茶案被一脚踢翻,一名士族子弟跳起来,冲着暨艳当面一拳。暨艳只觉眼前一黑,两耳嗡嗡作响,仰面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乱拳乱脚纷纷而下。暨艳尽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抱住头,咬牙承受着。他忽然回想起,幼年时候在乡间,因为跟江东吴家的公子口角,也是被人如此殴打。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旧日情景又再度重现。想着想着,他竟然笑了起来。
那些士族子弟见他如此,更是气愤,下手愈加猛烈起来。暨艳就这样一声不吭,蜷缩在地上,咬牙硬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士族子弟们才停手了,为首那人恨恨道:“你这个寒门子弟,哪怕爬得再高,在我们士族眼中,就是一条狗!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告诉你,若是你还推行那个见鬼了的新政,以后见一次面就揍你一次!”
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暨艳才慢慢活动酸痛的全身,坐了起来。茶社的老者这才从角落里跑过来,颤声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道官爷就是暨尚书,该死,该死。”
暨艳想要说话,却牵动了伤口,抽了一口凉气。老者赶忙奔回后室,拿来了一瓶金疮药,就要为暨艳擦拭伤口。
暨艳摆了摆手,道:“不要紧,我皮糙肉厚,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老者拱手拜服道:“暨尚书真是硬气,刚才被那么打,竟然一声求饶呼喊都没有。”
“我这人别的没有,就这一身臭脾气和硬骨头。”暨艳扶着茶案,忍痛慢慢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袋钱递给了老者,“不好意思,害你被摔坏了这么多东西,这袋钱就算赔偿你的损失好了。”
老者吃了一惊,道:“这可、这可如何使得?”
暨艳将钱袋塞到老者怀里:“有件事,我得跟你认真说一下,你生意不好真的只是暂时的。我推行的新政,裁撤官员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提倡农桑、减轻劳役、严格法令。接下来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就算来光顾的官吏士族少了,可老百姓手中有钱了,也会喝五钱一碗的茶。你这茶社的生意啊,肯定会再次好起来。”
不等老者回答,他就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茶社。老者抱着怀中的钱袋,愣愣站了好久。那些来饮茶的官吏士族们,大多都是趾高气扬,他哪里见过这种官?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跑到门口朝暨艳离去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多谢、多谢暨尚书!您真是个好人!”
过了用饭时间,来怡楼已经上了几块门板,只留下一个供人进出的空当。贾逸和孙梦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冷冷清清,掌柜正伏在一张长案上算着账目。看有人进来,这掌柜道:“吃饭吗?晚点来吧,厨子回家歇息去了,现在不做饭。”
孙梦道:“我们不是来吃饭的,问你些事儿。”
掌柜斜眼道:“我这儿只卖饭,不卖消息。”
贾逸上前,拿出解烦营的腰牌:“巧了,我也从来不买消息。”
掌柜马上换了笑脸:“原来是解烦营的官爷,不知道您要问些什么?”
“孙敖。”贾逸盯着掌柜的眼睛,慢慢道。
“不知道要问孙公子哪方面的事情?”
“你认识孙敖?”贾逸的手搭到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上。
掌柜愣了一下:“喔,孙公子来过几次,出手阔绰大方,所以小人记住了他。”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在你们这里,足足逃了三回账。”贾逸冷笑道,“你确定他出手大方?”
掌柜干笑两声:“瞧我这记性,记混了,记混了。”
“真是记混了?不是你向孙敖传递了公子彻的命令,让他用牵机药毒杀了陈松?”
话音未落,掌柜骤然暴起,挥舞双拳向贾逸袭来。贾逸轻松闪身,伸脚勾了一下,将掌柜绊了个狗啃泥。掌柜顺势滚了出去,再次起身,手里已经握了把乌黑无光的匕首。贾逸点了点头,当时潘婕刺杀他的时候,握着的便是这个样式的匕首。看样子,这个掌柜果然也是公子彻的人。
他将孙梦向后推了一把:“小心,匕首上淬有剧毒。”
掌柜弓腰道:“你们真是托大,既然识破了我,还不多带点人。等下黄泉路上,只有两人岂不孤单?”
贾逸笑笑,向前迈了一步,负起了双手。
掌柜道:“怎么不拔剑?”
“你不配。”三个字刚刚出口,贾逸身形闪动,已经欺到了掌柜跟前。掌柜扬起匕首,向贾逸狠狠刺去,却被贾逸一拳击在上臂,匕首都差点飞了出去。他踉跄着退了几步,还未站稳身形,已被贾逸赶上,一个提膝撞在小腹,痛得他冷汗直流。掌柜胡乱挥舞着匕首,逼退贾逸,靠着廊柱大口喘着粗气。
“你只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人,何必为公子彻献身?”贾逸道,“你比孙敖地位如何,连他都被公子彻毫不留情地灭口,你就不为自己想想?”
掌柜抬起头:“你是谁?”
“在下贾逸。”贾逸淡淡道。
掌柜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公子彻想杀的便是你。别看你现在神气,其实一脚已经踏入了坟冢。”
“那也比你好得多,你如果负隅顽抗,马上就会死的。”
“那我就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掌柜忽然振臂一挥,匕首刺入了胸膛。
贾逸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动。孙梦向前走了两步,也被他拦了下来:“不要扑上去,这种死士很可能还留有后手,贸然上前会着了他的道。”
掌柜靠着廊柱,缓缓瘫倒在地,左手无力松开,另一把匕首跌落在地上。他咳了两声,挣扎着道:“你可真是冷静老练到了极致,只可惜被公子彻盯上了,是不可能有活路的。”
贾逸看着掌柜慢慢没了气息,才小心上前,探了他颈间脉搏,确定死了之后,开始搜寻他身上的物品。
孙梦环顾房内四周,奇道:“怎么你们交手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人出来帮他?”
“他只负责传递消息,铺子里的其他人恐怕都不知情,只是普通人而已。看见自己掌柜与人以命相搏,谁敢出来,怕是去报官的多些。”贾逸嘴上说着,手上却没有停,从掌柜身上摸出不少零碎,一一放在地上。都是些铜钱、竹筹、钥匙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孙梦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摸到这条线,又要断了。”
“那倒不一定。”贾逸站起身,向后院走去,“孙敖三次在宴饮途中离开,只怕不是逃账那么简单,而是收到了公子彻的密令,前去做事。既然这里是传递消息之处,这个掌柜肯定会有地方存放消息。”
后院不大,除了一间厨房、一间柴房之外,就是两间厢房了。贾逸推开其中一间的门,发现里面是通铺,应该是跑堂伙计的住处。他走进另一间,见里面有几件家具,屋内打扫得还算整洁,明白这就是掌柜的房间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用脚跟踩踏地面,却没有听到空洞回响。目光向家具上扫去,也未见有什么明显的异样。
孙梦站在门口道:“不如找些枭卫仔细搜一下如何?”
“找不找得到东西,不是人多人少能决定的。”贾逸回应道,“再者,这个公子彻如此神秘莫测,我担心解烦营和郡主府都有他的眼线。”
他站在木榻旁,敲遍了上面的木板,目光却落在了扶手上。有一条扶手显得更亮一些,他用手指在上面抿了一下,感觉有些光滑,似乎上面抹了一层薄薄的油脂。贾逸慢慢地晃动扶手,试了几次之后,终于将扶手拔了出来。下面是一个暗格,里面放了几片薄薄的木简。贾逸伸出手指,将木简拈了出来。几片木简上都刻着奇怪的符号,看不出什么意思。
“这就是传递消息的密信?”孙梦道,“可惜是用阴符写的,我们没有母本,不知道什么意思。”
贾逸看着木简,若有所思。孙梦捏起一片木简,反复端详之下,忽然拿到贾逸面前:“你觉不觉得,这木简味道有些怪怪的?”
“嗯,是樟木油的香味。”贾逸道。
“樟木油不是防蛀的吗?莫非这些木简,出自文渊阁?”孙梦摇头道,“不对啊,文渊阁已经被宁陌翻了个底朝天,公子彻的人怎么可能还隐藏在那里?”
“除了文渊阁,还有个别曹署也是用樟木油保存木简的。”贾逸道,“你看这些木简的形状,上端与寻常木简不同,都是微微凹了进去。这种木简一般是做索引之用,上段凹进去的地方,方便挂上细绳标志,再以蜡油封之,常用在大量存放官员个人簿书的地方。”
“大量存放官员个人簿书?”孙梦顿一下,问道,“那岂不是……”
“选曹。”贾逸道,“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了。”
“选曹里有公子彻的人?”孙梦凝眉道,“不对,这会不会是嫁祸之举?”
贾逸将木简一条条摆开,仔细观看之后,又用手指一一捻过,点了点头。
“传递消息,应该有前有后,这几条木简绝对不可能是一次传来的。就算这掌柜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将木简藏了起来。因为放入暗格的时间长短不同,木简必定有细微的色差。但你看这几条木简,色泽、岔口就连阴符的深浅都一致,理应是同一批做旧后放入的。”
孙梦道:“也就是说,这个暗格也是公子彻设下的后手,一旦掌柜行迹败露,可以误导查索到此处的人,将线索引向选曹。这个公子彻,行事布局可真是处处心机,滴水不漏,当真可怕得很。”
贾逸将扶手插回原处:“如果我们在这里设下一个局,不知道能不能引得公子彻上钩?”
“什么局?公子彻心机如此缜密,你有把握不被看破吗?”
“被看破第一层不要紧,还有第二层。”贾逸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模模糊糊觉得公子彻行事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或许在此设下一个连环局,能看出些端倪。”
孙梦好奇道:“公子彻的主要目的不是对太子孙登不利吗?有哪些怪异?你想到了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没有什么佐证,说出来只怕把你也弄糊涂了。”贾逸没有解释的意思,“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吧。”
他将那些木简都塞进怀中,招呼孙梦一起出了后院。酒楼中,掌柜仍然伏尸原处,身下的血液都已经变成褐色,完全凝固了。贾逸没有停留,都尉府的人只怕快到了,如果被撞上,要费一番口舌不说,对他设下的连环局也有影响。
两人一起出了来怡楼,贾逸突然停下了脚步,向对面的酒肆看去。长街尽头,几名身着皂衣的都尉府差役已经跑来,孙梦拉了贾逸一把,朝相反方向快步离去,两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转角。
对面的酒肆里,坐着两名客人。一名是穿了身软甲的胖子武人,正擎着一个酒葫芦,仰头大口畅饮。另一名则是身着锦袍的瘦弱文士,手里握着一柄翠竹折扇,眼睛正盯着贾逸二人拐进的街角。
“刚才他往咱们这边看了一眼,难道是发现咱们了?”文士道。
“就他那身手,怎么可能?”武人鄙夷道,“杨素啊,这都二十多年了,你这谨小慎微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一个小小校尉而已,值当你这么上心?”
文士不以为忤,笑道:“徐渭,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早先这人当街格杀进奏曹、军议司刺客,还识破了潘婕,也算是个不简单的角色了。咱们兄弟二人之所以二十多年来鲜有败绩,还不是多亏‘小心’二字?”
武人嗤笑一声:“就凭他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也能入得你眼?不管是对付刺客,还是刚才杀掌柜,贾逸的身手只能说处于中上而已。你摸着良心说说,在你手下,他能走上几招?”
文士沉吟一番,认真道:“应该能撑上至少十招吧。”
“撑上十招又如何,二十招之内必定落败。”武人摇了摇头,“要我说,公子彻这次的安排太拖泥带水,干脆让我去杀了他,不就一了百了?”
文士笑骂道:“公子彻的布局,你这榆木脑袋怎么能参悟得透?杀人容易,但很多事都不是杀了人就能解决的。贾逸身后,还有个丹阳豪族,总得筹谋到细微之处,才能从容应对。眼下来怡楼的掌柜已死,也不知道贾逸是否发现了暗格,虽然我已经安排了七个应对之策,但这小子总有惊人之举,跳不跳到坑里还很难说,小心一点没坏处。”
武人又端起酒葫芦,仰头喝了一气:“这些耗心费神的事就由你去做吧,反正不论斗智还是斗武,贾逸这小子都不是咱们两兄弟的对手,真是有点可怜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文士打开竹扇,笑道,“这些年,我们已经摧折了不少后起之秀,你就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武人嘿嘿一笑,拍了拍长案,大叫道:“掌柜,再来一坛好酒!”
贾逸是个独臣,这是他在东吴的安身立命之本,他总会不时提醒自己。在东吴早已踏入了第五个年头,没有结交朝臣武将,没有依附世家豪门,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样子。除了萧闲、秦风,还有孙梦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朋友。也正因为如此,孙权对贾逸没有什么猜忌,诸多按惯例应该避嫌的事情,仍是交给贾逸去做。
但现在,贾逸却不得不打破君臣之间的默契,联络太子孙登。这是他最不愿走的路子,却也是唯一的路子。他曾经求助于寒蝉,但寒蝉并不愿意介入这件事。理由非常简单,孙鲁班心思缜密,为人机警,如果动用了寒蝉的人脉,万一被发现蛛丝马迹,就是引火烧身。关键时刻,寒蝉连自己的客卿都可以舍弃,更别提客卿的朋友。
于是,贾逸只好找到了诸葛恪,请他代求太子孙登在城郊见面。诸葛恪漫不经心,答应话一定传到,但太子去不去就不好说了。毕竟,国之储君屈尊去城郊见一个校尉,而且这个校尉还有求于他,怎么想都是一件荒谬的事。贾逸坐在城郊的长亭中,望着武昌城内的方向,迟迟不见有人前来。
这座长亭,原本坐落在官道之旁,整日来往行人车辆络绎不绝。但后来官道改向,很快就没落下来,如今放眼望去已经长满了荒草。微风吹过,荒草随之高低起伏,就像水面波浪一般。贾逸回想起来,几年前还在进奏曹之时,他曾经和蒋济一起在许都郊外游猎,也是这样一望无际的荒草。那时的他,踌躇满志,以为不久之后就会飞黄腾达,手刃杀父仇人。哪里会想到,短短的五年之间,他就历经世间百般滋味,变成落寞寡欢的无奈之人。
人生事,十有八九不如意,难有二三对人说。初到吴地,孙梦曾经在出使荆州的大船上,劝他好好活下去,说只要活下去,就会有无限可能。这几年来,也多亏了孙梦作为精神支撑,才让他度过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后来又有了萧闲、秦风,不但与他一起经历了诸多劫难,也让他在这冷冰冰的异乡,觉察到一些温暖。
萧闲是一定要救的,孙鲁班的心思犹如不可见底的深渊,断不会为了出气就将萧闲长期羁押。他隐隐觉得最近的一系列事情,都透着股诡奇,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田川被杀之前。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敢疏忽应对,不管怎么说,要先把萧闲救出来。
天色已经近黄昏,早过了约定的时间,看样子太子是不会来了。这样的话,只好趁夜前去拜访了。贾逸这么想着,却发现远远驰来一队快马。他按着腰间长剑剑柄,肃立在长亭之中,心中泛起了一丝侥幸。骑队渐渐近了,为首之人头发上束着一袭白纶巾,身着黑红色曲裾深衣,正是太子孙登。
贾逸弓步向前,单膝着地:“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孙登滚鞍落马,扶起贾逸:“贾校尉,你乃有功之臣,不必如此拘礼。”
诸葛恪在后面酸道:“殿下,这姓贾的是有求于你,才态度恭谨。上次见面,他可是站得像根木桩,矜持得很。”
孙登回首止住了诸葛恪,客气道:“贾校尉,本来一早就应该赶来,结果出宫之前,又碰到了点事情,才耽搁了这么久,还请见谅。”
“不敢当。下官约殿下在此见面,实在是不得已。”贾逸道。
“我明白你的处境,”孙登点了点头,“贾校尉可是想让我帮你搭救萧闲?”
贾逸躬身行礼。
孙登面露难色:“如果萧闲被都尉府或者解烦营拿了,都好说。可他现在被关在我妹妹的府中……”
“说起来有些丢人,孙公主向来不买太子殿下的账。”诸葛恪插嘴道,“整个东吴能管得了她的,只有至尊一人。不过至尊那脾气,你去求他也没什么用。黄鹤楼被焚毁,此事没有迁怒于你,已经很不错了。”
“下官知道,但还是斗胆请殿下一试。”贾逸硬着头皮道。
孙登还在沉吟。
诸葛恪道:“姓贾的,你要知道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太子能屈尊为你向孙公主说和,或许真有可能把萧闲给放出来,但这样一来,他日孙公主有事要殿下去做,他也不好拒绝。帮了你这个独臣,对殿下又有什么好处?”
“请殿下屏退左右。”贾逸低声道。
“无妨,这些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亲卫。”
“事关殿下生死,不可不防。”贾逸沉声道。
诸葛恪扬手,亲卫们纷纷拨转马头,退后三十步之远。他嘲讽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我可以帮殿下对付公子彻。”
“笑话,那个什么公子彻,不是一直针对你么,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诸葛恪目光炯炯。
贾逸注意到孙登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揣测诸葛恪和孙登可能早已想通了公子彻的真正目标,这样的话一切都好办多了。
“敢问太子殿下,现在满朝都在传言,暨艳新政背后的支持者是您。对于目前新政的进展,您可满意?”贾逸问道。
孙登叹了口气。
“如今新政已经偏离了殿下的设想,越来越偏激苛刻,满朝文武莫不怨声载道。至尊表现出来的态度,依然很暧昧,所以百官的怨气都指向了您。殿下,是否觉得委屈,是否意识到,是谁造成了这种状况?”
孙登道:“这我清楚,公子彻从毒杀朱治开始,就已经在谋划对付我了。”
贾逸道:“不错,朱治身为太子太傅,在朝野之中有很高的威信,而且对暨艳还有知遇之恩。当年暨艳只不过是吴郡娄县的县丞,是朱治联合张温将他举荐给了至尊,他才坐到了选曹尚书这个位子。若是朱治活着,可以辖制暨艳,不至于让他如此激进。公子彻早料到了这点,于是在新政推行之前,就将殿下最为得力的臂膀砍去。”
孙登疑问道:“朱太傅被杀,现在一种说法是,江东系和淮泗系为了争夺太子太傅一职所致。另一种说法是,因为他支持整顿吏治的新政,被心怀不满的官员买凶毒杀。贾校尉怎么会认为是公子彻所杀?”
“殿下所说的,第一种是暨艳的强词夺理,第二种则是公子彻散布的流言,伏下的暗线。”贾逸道,“臣下等人追查到了毒杀朱治的凶手,御医陈松。然而我们晚到了一步,陈松被灭口,现场留下了寒蝉令牌。起先我以为这仅仅是故布疑阵,但随后想来,那块寒蝉令牌还有另一种含义。时隔不久,反对暨艳新政的吴祺等人,就被毒杀在萧闲经营的镜花水榭,也留下了寒蝉令牌。解烦营的宁陌收到密信,说是寒蝉所为,但他赶到之前,臣下已经将寒蝉令牌收了起来。殿下,你明白为何这两起命案都会留下寒蝉令牌了吗?”
诸葛恪不屑道:“这还不简单,为了用寒蝉令牌将陈松和吴祺联系起来,暗示是死于同一人之手。吴祺等人反对新政,陈松也杀害了支持新政的朱治,那这两起命案的幕后之人,自然是新政的支持者。这是故意把嫌疑往殿下身上引。”
孙登舒了口气,以手扶额:“原来如此。幸亏贾校尉将寒蝉令牌藏了起来,不然事情已不知发展到如何地步。”
诸葛恪歪了歪嘴角:“殿下,不用谢他。宁陌怀疑他跟寒蝉有联系,不藏起寒蝉令牌,他也会引火烧身。你倒是说说,后来孙敖在黄鹤楼里被烧死,这点摆明是对付你的吧,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贾逸道:“前段时间,我和孙梦找到了一个名叫陈三的小贼,他在陈松被杀之时,刚好入室行窃,看到了凶手的发冠样式,使我推断出凶手是王室宗亲。以我的身份,不好对王室宗亲进行彻查,就将陈三关入都尉府牢中,留待后用。但过了一段时间后,陈三无缘无故在牢内病死,孙敖也被烧死在黄鹤楼中。从尸体旁边尚未烧尽的发冠残骸来推断,孙敖就是灭口陈松的凶手,我和孙梦根据公主府面首的证词去了趟来怡楼,已经确定,孙敖就是在那里接受公子彻指令,毒杀陈松灭口的。”
“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堆,这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在来怡楼掌柜的房间内,我们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是些阴文木简,应该是用来传递公子彻密令的。”贾逸沉声道,“而这些木简的样式,与选曹的索引木简一模一样。”
“什么?”诸葛恪失声叫道。
孙登脸色变得很难看,连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过瞬间,两人都想清楚了此事的可怕之处。
原先的寒蝉令牌,只能引人猜想,而现在发现的这些木简,则是选曹参与了这些案子的铁证。这一连串的命案,也都可以推断为新政施行者在铲除异己、扫清阻力。虽然如今支持新政的人其实是至尊,孙登并不赞同。但身为太子,身为新政的首倡者,孙登无法在公开场合表露自己的态度。那样的话,是将所有的矛盾都推给了孙权,实在有失孝道。所以,现在世人皆以为选曹尚书暨艳的幕后支持者就是太子孙登,既然选曹参与了这些案子,那孙登必定就是公子彻了。如果此事泄露出去,在朝野诸臣的心中,孙登就成了表面温仁有礼、谦恭待人,实则心狠手辣、滥杀无度的伪君子,大大污损了他的名望。更重要的是,若因此引起孙权的猜疑,怀疑孙登只是表面上反对新政,暗地里却在剪除异己、培养羽翼的话,将是灭顶之灾。
“父王应该不会不相信我。”孙登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难说,”诸葛恪摇头道,“英明如秦皇汉武,一个将长子赐死,一个将太子诛杀。如果至尊真的对你起了疑心,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父亲如果要杀儿子,那儿子也只好认命了。”孙登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算什么狗屁话!”诸葛恪有些急躁道,“姓贾的,这公子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怎么如此厉害?这些安排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真是让人死到临头,才能发觉一点端倪。”
“不知道,自我入仕以来,公子彻无疑是最难缠的对手。”贾逸道,“不过好在那些木简此刻都在我手上,只要我不顺着这个嫁祸栽赃的线索往下查,那火就暂时还烧不到殿下身上。”
“你这是在要挟殿下。”诸葛恪怒道。
“元逊兄,不要无礼。”孙登道,“难得贾校尉一语点醒梦中人,帮他也是帮自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事关下官挚友,不得已而为之,请殿下见谅。”贾逸不卑不亢。
孙登道:“我会尽力去为你说和,不过我那妹妹很难说动。如果事情未成,还请贾校尉不要埋怨不才无能。”
“不管此事最后如何,下官都会依照约定,竭尽全力对付公子彻,以免其对殿下不利。”贾逸拱手道。
孙登却叹了口气:“这个公子彻到底是谁?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想跟他面对面聊聊,有些事真不必弄到如此地步。”
说完,他自己也苦笑起来:“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妇人之仁了?”
贾逸拱手不语。
孙登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和诸葛恪一起率领骑队穿过大片荒草,径直去了。看他们的身影隐没在远方,贾逸才并起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呼哨。不远处,秦风从草丛中直起了身子,小跑过来。
“我就说没有必要,你还非要跟来。”贾逸道。
“这不是以防万一么。”秦风道,“现在老萧关在大牢里,你再有个不测,那我可就只能孤身杀入孙公主府中了。”
“放心,萧闲会被放出来的。”贾逸抬头,看着天边的斜阳,“如果太子也帮不上忙,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第七章 覆手为雨
江风拉扯着四周的认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将一个个斗大的“魏”字舒展在空中。
曹丕站在江边望楼之上,放眼看去,只见江面辽阔无垠,数不尽的白浪迎风横江而起,错落槎牙,犹如怪石嶙峋的冰原一般。岸边的楼船,本已属庞然大物,却也随着波浪来回起伏。船上的水兵正在都伯的弹压下来回奔走,降下船帆,加固缆绳。带着新练水师到了广陵几日,一直是大风袭港,连坐着楼船在水面巡弋的机会都没有。
曹丕甚觉无趣,探出身子,向对岸望去。只见百里江防,立着数不清的木栅木楼,上面还有蚂蚁般的兵士来回巡逻,千百面旗帜正在迎风招展,颇为壮观。驻守对岸的是东吴名将徐盛,江表虎臣之一,以善守闻名天下。
曹丕摇了摇头,道:“你们进奏曹的情报不怎么准吧,上个月还说江防一般,有诸多疏漏之处,怎么一个月之间就变得固若金汤?”
蒋济迈前一步,道:“陛下,听闻是徐盛知道大军开来,就在对岸多布锦旗,设下假楼,作疑兵之计。只怕这百里江防,有六七成都当不得真。”
“那我们可以趁夜派出几条艨艟,试探一下?”
“江风太大,只怕不可。”蒋济道,“陛下有所不知,长江实乃天堑,尤其是像如今狂风大作之时,更是不可泅渡。建安二十一年,董袭率领五艘楼船想要渡江,结果遇到狂风,全都倾没在江中。五艘楼船上的士兵,包括董袭本人,无一幸免于难。”
“好吧,我们也不用着急,在这里多等些时日好了。”曹丕笑道,“孙权正在推行什么新政,闹得朝中人心惶惶。如今我率大军压境,已将他逼入两难之地。坐镇武昌的话,虽然可以安抚人心,但定会担心军中效命不力,被我突破江防;率军前来抵御,又会怕朝中不稳,后院起火。说实话,我现在很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如果孙权留下太子孙登监国,自己率大军前来呢?”
“孙登不行,儒家道德文章读得太多了,性格宽厚,温仁谦和,凡事都想要做足圣人训诫模样。他根本不明白,所谓圣人著作,是给臣下读的,是为了笼络教化人心的。身为一国之君,若是事事遵循圣人所训,则是自取灭亡。春秋年间,宋襄公与楚人决战泓水之畔,非要履行仁义,等到楚兵渡河列阵后再战,结果大败受伤,次年就不治而亡。这世上,只有拳头够硬,才能去讲仁义,否则都是自寻死路。”曹丕笑道,“以孙登的迂腐性格,根本压不住江东系和淮泗系那些世家豪门。他如果生在平常的士族之家,就是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惜生在了帝王之家。如果孙权真让他接任王位,以目前东吴的局势,只怕会是位亡国之君。”
“也就是说孙权如果率军前来迎战,后方必定不稳。”蒋济道。
“不但不稳,他推行新政,淮泗系和江东系中已经有很多人表示不满。进奏曹早就做足了文章,只要他敢带兵北上,武昌以后还属不属于东吴,就难说了。”曹丕双目微闭,得意道,“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如此。孙权以为可以趁天下三分之势初具雏形之际,腾出手来整顿吏治,推行新政,收拢权力,以增强国力军力,我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做了四年多皇帝,曹丕韬光养晦、隐忍沉郁的性格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自矜功伐,心胸狭隘。这两年,连国之名将夏侯尚、曹洪等人,都因为一些小事受到曹丕的斥责甚至罢黜。如今的魏朝,敢于忤逆曹丕的人,已经不多了。
蒋济拱手赞道:“陛下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实乃我朝之大幸。”
曹丕笑着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个以前在你麾下的贾逸,现在东吴的解烦营中?”
“是的,投了孙尚香门下,官拜翊云校尉,这几年破了几宗要案,算是有些名气。”蒋济道,“有件事臣下一直未曾参透。陛下原先要将他杀死,为何后来又改了主意?”
“是司马懿提醒了我,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曹丕道,“这些年诸侯之间,屡有臣下叛逃,大多都能得到善待。眼下三足鼎立之势已成,虽然进奏曹、军议司、解烦营在对方都安插了暗桩细作,但能够登上高位的却寥寥无几。所以,我觉得对叛逃出去的人不必赶尽杀绝,等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可以择机派出一些人诈降,潜伏在对方朝中,或传递机密情报,或刺杀肱骨重臣。不能因为一个贾逸,而断了这条谋划。”
蒋济低头道:“怪不得陛下命臣挑选才俊,着力培养,原来是有这个打算。”
“不错。我看现在已经有了不少好苗子,像郭修、隐藩这些,就可以等两年外放做官,再找个机会让他们诈降。”
“只是……这些人就算出去,恐怕短时间内也难以获得信任吧。”
“所以说,眼光要放远一些。我们可以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帮他们走到该到的位置。”曹丕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想若是十几年之后,他们掌握了兵权,或者进入了议政核心,甚至刺杀了刘禅或者孙权,岂不是一桩惊世传奇?里应外合,摧枯拉朽,天下将尽在我大魏手中。”
“陛下高瞻远瞩,臣下钦佩不已。”蒋济拱手赞道,心中却对司马懿多了几分忌惮。最为顶尖的谋士,并不在于献上多少惊世骇俗的计谋,而在于能否通过旁敲侧击的暗示,将上位者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曹丕已属上人之资,还是不知不觉中被司马懿所影响。司马懿的驭龙之术可谓炉火纯青。
还好,彼此不是敌人。蒋济心中莫名泛起了这个念头,随着曹丕的视线望向对岸。
孙鲁班将一张帛书呈给孙权,落座侧席,默默地等待着。
孙权摊开帛书,一字一句地读着,十分认真。读到一半,就已经连连点头,不住地捋须赞叹。第二轮裁撤官员,在一片怨声载道之中,已经进行到了末尾。孙权要选曹、孙登和孙鲁班三方各上一份方略,讨论如何开展下一步的官员稽考,选拔有识之士。在选曹和孙登呈上方略之后,孙鲁班却晚了一天才呈上来。
看孙权似有认同之意,孙鲁班轻声道:“父王觉得女儿写得可行么?”
“可行,可行。”孙权边读边道,“比选曹和登儿的写得都好。选曹暨艳那里太偏重于法家论述,登儿的太偏重于儒家经典,只有你这个方略,问的都是屯田、治民、刑讼等事。”
“暨尚书偏重法家,大概是为了重塑上行下效之制;登哥哥偏重儒家,可能是为了端正官员的品德。”孙鲁班笑道,“唯有女儿没有站那么高,想那么远,只注重了为官的基本之道,恐怕会被他们两人笑话。”
“我朝最不缺的就是满嘴大道理,却不会做事的官员,所以才搞了两次裁撤。”孙权道,“以你的方略为主,将他们二人的方略糅合进去,马上就可以开始稽考了。这事要快,耽误不得。”
孙鲁班道:“父王是要等这边安排妥当,再率军北上,抵御曹丕吗?”
孙权叹了口气:“不知道还是否来得及。虽说徐盛擅守,又调了周围的兵将前去支援,但毕竟对岸是天子亲征,我这个做吴王的若不前往,在军心士气上就输了一截。曹丕不愧是虎狼之君,御驾亲征的时间拿捏得这么准,让我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
孙鲁班微笑道:“父王不必忧虑,在开展官员稽考的同时,也可筹备粮秣,调动军力,待到两者都妥当了,把朝中诸事交代给登哥哥,您再北上也不耽误。”
孙权未置可否,反而问道:“你准备把贾逸的那个二弟萧闲,放出去?”
“是的。”孙鲁班道,“女儿想了想,萧闲虽然有错,但又不是故意的,一直关押着他只怕会让那些为朝廷做事的人心寒。”
“我听说,是登儿去你府上求的情?”孙权问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孙鲁班顿了顿:“确实是登哥哥上门求情,我也觉得很意外。不过在我看来,登哥哥和贾逸很可能也是泛泛之交,他这个人啊,就是耳根子软,喜欢帮人而已。”
“不用你替他辩解。”孙权道,“登儿的性格我还是了解的,不至于把手伸到独臣那里。只是这个贾逸去结交储君,到底是他跟萧闲兄弟情深,甘愿以身犯忌;还是心有旁骛,想成为从龙之臣?”
“女儿跟贾逸接触过几次,感觉他是个淡泊名利之人,不至于动了那些心思。再说父王乃松柏之质,贾逸就算想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也不至于下手这么早。”
孙权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难说。”
孙鲁班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孙权心里有个极重的阴影,是三言两语间无法解开的。早在朱治中毒身亡之前,孙权在自己的吴王府内,就被人下过毒。那晚他刚刚吃过饭,就觉心腹绞痛,头晕目眩,四肢逆冷。急召御医,被诊为砒霜中毒,他迅速服下石青、防风,大量呕吐之后方才无恙。事后孙权严令封锁消息,甚至将当天服侍左右的太监宫女全部斩杀,只有孙鲁班等当晚在场的寥寥几人知晓。
孙权密令解烦营右部督吕壹彻查此事,查到砒霜是后厨一个管事所下,此人自称是进奏曹暗桩,得了曹丕密令要毒杀孙权。审讯途中,由于熬不过酷刑拷打,嚼舌自尽了。吕壹上奏,称管事供述疑点重重,是进奏曹暗桩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可能和江东系与淮泗系有些牵连,但由于没有线索,无法再进一步查索。
孙权是偏向于吕壹的推断的,早在施行平准、均输、酒榷等策时,解烦营已经收到风声,江东系和淮泗系中都有那么一些不知好歹的人,觉得自身利益受损太多,密谋要除掉孙权,推孙登上位。他们认为孙登孱弱,可以将其逼为傀儡,实现豪门世家与孙家共治江东的美梦。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当年荆州士族也这么认为,结果被杀得片甲不留,这些人却还不知死活。孙权已经密令吕壹,利用这两次裁撤官员的机会,暗中记录那些反对最激烈、牢骚最多的士族,只待机会到了一并处置。
孙鲁班欠了欠身:“最近贾逸查案的进度变快了,前些日子还到我府上询问,据说已经确认了孙敖有为公子彻做事的嫌疑。”
孙权皱眉道:“论起查案,贾逸的确有一手,但在朝政方面就相当幼稚了。他是尚香推荐的人,这几年表现还不错,算是个难得的人才。静观其变吧。”
孙鲁班应了一声,问道:“父王,官员稽考的事,您准备交给暨艳还是登哥哥?”
“自然是由我来亲自主持。”孙权不容置辩道。
“明白,这几日女儿就按父王的要求,把方略拿出来。”孙鲁班躬身道。
孙权难得宽慰道:“辛苦你了。这件事过后,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整日熬夜累坏了身体。”
孙鲁班点了点头,退出了大殿。她默默一路穿过甬道月门,走到停在吴王府外的自家马车旁,撩开竹帘坐进了车厢。当竹帘放下,遮挡了外面大部分阳光之后,孙鲁班疲惫地靠在车厢上,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麾下解烦卫正在房中翻箱倒柜,宁陌却端坐在院中,没有进去。来孙敖家中搜查,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并没有期望能查出什么东西。让他在意的,是自己暗中查索虞青这段时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蹊跷之处。
刺杀贾逸的潘婕,跟虞青熟识,而且两人关系还不错。每次潘婕跟随朱治来到武昌,潘婕都会去拜访虞青。然而在潘婕刺杀贾逸事败之后,虞青却对她不管不问,甚至连葬礼都没有参加。陈三莫名其妙在都尉府牢中病死之前,虞青曾经调阅过都尉府案卷。而孙敖被烧死的那天,虞青的行踪则没有人知道。再加上宁陌曾经看到她几乎和吴祺同时出现在秋意阁,他对虞青的怀疑越来越重。
宁陌一度觉得虞青可能就是公子彻,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从潘婕、陈松、孙敖等人的情况来推断,已经大致确定了公子彻是王室宗亲,与虞青的身份不符。而且,以宁陌对虞青的了解,她也没有能力布下这么一个环环相扣的局。虞青更可能跟潘婕她们一样,效力于公子彻。什么样的王室宗亲,可以让解烦营左部督投靠麾下?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太子孙登了。但公子彻所做的这些事,明显对孙登不利,难以自圆其说。
其实查清谁是公子彻,对宁陌来说意义并不大。虞青、公子彻这些人,本就不是他该查、能查的。他本来的目的,以及至尊给他的职责,都仅仅是查清楚寒蝉而已。本以为对贾逸放手去查,应该会找到寒蝉的蛛丝马迹。但是几番查索下来,虽然疑点重重,却条条线索俱断,几乎已经走进了死局。寒蝉的手段,比起公子彻更加隐秘而低调。或许,跟进奏曹明争暗斗了十多年都未显露真身的寒蝉,不是以宁陌一己之力对付得了的。
现如今,只好接受贾逸的提议,分别对公子彻和虞青进行查索。细细想来,若从潘婕开始,虞青就已经涉入其中,那这一系列案子,寒蝉应该根本就没有参与,仅仅是公子彻布下的障眼法而已。陈松身下以及镜花水榭中的寒蝉令牌,与他手上的那块有些细微差别。由此,宁陌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并在暗地里进行了查索,可惜目前并无收获。
房中传出一声呼喊,打断了宁陌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曹铭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块黄灿灿的令牌。凑近一看,果然又是一块寒蝉令牌。宁陌摆了摆手,示意将令牌收起,继续搜查。
曹铭有些不解,问道:“都尉,这不是证明孙敖也是被寒蝉的人杀死的吗?”
前些时候,曹铭因为疏忽跟丢了进奏曹的细作,被虞青下令打入牢中。后来因为宁陌将许昌城内进奏曹的暗桩全部拔出,才被放了出来。自此以后,曹铭认为宁陌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处处显得忠心耿耿。
宁陌耐心解释道:“一块令牌,觅得能工巧匠谁都可以仿制。从陈松开始,已经发现了三块寒蝉令牌了。三次行动,寒蝉的人都遗落了令牌,那该蠢笨到了何种程度?如果寒蝉的人都是这种乌合之众,进奏曹早就把他们连根拔起了。”
曹铭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在用寒蝉令牌转移视线!”
宁陌点了点头。相比另一个他信任的解烦卫都伯陈奇来说,曹铭虽然身手还算可以,脑子却转得比较慢。陈奇在吴祺案中,就提醒宁陌可能是嫁祸之计,曹铭到现在还没看透。
“对了,都尉,你家邻居周伯的儿子前天来曹署里找过你,你当时不在,后来找到你了么?”曹铭问道。
宁陌警觉起来。前几天他去了趟周伯家,旁敲侧击地问起三年前,他妻子被杀那晚的情形。这几年他已经问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却问得很是隐晦,他将虞青的外貌和惯穿的常服细细描绘了一番,问周伯当天是否看到。周伯努力回想了好久,还是记不得了。当时已经叮嘱了周伯,这件事绝对不要向别人提起,后来周伯儿子去曹署找他,又是为了什么?莫非周伯想起了什么新的线索?
宁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没有见到他。怎么了?他说找我有什么事了吗?”
“我看那小子行色匆匆的,没顾得上问他。当时是陈奇接待的他,怎么没向都尉你报告吗?”曹铭搔了搔头,“会不会是忙着最近的案子,给忘记了。”
“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宁陌道,“说起来,陈奇呢?怎么没见他?”
“都尉你都忙晕了吧,今天他不轮值啊。”曹铭道。
“喔,对。”宁陌起身走进房中。房内已经被翻得七七八八,看来除了那块寒蝉令牌,没有再找到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对曹铭道:“你们再搜搜看吧,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了,就直接回曹署好了。”
曹铭领命,问道:“都尉你要先回曹署吗?”
“不,我去拜见一位旧人。”宁陌踱步慢慢离开。刚出院门就翻身上马,策马飞驰起来。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周伯有没有想起什么,而是周伯儿子会不会跟陈奇多说了几句。虽然陈奇跟了他几年,交情还算可以,但遇上这种事,只要有一点自保之心,都不会瞒下去。如果给他上报了虞青,后果可想而知。
一刻钟之后,宁陌已经赶到了家门前的那条街,隐隐听到有哭声从里面传来。他滚鞍落马,走进街口,发现周伯家门口立着一杆哀杖。宁陌有些狐疑,缓步走到周伯家门口,向里面望去。只见院中摆了一具黑色棺木,几个身穿孝服的人正低头哭泣。有帮忙的邻居迎了上来,递给他一块白布,宁陌缠在了右臂上。
“怎么回事?谁不在了?”宁陌向这名邻居问道。
“唉,周伯的儿子呗。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
“周伯的儿子死了?”宁陌疑道,“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会死了?”
“听说是昨晚回家,在路上被一辆马车给撞了。”
“谁家马车撞的?”
“天色太黑,谁能看得清楚。”邻居道,“宁都尉,大家都是街坊,不进去上根香吗?”
宁陌点了点头,走进院中。周伯起身迎了上来,递给宁陌三支线香。宁陌规规矩矩地上完香,行完礼,又摸出一把铜钱递给了他。
“来得匆忙,这点心意权当赙仪了。”宁陌道。
周伯叹了口气,眼眶红红的,满面愁容。
“虽然现在问不是太合适,但我听同僚说,前天令郎去曹署找过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周公神色迷惘:“前天?前天他只说要出去一下,不知道是去找您。”
“令郎是前天回来的?”
“是的,在家待了半天,就闲不住说要出去走走。”
“他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
“那有没有什么异样?”
“也不曾觉得……”周伯觉察到了什么,有些慌张,“宁都尉,您这么问,是不是我儿子牵涉了什么案子?”
“没有,您尽管放心。我只是有点事想问问令郎,想不到他已经不在了。”宁陌道,“周伯,要保重身体,请节哀顺变。”
周伯用袖角揩了下眼泪,正欲说话,却见另一拨宾客走进了院中。他只好跟宁陌说了句怠慢,迎了上去。宁陌悄悄地退出门去,走进自己家中,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很难相信周伯儿子的死是个意外,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周伯儿子回到家中,听他父亲说起宁陌问到的事,便前去解烦营曹署找宁陌,却碰到了陈奇。
这有些不合情理,如果陈奇知道宁陌在查虞青,决定上报虞青的话,就要留着周伯儿子当人证。如果陈奇不知道的话,就没有杀死周伯儿子的必要。就算是陈奇决定不向虞青告发,也应该会告诉宁陌,不会自作主张去灭口,之后还一言不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宁陌陡然生出一丝心悸,他似乎已经从追捕寒蝉的猎人,变成了某人的猎物。
贾逸倚在回廊廊柱之上,拎起装满金露酒的酒壶抿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沁入五脏六腑,一股热意从丹田之处升了起来。这是萧闲特意花大价钱从北面买回来的,因为贾逸喝不太习惯江东的酒。
太子孙登派人捎信过来,说已经去孙鲁班府中替萧闲求过了情,跟孙鲁班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答应最近会放萧闲出来。事情总算有了着落,贾逸心中却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孙权那里应该已经对他生了疑心。
他淡淡地笑了笑,举起酒壶冲悬挂在半空中的月亮晃了一下,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后闭起眼睛,任那股火辣辣的热意在周身游走。自潜伏东吴解烦营,担任寒蝉客卿以来,他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说这五年间还有什么眷恋与乐趣,就是孙梦、萧闲和秦风这些人了,虽然前去求孙登说情与他的立场不符,但他也觉得无所谓了。无意于仕途,又不求荣华富贵,对寒蝉更没有什么归属感,所谓的立场也只是束缚而已。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风声,贾逸回过头,看到回廊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这个人距离贾逸并不远,身子微微佝偻着,面容隐藏在头罩中,看不清楚。时值半夜,镜花水榭中已经没了什么人,这人宛如一个鬼魂般静静站在那里,似乎是为了贾逸而来。贾逸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举起酒壶,又灌下了一口酒。
黑影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犹如寒风刮过结冰的水面,然后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有忍乃有济。”
这是寒蝉的切口,下一句是什么,贾逸自然知道。但是他却没有应和,而是微微笑着,看着黑影道:“坐,找我什么事?”
“有忍乃有济。”黑影没有动,声音冰冷彻骨。
“无爱亦无忧。”贾逸回应道,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贾校尉,有些事,就比如这句切口,明明看起来很蠢,但还是要做下去的。”黑影道,“但是有些事,却是你们这些客卿不能做的。”
贾逸依旧倚着廊柱,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