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和孙梦看尸体一直没什么变化,也都围了上来。贾逸将胃部切开,用匕首扒拉着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食物,胃壁磨损得很严重,应该是长期饥饿造成的。在胃部底端,有一小撮闪闪发光的荧粉引起了贾逸的注意。他将胃部立起,用匕首小心地将荧粉刮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发光?”孙梦有些好奇,伸出手想要去拈。
陆延猛地拽了她一下,道:“使不得!”
孙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恼怒道:“你干吗用这么大劲儿?故意的吧?”
陆延干咳了一声,道:“物之反常必有妖,这些荧粉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贾逸谨慎地将那些荧粉包成一个布团,道:“陆都尉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不要轻易去沾染这些东西。”
孙梦哼了一声:“那你准备拿这些东西给谁看?解烦营可是没人愿意帮你,郡主府里也没人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自己想办法好了。”贾逸掂了掂布团,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了眼陆延腰间挂着的那个棉袋,“陆都尉,可否借用一下?”
陆延解下棉袋,递给贾逸。贾逸将布团塞进棉袋之内,小心翼翼地拎在手里。孙梦瞟了眼尸体,道:“那么,烧了它?”
贾逸道:“留在这里吧,搞不好以后还会有什么用处。”
“那没事了,我们出去吧。”孙梦揉了揉鼻端,假装不经意用手背拭去了鬓角的细汗。
贾逸看在眼里,也没有声张,而是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外面明亮的月光照进来,让人心底瞬间坦然了不少。孙梦快步走出房屋,陆延却又回望了几眼,似乎生怕尸体又坐了起来。待二人都出了房屋,贾逸看了看屋内,嘴角扬起一丝浅笑。
他转身关上房门,道:“陆都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等下我和孙姑娘先回郡主府,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也要回去?”
陆延犹豫片刻,道:“我今晚来看尸体只是一个借口,主要是想向贾校尉和孙姑娘致歉。”
孙梦道:“那可不敢,陆公子所为都是为了江东陆氏,哪用得着跟一两个外人致歉?”
“孙姑娘见谅。其实父亲是反对我插手这些案子的。”陆延苦笑道,“前些日子已经来了封信,训斥我为不肖子孙。瑁族叔也交代我,少跟你们来往,说是如今的陆家虽然已经位高权重,却经不起什么变故。”
孙梦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贾逸问道:“那陆都尉为什么还要一再涉入此案?”
陆延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在陆家,不,哪怕在江东士族的年轻一代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但父亲却一直认为我志大才疏,难成大事,从没对我有过什么期望。我也明白,如今父亲已是骑虎难下。只有建立了莫大的功勋,才会赢得至尊的信任和器重。现在大家都知道,至尊起用江东系,无非是要江东系帮他抗刘备、抵曹丕。夷陵这场仗若是胜了,父亲少不得加官晋爵,陆家也算真正站稳了脚跟。但若是败了,只怕不光会引来淮泗系的疯狂反扑,也可能会被至尊抄家灭族,用我陆家家产、人丁去充实国府。偏生在这个时候,因为我的一时口误,让至尊怀疑太平道谋逆跟我陆家有说不清的关系。虽然父亲和瑁族叔都未怪罪,但我这个做儿子的,又岂能自己逍遥,束手不管?我自己惹出来的祸,自然要我自己来平息。”
贾逸道:“所以,你一意孤行介入案子,是怕我查案不力进展太慢?”
“不瞒贾校尉,我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贾校尉的能力,实在是此案关系到我陆家宗族近千人的性命。”陆延道,“关于刺青的事,我已经派人前去岭南查索,看到底是谁购置了那种特殊染料,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结果。到时候,我会将详情一字不漏地告知贾校尉。”
“你的意思是,我查到了什么,也要告诉你么?”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还希望贾校尉能够成全。”陆延长揖至地,“贾校尉在解烦营势单力孤,如果我们互相协助,应该对破案大有益处。”
“所以你今天才会告诉我,陈籍做过先主孙策的贴身亲卫。”贾逸道,“陆公子,我也觉得陆家应该跟太平道谋逆没有太大的关联,这几年令尊对我多有照顾,贾逸一直感怀在心。关于这案子,能告诉你的事情,我以后尽量都会跟你说的。”
陆延又拱手一拜,才翻身上马离去。孙梦歪着头,看着陆延逐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贾逸和她一起上马,带着几名枭卫也向城里慢慢行去。行至半路,孙梦忽然道:“你现在是越来越狡诈了。”
贾逸奇道:“此话怎讲?”
“你心里根本还在防着陆家,却还把场面话说得漂漂亮亮,脸皮越来越厚了。”
“哪有?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逸微微笑道。
“你要是真心跟陆延坦诚相见,林照说的那些话,我们查到的那些事,还有伏在三源道坛的那个暗桩,这些为什么不跟陆延说?”
贾逸摸了摸鼻翼:“现在很多消息都不知道真假,告诉他也没什么用。况且,我也不觉得他有多真心实意。”
孙梦微微一惊:“你怀疑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在演戏?陆延这个人虽然很讨厌,但总不会这么多心思吧。”
贾逸沉声道:“以前我觉得陆家与太平道掺和在一起,有些匪夷所思,但现在又觉得也有可能。陆家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查明白,怎么可以把线索都对陆延讲清楚?就算陆延没那么多心思,陆瑁呢?陆逊呢?所谓正人君子,大多是孤家寡人。倘若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都牵涉家族的利益甚至生死,那就有了软肋。他自己可以舍生取义、求仁得仁,但让整个家族跟着自己陪葬,很少有人可以做到。”
孙梦听后,默默无语了好一阵子:“我总觉得,这两年你变化很多,好像心里藏了很多事。”
“我一个闲差校尉,能藏什么事?”
“就说这次查案吧,我觉得你有些消息来源,应该是萧闲他们都打探不到的。还有你刚收起来的那包荧粉,要交给谁去查?”
“这你就想得多了。”贾逸掩饰道,“我在武昌住了两年,再怎么独来独往,也是有些门道的。以前在进奏曹的时候,也还留有不少人脉,只要钱给得够,还是有人愿意帮忙的。”
孙梦轻轻笑着,不再追问。贾逸换了个话题:“听说再有一二十天,魏朝使团就到达武昌城了。至尊受封是大事,孙郡主会回来吗?”
“我表姐已经回来几天啦。”
贾逸愣了一下:“怎么没有见到她?”
“她嫌城里聒噪,一直在城外别院休息来着。除了去王府几次,也很少出门,没几个人知道她回来了。”
“去王府?是至尊相召吗,不知是商量什么事?”
孙梦嗔道:“你现在越来越僭越了,郡主的行踪底细也要查个清楚?”
贾逸干笑两声,抬头看见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也不再多问。孙郡主回来的时间,推算一番的话,应该就在吴王看到“建安五年”那个木盒之后没几天。说什么信任,说什么器重,关键时候,吴王信得过的还是他的亲妹妹。这位解烦营首任都督回府,一定跟“建安五年”有关。只是不知道孙尚香回来后,要查些什么,对谁动手,会不会跟自己追查的案子有所牵连。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安五年”这桩旧日迷雾上,吴王和孙郡主都不想外人知道太多。那手头的案子,还要不要往“建安五年”那个方向去查?万一查到了什么,要如何向吴王和郡主禀报?
贾逸正思虑间,冷不防被孙梦用马鞭戳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在晨雾弥漫的长街当中,站着两名解烦卫,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如果是找你麻烦的,不要理他,让枭卫们去跟他们纠缠。”孙梦低声道。
一名解烦卫已经快步上前,大声道:“贾校尉,虞部督有请。”
虞青?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在解烦营的这两年,可真是受了虞青不少气。原先在公安城,虞青就三番几次想暗害贾逸,只不过没有得手。后来她虽然收敛了很多,却也没少刁难贾逸。现在一大早拦路相邀,只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看贾逸没有下马的意思,那名解烦卫道:“贾校尉,虞部督是看你这段日子被太平道那案子困扰,有几条消息,好心透露给你。”
贾逸猛然想起,之前去张洵家的时候,曾在路上遇到虞青和糜芳。糜芳似乎在暗地里调查些什么,虞青既然不愿意插手这些案子,为何又与他同行?贾逸沉思了一会儿,跳下马来。
“你要进去见她?”孙梦道,“那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不用了,累了一天一夜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这里离郡主府只有半里路,天一大亮就热闹得很。就算有人想杀我,也不会挑这个地方。”贾逸将手中缰绳递给孙梦,“虞部督再恨我,也要忌惮郡主和至尊啊,不至于失心疯要对我动手。”
孙梦犹豫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枭卫们离去了。
贾逸跟着解烦卫来到街边的茶肆,看到虞青竟然梳着流云髻,插了支金步摇,还穿着一身锦织襦裙。贾逸揉揉鼻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孙梦。
虞青挥了挥手,解烦卫们全都站到了房外,并带上了门。
贾逸打了个哈哈:“虞部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不太好吧。”
“解烦营的闲话,恐怕还没有人敢说。”虞青道,“你心里也别犯嘀咕,如果是挑男人,我还看不上你这种。”
贾逸尴尬笑笑,坐到了虞青对面:“既然虞部督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知您唤我前来,是有什么消息?”
“我们讲和吧。”
贾逸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话,会从阴狠苛刻的解烦营左部督嘴里说出来。
“我对你有旧恨,能杀你当然会杀了你,但你现在背后是孙郡主和至尊,我杀不了你。”虞青道,“所以,我不杀你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不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耗费精力。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管是蠢人还是聪明人,都很少能够做到。”
贾逸想了想,发觉很有道理。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因为不甘心而一错再错,最终无法挽回。有很多时候,放弃往往比坚持更难。
“我现在要对付的是吕壹,你虽然靠山不小,却对权位没有觊觎之心,不是我的敌人。”虞青道,“不过吕壹就不同了,他本就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你现在查的案子,他并不想接手,却还是在至尊那里对你冷嘲热讽,说你查案太慢,根本是个无能之辈。结果至尊臭骂了他一顿,并且罚俸半年,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贾逸疑惑问道:“真有此事?”
虞青嗤笑一声:“贾逸,身处解烦营,第一需要用心的可不是查案,而是自保。这消息现在都快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还不知道?”
贾逸干笑两声,心知这又是吴王做给旁人看的。
吕壹是他身边的宠臣,骂吕壹只不过是为了表现他对贾逸的信任。但在吴王心中,跟了他十几年的吕壹可是比贾逸这个进奏曹逃官要深得信任。他只不过是借吕壹这块石头,来磨贾逸这把刀。
虞青道:“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也好过是敌人。”
“下官可能要让虞部督失望了,我对解烦营左右部督之争,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介入。”
“这个我明白。你是聪明人,自然也悟得透,你对至尊来说,最大价值就是个独臣,你不管倒向哪方都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我今天跟你讲和,并不是要拉拢你,更不是要你去对付吕壹。”虞青道,“我给你消息,是想让你尽快查清案子,更得至尊器重。那样的话,吕壹就会更加想对付你,最好你们能鹬蚌相争,我坐收渔翁之利。”
话说得这么明白,不愧是有“毒妇”之称的虞青。贾逸淡淡道:“虞部督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相信你给的消息是真的。与其绕这么多圈子,不如直接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消息?”
“好。前段时间,你们不是遇到了两起人,身上都有陆家私兵的刺青吗?”
贾逸猛地抬起了头,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除了孙梦、吴王之外,就只有陆家少数人了。陆家不可能外传,吴王也很是慎重,孙梦不会不知道深浅,那虞青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跟那些人有关系?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你放心,眼下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没有几个,而且都是道听途说,谁也没亲眼见到。所以不会有人不知深浅,借着这个消息去闹事。”虞青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那群身上有陆家刺青的人,搞不好真跟陆家有关。刺青的样式虽然复杂,但能工巧匠也可仿刺,并不能成为辨认陆家私兵的物证。陆家之所以对刺青如此紧张,是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人身上的刺青不仅样式与自家相同,染料也是一模一样。刺青染料十分复杂,是用不同颜色的染料调制而成,据说只有几个掌管陆家私兵的陆家人知道。你想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
“陆家有内鬼。”贾逸道,“陆延已经派人前去岭南,彻查到底谁买过相同染料了。”
“可是,太平道谋逆是最近的事情,而袭击你的那些人身上的刺青,至少在半年前就已经刺上了。内鬼和太平道勾结,为什么要提前半年布局,你不觉得奇怪吗?”
“虞部督到底要说什么?”贾逸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建安五年,先主孙策亡故之时,曾经兴起过奇怪的传言,说先主之死与于吉有关。而就在建安五年,武昌城也发生过一件于吉咒杀的案子,跟现在的几桩案子非常相似,那时的武昌都尉,就是陆家的陆绩。彼时至尊刚刚接任,百废待兴,自然没有人去注意边城小案。直到前三年,解烦营接到至尊密令,彻查先主之死。我们发现有线索隐隐导向了陆绩,但就在我们准备布局之时,陆绩却意外病故,只好不了了之。一个月后,陆家私兵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百多人。陆逊对外宣称,是解散了一些老弱病残的私兵,让他们回乡安家落户。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漏洞,那就是没有人见过这些回乡的人。事后不久,又有传言称,失踪的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还有陆绩,都被陆家灭口了。”
“为什么要灭口?”贾逸追问道。
“不清楚,这恐怕要贾校尉自己去查了。”虞青道,“不过,我所想到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如果陆绩和这一百多私兵并没有死,而是出于某种目的,在某处潜伏下来了呢?那陆家刺青的事情,似乎有了个很合理的解释。伏击刺杀贾校尉的那些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那一百多名私兵?”
“这只是虞部督的臆测。”
“如果说,去年有人在丹阳看到过陆绩呢?”虞青的声音很轻。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陆部督是在暗示我,陆绩和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跟太平道相勾结,意图谋逆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我告诉你的所有消息,都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得到验证。”虞青道,“这些需要你自己去查。”
如果陆绩真的活着,又跟太平道谋逆有关,那不管他现在跟陆家是什么关系,都不是陆家轻易能撇得清的。迫于压力,孙权无疑要撤换陆逊,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这样一来,不但他擢升江东系、制约淮泗系的谋划随之半途而废,还势必会再度引起江东系和淮泗系的内斗。内斗一起,夷陵能不能守住就只能看运气了。
只是,虞青说的关于陆家这番话,究竟能信几成,贾逸并不确定。而且,他也不相信虞青告诉他这些消息,只是单纯为了对付吕壹。这个女人狠毒刻薄,睚眦必报,不是那种可以放得下的人。如果陆绩之事为虞青所编造的谎言,那虞青就是在故意将贾逸引向错误的查案方向。即便激不起他和陆家的矛盾,也能拖慢他查案的进度。
贾逸微笑道:“难得虞部督不计前嫌,透露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给我,先行谢过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想向虞部督讨教。”
“说。”
“先前在张洵家附近,碰到了虞部督和糜芳,你们好像是去那里找客曹的日程安排。”贾逸看着虞青道,“虞部督在暗地里查这几件案子?”
“没有。那天是糜芳做东,邀请我和诸葛瑾将军赴宴。吃完饭后,我跟糜芳刚好顺路回府,仅此而已。”
就算知道她在随口扯谎,贾逸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起身向虞青拱了拱手,向房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冷不防听到虞青道:“孙梦和田川……”
贾逸倏然转身,眼前虞青端起茶碗,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庞。
“虞部督还有话说?”贾逸忍不住问道。
虞青浅浅抿了口茶,道:“你在进奏曹和解烦营混迹多年,可知这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什么?”
“人心?”
“女人心。”
第六章 矾 书
已到盛夏,就算是晚上,山中依旧酷热难耐。
陆逊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眺望着远方。今夜月色不错,也没有云雾遮挡,不但能轻松地俯瞰吴军营盘,就连远处的蜀军前哨营也能瞧个影影绰绰。两者之间,就是前几日鏖战后的山谷。尸体早已拉走掩埋,鲜血渗入土中,就连残缺的盔甲兵刃也被收拾干净。地面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草,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若是有文人骚客新来乍到,说不定还能即兴作赋一首。谁能想到,这块毫不起眼的山谷,刚刚吞噬过一千多条人命?
陆逊的身后,并排放着十几个香炉,里面的线香正袅袅燃烧。两名上清派道士身披杏黄八卦道袍,坐在香炉两侧,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三元水忏》。朱然从山下小路走上来,气喘吁吁地穿过巡游的亲卫,站在香炉前。
他敞开衣襟,让山风吹干胸口的汗渍,叉腰道:“伯言,弄清楚了,那天蜀军车上的东西是火硝。”
陆逊没有理他。
“火硝这东西只有南蛮之地才有,极难开采不说,还很不好运送。蜀军能弄来那么多火硝,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琢磨着,他们也只有那么多火硝,以后交战不用顾忌这个了。”朱然停顿了一下,“有些淮泗系的家伙,说打仗死人是难免的事,你在这里设上祭坛,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陆逊回过身,面色冷峻地看着他。
朱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你之所以祭奠那一千多名将士,是因为你心中有愧。也可以说,是你让他们去送死的。”
陆逊抓起一把纸钱,迎风撒了出去。那些纸钱在空旷的山崖下浮浮沉沉,犹如无主的孤魂飘荡在天地之间。
“伯言,你本来不是工于心计的人,现在却把我也当棋子,真让人寒心。”
陆逊疲倦地叹了口气:“义封,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工于心计?”
“立威呗。你不管从战功、资历甚至出身上来说,都不能服众。麾下诸将求战心切,历经几次弹压已经快到极限了。所以你虽然看出那是个陷阱,却仍未对我说明,你是想用我的失败,还有那一千多条人命,去证明你的正确。经过那一败,营中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小看蜀军,轻易言战了。你的目的是达到了,但你想过没有,这对士气和军心是什么影响?你想过没有,那一千多名士兵是否死不瞑目?”朱然面色冷峻,“伯言,你也知道,我平生最厌恶弄权之人。我想问问你,以前的那个洒脱处事、坦荡做人的陆家公子哪里去了?为何要沾染一身泥巴?”
“说得好,义封。我也问问你,如果那天我执意不许你出战,甚至动用军纪,你服不服?以后你会不会不听将令?你会不会在下次受到挑衅之时,不经我允许,私自带兵出战?”陆逊坐在岩石上,拍了拍旁边,示意朱然也坐下。
朱然哼了一声,大大咧咧盘腿坐了下去。
“以你的脾性,你会。就算你能一直被我压制住,韩当呢?徐盛呢?潘璋呢?若是他们被蜀军诱出,陷入险境,我救是不救?救,可能会中了刘备的连环计,中军大营不保。不救,左右两军一失,无法对刘备形成阻碍钳制之势,陷入提前决战的境地。”陆逊道,“你鄙夷我的做法,但如果换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要怎么做?”
朱然道:“自然是召来韩当他们,将其中利害讲清楚。他们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透?”
“看透?你们一是轻视我,二是轻视蜀军。我剖析过多少次利害关系了,你们哪一次听进去了?哪一次不是认为我畏敌怯战?”
朱然抿紧嘴唇,没有辩解。陆逊说得没错,不说韩当、徐盛,就连他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发牢骚,说陆逊是书生治军,窝囊透顶。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前几日那场战败,他的确听不进陆逊的话。
“仔细去想,总会想到办法的。”朱然道,声音已经不那么大了。
“如果想不到呢?我们就坐等蜀军取胜,江东门户大开?”
“胜利固然重要,但以出卖自己人为手段取得胜利,我不认同。”朱然道,“大丈夫行军打仗,应恪守正道,以智勇取胜。”
陆逊又抓起一把纸钱,抛到空中。那些纸钱在风中飞舞,犹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地落入山崖。
“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讲究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个代价可以是敌人的,也可以是自己的。有时候要保全大部分人,难免要牺牲一小部分。战场就是这么残酷,不存在同生共死,荣辱与共。败,为了中军撤退,会留下一部分兵力去阻挡敌军,这些士兵就是弃子。就算是胜,照样也会有不少人死在取胜之前,分不到半点功绩富贵。”陆逊道,“义封,你为将多年,至尊却一直未曾让你独自统领大军,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问到了要害,朱然多次在私下里埋怨,说吴王没有识人之明。
朱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想说,我不愿背叛自己的弟兄?这算什么理由?”
“慈不掌兵。你虽然能带领麾下士兵去陷阵搏杀,却不能为了取胜,让他们去送死。而身为一名统帅,必须冷血无情,为了胜利,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人。平时可以爱兵如子,但在战场之上,士兵就是棋子,就是工具,将领必须不被感情左右。至尊要的只是胜利,至于如何胜利,死多少人他是不怎么关心的。只有夷陵这一仗胜了,至尊才算是真正在江东站稳了脚跟,我们江东士族也才能延续百年门楣。”
“如果这场仗真的胜了,伯言你就会被人传颂为大英雄、大豪杰,这些不光彩的伎俩自然也会被人忘却。”朱然摇头道,“这世道,真是要把君子逼成小人。伯言,你为了取胜,为了飞黄腾达,真的甘心去做一个小人?”
陆逊长叹一声:“飞黄腾达?我本是个散淡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陆家,又何必投身到这血淋淋的功利场中?”
他又抓了一把纸钱撒向半空,那些纸钱被山风迎面一吹,悠悠荡荡地又飘了回来,落在了两人周围。乍眼看去,满地惨白,犹如下了一场大雪。
“满座衣冠似雪。”陆逊怅然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贾逸漫不经心地走在长街上,身后还跟着四名披挂齐备的枭卫。自从上次在街头遇到伏击之后,每次外出,贾逸身后必定有枭卫跟随。虽然他已经跟孙梦说过,一个大男人被一群女人护卫,实在是有失颜面。孙梦却依旧坚持,还说这是孙尚香郡主的意思。几次交涉无果,贾逸也就不再纠缠,反正武昌城中百姓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指指点点了。
贾逸信步走进一家酒肆,随便找了个席位坐下。今天孙梦去城郊见孙尚香了,他刚好一个人乐得清闲。枭卫们也找了几个席位坐下,跟他远远相望,没有什么亲近的意思。说起来整个郡主府里,对贾逸态度好的也就只有孙梦了。这些枭卫们虽然尽职尽责,对贾逸却一直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多说。
一碗麦饭,一碟烫白菘,一碟腌芦菔。饭菜很是简单,连点荤腥都没有。只要没有孙梦跟着,贾逸通常都是这么吃。原因很简单,他手头并不怎么阔绰。这两年,贾逸没有经手过什么案子,也没有去捞过什么油水,比起解烦营的其他同僚,实在是捉襟见肘。就算这段日子住进郡主府,拿了孙尚香一大笔钱,他也没有改善下生活的想法。日子过得清苦低调一点,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约束提醒。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生活习惯上放开了,心理上也会慢慢放松。而作为寒蝉客卿,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一点毫不起眼的破绽都可能成为灭顶之灾。
贾逸夹起一块烫白菘放进口中,却隐隐约约嚼出一股鸡汤味,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下食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四名枭卫的席上,已经摆上了蒸肉、烤鸡之类的菜肴,还要了一坛翠竹青。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寒蝉有所暗示,贾逸现在还不能确定。他闷头扒拉一筷子麦饭,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门口出现了一个乞丐,趁着空当溜了进来,到枭卫们的席面前打量一番,低声下气地讨要吃食。一名枭卫皱着眉头,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乞丐,那名乞丐却抢过整只烤鸡,抱起就跑。枭卫挥起剑鞘,将他点倒在地。乞丐挣扎着起身,又被赶来的店家揪住了衣服。只见那乞丐抱着烤鸡死活不肯松手,跟店家来回推搡,一不小心摔倒在地。那只烤鸡从乞丐怀里脱手而飞,在众人头顶上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准确地跌落在贾逸怀中。一袭灰色的绸布禅衣立刻变得油光锃亮,贾逸只是微微一笑,用竹筷插起怀里的烤鸡,放到了席面上。
那些枭卫们却没有如此淡定,都已经提剑在手,站起了身。店家大惊失色,对着枭卫们连连作揖赔礼,又冲贾逸迭声求饶。
贾逸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不是你们的错。”
他走到乞丐身旁,问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连枭卫都敢抢?”
乞丐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哭诉道:“这位大爷,小的兄弟跌断了腿,在破庙中躺了两三个月了,一直半死不活。今早小的出门时,他念叨着想吃口荤腥,哪怕吃过后立刻死了都行。看到那只鸡,小的满脑子都是兄弟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间鬼迷心窍,就想抢了鸡给他带回去。大爷您拿小的去问罪,是我自找的,可我那兄弟无人照料,就要活活饿死了。还请大爷饶我一命,来生小的做牛做马报答您。”
贾逸对枭卫们道:“这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如放他回去,你们的账我来结,如何?”
一名枭卫不亢不卑道:“贾校尉,我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跟这乞丐计较什么。你是郡主府的贵客,说什么结账的,只会被旁人笑话郡主府气量太小。”
那名乞丐拾起地上的烤鸡,冲枭卫和贾逸多声道谢后,抹着眼泪奔出了酒肆。店家这时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对枭卫们道:“打扰各位客官用饭,真是过意不去,小店这就再补上一只烤鸡,还请各位客官海涵。”
他又转向贾逸,道:“这位客官,您衣服上沾满了油渍,可否到后院,让敝店寻上一套合适的衣服,先给客官换上?”
贾逸扯起衣襟,看了两眼,还在犹豫。
店家道:“换下来的衣服,敝店会清洗干净,回头再给客官送去。敝店可以将这些饭菜热过之后移到后院,找寻合适衣服的时候,客官仍可用饭,不耽误您时间。”
“也好,”贾逸冲枭卫们点了点头,“我去后院换件干净衣服。”
他跟着店家绕过席面,穿过甬道,来到了后院。院中早已站着一名长随,看贾逸二人出现,手捧一套棉布禅衣迎了上来。两人干脆利索地为贾逸换好衣服,将他引到右厢房处。贾逸伸手,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满是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瓮。他振振衣袂,大步走了进去。
“贾逸,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声音是从一处酒瓮中发出来的,虽然音调有些奇怪,倒也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这是听瓮。说话的人并不在这间房子里,甚至可能不在这家酒肆。酒瓮的底部用竹管贯通,埋入地下,可将十多丈外的声音传递过来。早在两年前,贾逸就见识过这种隔空对话的手段,当时觉得匪夷所思,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虽然他一直觉得这样子有些小心过分,但放在此刻这个场合,却能避人耳目,十分方便。
贾逸凑到酒瓮旁,道:“虞青的人还在跟踪我?”
“不错。”
贾逸笑笑:“我还以为她真的转了性,不再对付我了,原来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大半都是假话。那么,陆绩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虞青说有人在丹阳……”
“他死了。死后入棺之时,我们曾经暗地里勘验过尸体,确认是陆绩无疑。虞青的话不可信。”
贾逸奇道:“陆绩是三年前死的吧,那时候你们为何要勘验陆绩尸体?”
“当时虞青受命追查陆家,我们也想知道陆绩跟孙策之死有没有关系,所以才处处留意。”
“陆家真的跟孙策之死有关?”贾逸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又想起了孙权看到“建安五年”后的古怪表情。孙策死于建安五年,当时武昌城中,死了一名叫作陈籍的富商。而这个陈籍,竟曾是孙策的贴身亲卫。林照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中,隐隐暗示着陈籍死于灭口。
“孙策之死,一直是个谜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刺杀他的那三个人,不是许贡的门客。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纠缠,你现在要做的,还是查清眼下这三件命案。”
“明白。”贾逸应了一声,“我在林照胃里发现了一些荧粉,刚才脱下脏衣服时,已经交给了老薛,你们查一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怀疑吴敏、张洵、林照血液凝固,暴毙而死都跟这荧粉有关。”
酒瓮中“嗯”了一声:“可以。郭鸿的事情已经查清了,相关的消息都写在矾书之上,等下你出去时,记得拿上。”
贾逸道:“还有,这三件命案,间隔时间相同,又都是死在午夜子时左右,死状也一模一样,仪式感颇强。我在太平道内伏下了一名暗桩,说是什么斫龙阵。这个咱们清楚吗?”
“斫龙阵?相传张角起事之时,曾用此阵诛杀了汉灵帝。”声音飘忽了一下,显然是嗤之以鼻,“包括上次你提到的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些把戏,都是张角起事之时用过的。我们这边有点眉目,有个人可能知道其间的秘密,待找到这个人探听清楚之后,再用矾书传给你。”
贾逸却道:“不必,只要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就好,我这边物色人选去探查。这么重要的情报,如果得来渠道不明不白,很容易被人起疑心。”
“也对。不过那个人有点特殊,你先试试,问不出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贾逸点头,继续问道:“对了,上次我已经说过,这三件命案西蜀军议司可能有份,你们查了吗?”
“你的怀疑是对的。我们在成都的间客已经探到消息,所谓的太平道谋逆,是军议司在背后一手布下的局。据说这个局是由诸葛亮亲自谋划,动用了一名隐藏极深的暗桩。此事太过机密,我们的间客探不到更深的消息,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军议司……诸葛亮……”贾逸叹了口气,“我要如何做?”
“孙权不能死,东吴不能灭。”
“就凭我?”
“还有我们。”
贾逸歪了下嘴角,道:“能不能先把虞青解决掉。我从武昌回来的这两年时间,虞青对我的监视就没断过,一直在找我的毛病,想把我置于死地。在这种状况下,很多事我做起来都不太方便。”
“不能。”
“为什么?”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虞青只是站在前面的人,她的身后,是孙权。”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监视我其实是孙权的意思?即便有孙尚香的举荐,他对我也并不信任?”
“这位江东之主,哪有信任之人?均衡制约,互相压制,是他的一贯手段。凡事小心,别被他拿了把柄,不然我们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贾逸虚虚地应了一声。
酒瓮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走之后,老薛会立刻离开武昌城,店里的人手将全部撤换,你也不要再到这间酒肆来了。下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用阴符通知你。”
贾逸道了声明白,起身快步走出了厢房。房外摆着他用过的那张席案,上面的饭菜已经被人吃下了大半。席案边上,放着他向陆延借用的那个棉袋。贾逸拾起棉袋,发现里面包着荧粉的布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样东西。虽然在厢房内只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已经把握到了不少要害消息,最起码眼前那件事情可以马上解决了。他把棉袋夹在腰间,又看了眼厢房,抬脚向前院走去。
陆延端起茶碟,送到唇边,才发现已经空了。案头的油灯发出“刺啦”一声,闪了下后也熄灭了。陆延放下手上的茶碟,摸起剪刀。趁着昏暗的月色,剪掉了那段已完全发黑的灯芯。他拿起火石,重新点燃油灯之后,才发觉陆瑁已经走进了房中。
陆延恭恭敬敬行礼:“瑁族叔。”
陆瑁道:“贤侄,你父亲已经来过三封书信了,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要你远离最近的这些是非。为什么你还要一意孤行?”
“为了陆家。”陆延低头道。
“为了陆家?”陆瑁道,“如果这句话是从你的同辈口中说出来,我会觉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但是你,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瑁族叔,如果你今晚前来是为了劝阻我,那只怕会让你失望了。”
陆瑁未置可否,道:“最近有传言说,有人在丹阳附近看到了你绩族叔,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但是绩族叔不是已经死了吗?”陆延道。
“他是怎么死的?”
“瑁族叔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不知道。”
“未必,你前些日子不是去都尉府,拿了陈籍一案的案卷吗?当年案发时候,陆绩是武昌都尉,案卷里应该会有点什么消息吧。”
陆延沉默了一会儿,道:“瑁族叔为什么会这么想?”
“据说陈籍当年死得蹊跷,先主孙策也死于同年,两桩事件传闻都与于吉有关。你绩族叔性格耿直,平生最恨这种装神弄鬼之徒,一定会彻查到底。即便当时迫于压力,按下不查,也会在案卷中留下蛛丝马迹,以便后人追索真相。而三年前,解烦营突然追查先主孙策之死,竟然怀疑与陆绩有关。所幸在查案的紧要关头,陆绩突然病故,案子也就此搁浅。虽然案子不查了,可我总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每当想到这件事,心中终究是惴惴不安。”
“案卷我那天是拿到手了,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解烦营的贾逸索要去了。贾逸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是个独臣,深得至尊信任,我不能不给。”陆延一脸诚恳道,“而且,前几日我向他索要案卷,他竟然矢口否认,让我无可奈何。”
“解烦营查到陆绩了?”陆瑁神情有些紧张。
“那倒不是,贾逸查的是近来那几件案子,陈籍案跟这些案子有些类似。刺青那件事情,他似乎没有放在心上,认定了我们不会与太平道勾结。”
“那就好。陆绩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跟先主孙策有什么牵连,只怕是经不起解烦营查的。”
“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瑁族叔没有问过父亲吗?”陆延的神色十分平静。
陆瑁苦笑道:“问了,你父亲什么都不肯说,但我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性情隐忍,处事谨慎。不瞒你说,我经常想,他做我们陆家的家主,对陆家来说究竟是大幸还是大不幸?你父亲现在把整个陆家都绑在了孙家的战船上,赌的是夷陵之战他若能取胜,孙权会以此为契机扶持陆家,让江东系和淮泗系形成微妙的朝局平衡。但是,孙权此人貌似忠厚,实则狡诈,陆家跟孙家的旧怨仅凭一场大胜,就真的能和解吗?”
“瑁族叔有更好的法子?”陆延问道。
陆瑁怔了怔,道:“没有。”
“我有,而且我正在做。”陆延道。
“这正是你父亲所担心的。如果你失败了,将会牵连整个陆家。”
“我想好了后着,希望不会给陆家带来祸端。”
“这个所谓的后着,你有几成把握?”
“没有把握,孙权这个人,不是寻常手段可以驾驭的。我只能引导他往那个方面去想,但他会不会那么做,就不在我的掌控之下了。”陆延道,“瑁族叔,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对父亲的做法也颇有微词,所以才没有对我诸多限制。你和我一样,都无法将陆家的未来寄托在对孙家的信任之上,毕竟早年间,孙陆两家可是有血海深仇。而且,绩族叔到底在孙策之死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也一直让你放心不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害怕有朝一日,陆家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孙权剿灭满门。”
陆瑁没有说话,提起剪刀,剪亮了灯芯。
“怎么样,瑁族叔,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听从父亲的安排,全力阻止我吗?”
陆瑁沉吟片刻,道:“陆伯言的儿子,自当陆伯言去管,我是没有什么精力来教训你。再者,究竟你们父子两个谁做得对,谁做得错,我现在还看不透。”
“那瑁族叔,你是要与我一起涉足险境了吗?”陆延笑了,“虽然我很有信心,但事情的结局并不是由信心决定的。”
“都是为了陆家。”陆瑁也笑了,“你父亲的做法虽然看起来最为稳妥,但不见得能保陆家多久。而陆家傲视江东已三百年,从未落到要仰人鼻息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你做的事情,或许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我身为陆家的所谓长辈,既然小辈都愿意为陆家以身犯险,我又有什么脸去阻拦?”
他起身揭过一张白帛,在长案上铺好之后,拿起了旁边的毛笔:“不成功,可成仁。”
狱吏看贾逸的目光很奇怪,其实不管换成谁,第一次看到被枭卫们簇拥的年轻男人,都会觉得很奇怪。自从孙尚香郡主开府,枭卫护卫过的男人,只有两个。贾逸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孙权。
所以,当贾逸刚刚将那块孙权赐给他的玉牌拿出来时,狱吏已经把大门给打开了。贾逸有些尴尬地笑笑,又把玉牌塞进了怀里。这块孙权的信物,虽然每次出门都会带在身上,却一次都没有正经用过。
甬道里阴暗潮湿,气味也不怎么好闻,两侧牢房里的犯人都蜷缩在阴暗之中,没有传出一点声响。贾逸走了数步,忽然有种回到了许都进奏曹大牢的错觉。那次的光影也是如此昏暗,心情却跟现在截然不同。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夤夜前去提审魏讽,一切都恍若昨日。那时的他,又何曾想过,仅仅三年之间,会经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年了,父仇未报,却阴差阳错做了寒蝉客卿。眼下的这种生活,贾逸其实全无兴趣,却无法脱身。自从逃离许都之后,他的命运就已经牢牢攥在了寒蝉手中。他能够活下去,完全拜寒蝉所赐,代价就是成为寒蝉的棋子。在荆州之时,他曾经迷茫过,彷徨过,但终究决定效仿傅尘,先活下来再说。毕竟,只有活着才会有无限可能,才有机会看得见未来。
“到了。”狱吏停了下来,敲了敲牢房的木栅栏。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气汹汹地坐了起来:“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看到了贾逸,怒骂道:“狗官!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你给我记着,就算是我做了鬼,韩彬大哥的血债还是会找你来还的!”
“你们出去吧,我有事跟这位秦大侠谈。”贾逸道。
狱吏躬身退了出去,枭卫们却互相对视一眼,道:“孙姑娘交代,要保证你的安全。”
“放心吧,这人身手并不及我,况且现在还戴着脚镣锁链,对我有什么危险?万一有事,我张嘴喊一声,也什么都不耽误。”贾逸眨了下眼,“说实话,我要跟这位秦大侠谈的事,有些是我个人的私事,并不想让你们知道。”
枭卫们听他这么说,只得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贾逸走上前去,道:“我再问你一次,韩彬死于进奏曹之手,确实是郭鸿写信告诉你的?”
秦风一脸鄙夷:“那还有假,这话还是你亲口告诉他的,现在不敢认了?”
“不要找我报仇,也是郭鸿在信里写的话?”
“正是。我没有关防,过不了江,要不是他这么劝我,我还想不到找你……”
“我问你,郭鸿平时跟你书信来往频繁吗?”
秦风被问得愣了一下,道:“那倒不是很频繁。”
“除此之外,你们最近的一次书信来往,是什么时候?”
秦风闭上眼,在费力回想:“两年……三年前?记不起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贾逸从怀中掏出那个棉袋,取出里面的一方白帛,递给了秦风:“看看。”
秦风接过白帛,低头扫了一眼,面色惊异地抬起头看着贾逸。
“读完再说。”贾逸负手道,“读完,你就会发现你是被人骗了。”
白帛上是熟悉的笔迹,是郭鸿的无疑,但是内容却让秦风很是吃惊。郭鸿的信上写得很明白,他从未给秦风写信说过韩彬的事情,也没有劝他不要找贾逸报仇。而且,他虽然觉得贾逸这个人不怎么样,但还算个敢作敢当之人,平日里也有些交情。末了,郭鸿提醒秦风不要再找贾逸的麻烦,免得为奸人利用,亲者痛,仇者快。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被人骗了?”秦风满脸疑惑地看着贾逸。
“你觉得呢?”
秦风挠了挠头,道:“不可能啊,我收到的那两封信,字迹跟这封一模一样,明明就是郭大哥的笔迹。”
“笔迹这东西,是可以模仿的。我在进奏曹时,就有个中高手,能模仿十多个人的笔迹,连被模仿的人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