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心念一动,道:“这个淮泗系的大人物来,是要拿到江东系刺杀甘宁的证据?商号里那些证物不都已经烧掉了吗?”

“证据这种东西,如果有心,倒是可以再弄出来一个。有了淮泗系的配合,这个新证据,恐怕要比军议司自己弄的可信得多。”

“这个要来的大人物是谁,傅都尉知道吗?”

“就是那个被刺杀的,折冲将军甘宁。”

第三章 曹魏使团

掌灯时分,贾逸才返回了驿馆。

刚进门,驿卒就呈给他一个食盒,说是傍晚有个年轻女子送来的。自己在公安城内并无熟识的人,怎么会有人送吃的东西?贾逸有些疑虑地打开食盒,发现里面放了两块暗红色的米糕,凑到鼻端闻了下,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那个年轻女人说了为什么送我这个吗?”贾逸问道。

驿卒道:“嘿嘿,就是您下午救下的陈姓小娘子。她说孤儿寡母的身无长物,就亲手做了两块红糍,算是给您的谢礼。”

“红糍?”贾逸掰下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有些淡淡的酸甜味儿,味道还不错。

驿卒笑道:“您想必是北方人,没吃过这东西。这红糍是把糯米、红枣、桑葚煮熟,一起放在石臼中捣成米糊,然后用红糖入味做成的。咱们这儿啊,一般用这东西招待贵客,您可真有……”

“贾校尉!”一名解烦卫走到门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诸葛长史找你。”

贾逸点了下头,跟解烦卫进了诸葛瑾的房间。诸葛瑾坐在首席,虞青和孙梦站在两侧,看神情怕是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贾校尉,眼下有件急事需要你去办。”诸葛瑾没有寒暄,直奔主题。

贾逸拱手道:“请诸葛长史吩咐。”

“上午我们去了趟将军府,结果别说求亲,连关羽的面都没有见上。赵累说是关羽被昨晚的刺客伤了,需要静养,我看分明是在拖延时间。贾校尉,依你之见,要如何应对啊?”

“下官不知,请赐教。”贾逸应声接上。从建业城出发,就一直把他当外人,什么都不曾让他参与,现在突然问起他的意见,是什么意思?

诸葛瑾干笑一声:“虽然我是求亲使官,但也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咱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看关羽下一步的动向。毕竟吴侯正在合肥与曹操对峙,上个月又发生了甘宁将军遇刺的事情,咱们得弄清楚行刺甘宁这件事里,蜀人到底有没有参与,关羽到底站在哪边。不然的话,到时候咱们在合肥与曹操大战,关羽在后面捅咱们一刀,那可受不了。”

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所以说,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关羽为人矜傲,当面给我难堪也是有可能的。可现如今,他却避而不见,倒是有些让我出乎意料,这根本与他的性格不相符嘛。避而不见,拖延时间,无非是要均衡利弊,待价而沽。可这件事有什么好均衡的呢?既然一眼看穿了我们的挑拨离间之计,为什么不早早拒绝,向汉中王自证清白?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于是派孙梦联系孙尚香郡主的旧人,弄清了原因。”

他起身走到贾逸面前,正色道:“曹魏也派来了使团,带队的是你的上官,蒋济。”

贾逸表情平淡,心中却激荡不已。蒋济是进奏曹的西曹掾,怎么会带队前来出使荆州?而且蒋济不光是自己的上官,更是将自己收入寒蝉麾下的引荐人,他来公安城,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还未等他细想,诸葛瑾就笑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贾校尉不愧是进奏曹的精英,处事果然稳重得很。”

贾逸意识到自己掩饰得有些过火,道:“诸葛长史谬赞了,我是一时间被这个消息惊到,来不及反应而已。不知道曹魏这个时候派来使团,是要做什么?”

“定军山一战,曹操被刘备夺了汉中,其后,许都又发生了汉帝夜逃的事情,关羽在荆州虎视眈眈,吴侯在合肥大兵压境,就连北方那片的公孙康也是蠢蠢欲动。内忧外患,曹操顶不住了,派了使团找关羽求和。”

“求和……应该找刘备吧,关羽能做得了主吗?”贾逸仔细观察着诸葛瑾的表情。

“刘备自立汉中王之后,拜关羽为前将军,假节钺。关羽督领荆州,掌握军政大权,代表汉中王亲临,不但可以随意斩杀触犯军令的官员军将,还可以代替汉中王出征。所以,荆州这一块,是战是和,关羽完全可以做主。”诸葛瑾道,“曹操不愧是天下枭雄,刚刚丢了汉中,折了夏侯渊,竟然可以完全不顾面子,派出使团向关羽求和。贾校尉啊,你是个聪明人,如果曹魏和西蜀停战,那关羽兵锋所向,会是哪里?”

“东吴。”贾逸闷声答道。

“不错,咱们本是打着求亲的幌子,来探明关羽态度的,结果撞上了曹魏使团,当真是好运气。贾校尉,这段时间虞校尉屡次难为你的事,我都听孙梦姑娘说了,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诸葛瑾向他深深作了个揖。

贾逸没有回礼,他预感到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可是你也知道,虽然有孙尚香郡主为你撑腰,但在咱们解烦营,如果没有建下什么功勋,是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你的。眼下就有一个自证清白、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知道贾校尉愿不愿意把握?”

“诸葛长史请讲。”

“孙梦姑娘已经探明蒋济住处,贾校尉何不效仿班定远旧事?”

“班定远旧事?诸葛长史这是要我带队刺杀蒋济?”贾逸勉强笑道。

诸葛瑾微笑道:“只要你能带队拿下蒋济的人头,短时间内关羽势必无法与曹魏媾和,那样我们就能避免腹背受敌了。”

带队去杀蒋济,说是给贾逸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实际上呢?做了,不管成功与否,关羽一方都必定会追究,到时候就可以把贾逸抛出来抵罪;不做,就可以在吴侯面前造势,诋毁贾逸跟进奏曹瓜葛未断,心怀二意。贾逸突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倦怠,这种跟自己阵营的人还要处处揣摩心思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下孙梦,发现她竟微微点了下头。

“怎么,贾校尉是觉得诸葛长史的安排不妥,还是对进奏曹的旧上司下不了手,抑或是,你本来就是进奏曹潜伏在我解烦营的暗桩?”虞青冰冷的声音响起。

“虞校尉你这样说,实在不妥当。人嘛,与过去决裂总需要一点时间。”诸葛瑾道,“但是,这次事态紧急,贾校尉你能不能快一点做出选择?”

“行,我去。”

“好,就等贾校尉这句话了。十二名解烦卫已经整肃完毕,就在驿馆后院等候,你们可以即刻出发。”

贾逸道:“在此之前,我要提醒诸葛长史和虞校尉一下。驿馆外有军议司的人在暗中监视,如果我就这样带队大摇大摆地过去,恐怕连进奏曹的住处都还没摸到,他们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这个不劳贾校尉费心,等下我会去前门吸引军议司的注意,你们从后院翻墙出去。”虞青道,“这十二名解烦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已经交代过,这次刺杀行动听你号令。但如果你耍什么花样,也别怪他们手下无情。”

贾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跟在虞青后面走出了房间。虞青带了三四个解烦卫,点亮火把从驿馆前门走了出去。贾逸转身走到后院,发现那十二名解烦卫已经换上了皂色软甲,蒙好面在等着他出来。为首的那名都尉上前一步,递上一块黑色绸巾,示意贾逸蒙面。贾逸接了过来,却将绸巾胡乱塞进怀中,道:“走吧。”

都尉走到墙边,双手抱肩,扎好马步,解烦卫们一个个快跑几步,然后跳起踩着他的双臂,借力往上一纵,攀住墙头翻了过去。转眼间,院中只剩下了贾逸和这名都尉。都尉冲贾逸摆了摆头,示意他如法炮制。贾逸却摇了摇头,右脚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冲山墙而去。堪堪撞上山墙之际,长剑出鞘,在墙上轻轻一点,身形随之向上一弹,人已经立在了墙头之上。那都尉轻轻叫了一声好,从腰间摸出两把匕首,双手一前一后插在墙上,几个错落之后,也翻了过来。

贾逸向四周看了看,此时雾气虽然已经开始弥漫,但却并不算浓,至少三十步之内是能看清楚的。前门传来一阵叱责吵闹之声,应该是虞青他们在故意惹出什么乱子。

“劳烦都尉前方带路。”贾逸轻声道。

都尉点了点头,贴着墙根谨慎地往前走去,剩下的解烦卫们则保持着疏散的队形,警觉地跟着。夜色已深,雾气加上宵禁,这一路上竟走得很是轻松。虽然碰上了一队夜巡,但早早发现状况,巧妙地避开了。贾逸心中有些焦躁,自到了公安城之后,可谓状况不断。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应接不暇,无从应对。入仕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未遭遇过如此境遇。在进奏曹之时,不论面对何种状况,他都能有时间审时度势,沉着冷静地作出判断和选择,在一团乱麻之中,挑出那根细细的红线。而现在,他根本无从选择,要么做,要么死。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胁迫着,一步步被推向未知的前方。而那里到底是光亮还是深渊,他也丝毫察觉不到。这种命运把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让他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而且,在逃离许都,远离了司马懿和曹丕之后,报仇之事已经遥不可及。再加上田川的死,更使得贾逸意志消沉。在解烦营内月余,就算处于处处被排挤的地位,贾逸也没有认真对待过。但现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已经让贾逸意识到,再不反击必将是死路一条。即便不能拥有想做什么的权利,也要拥有不想做什么的权利。比如现在,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蒋济,是无论如何不能杀的。如果杀了,不但自己那关过不了,在寒蝉那里,也会被视为背叛,必将铲除自己。

贾逸抬眼看了下黑漆漆的天空,摸向了胸口,那里放了几件蒋济交给自己的小物件。走了小半个时辰,离蒋济住处只怕越来越近了,可以向蒋济示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队中有两名解烦卫应该是受了安排,一前一后注意着贾逸的动静。

队伍又转过了一条小巷,都尉却身形一动,猛地折返回来。

随即那边响起了问询声:“是谁?”

都尉做了个手势,众人四散开来,寻找隐蔽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一个夜巡兵士举着火把出现在墙角,他四下里看了看,一步步向众人隐藏的地方走来。贾逸屏住了呼吸,身子紧紧贴在墙角。这个时候如果暴露行踪,引起了解烦卫与夜巡队冲突,虽然可以暂缓刺杀行动,但也只能缓一缓而已。这些夜巡士兵不是解烦卫的对手,解烦卫完全可以将他们诛杀之后,再前去刺杀蒋济。而自己,也会立刻被认为是故意捣乱向蒋济报信,被栽上进奏曹暗桩的罪名。

夜巡士兵还在往前走,眼看已经走到贾逸附近,后面却传来了喊声:“小四,你磨蹭什么呢?”

那兵士停住了脚步,道:“奇怪,刚才明明看到有人影来着。”

“你是看花眼了吧。快点走了,赶紧巡完这趟,交值后还能玩会儿投壶。”

兵士嘴里嘟囔着,转身离开了。

静静等了一会儿之后,众人才从黑暗中闪出,那两名解烦卫也站到了贾逸躲藏的地方附近,看着贾逸走了出来。都尉清点人数,聚拢队伍后又向前摸去。谁都没有留意到,在贾逸躲藏的墙边,留下了一小块黄色纸包。在半刻钟后,那块纸包缓缓冒出了一缕缕青烟,随后猛地向上一弹,在离地面不远处腾空展开,变成了一副小巧精致的纸鸢。纸鸢借着弹力,犹如一片羽毛,摇摇晃晃地往天空升去。在升至高处之后,那纸鸢才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化作一团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耀眼。

已经走远了的贾逸,回头看着半空中刺破薄雾的耀眼亮光,稍稍松了口气。这是寒蝉传递危险讯号的一种方式,如果蒋济看到,自然会明白。但如果他现在已经入寝,值夜的卫士不知就里,恐怕也不会向他禀告,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他们这队解烦卫也察觉到了亮光,那都尉有些迟疑地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贾逸:“贾校尉,你知道那个火团是什么东西吗?”

贾逸装模作样地摇头道:“不知道,看路程至少离我们有一两里地远,是不是哪位世家公子燃放的新奇烟花?”

“这东西……完全不像烟花啊。”都尉话音未落,纸鸢已经燃烧殆尽,亮光也须臾消失在黑暗之中。

“使团的住处离这里还有多远?”贾逸问道。

“不远,至多还有半里路程。”

“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都尉怪怪地看了他一眼,返身上前带路。火团燃烧的地方离贾逸太远,他想不到会是贾逸做的手脚。但看那眼神,好像还有别的意思。在夜色下又走了一刻钟光景,众人摸到了一处大宅院前。这处宅院看起来占地颇大,气派非凡,但门口却无人值守。

贾逸有些犹豫,他不确定蒋济是否看到了纸鸢,如果由得解烦卫们潜行进去,会不会伤了蒋济?要不要大声示警?就算以后不能在解烦营待了,只要能救下蒋济……突然之间,他感觉到后背左侧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顶上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

“贾校尉,对不住了。临行前虞校尉有交代,到了地方要看好你,免得坏了大事。”都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硬物应该是把匕首,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是人之要害,一刺毙命。

都尉右手搭在贾逸的肩头,招呼解烦卫们先向宅院摸去。眼看解烦卫到了大门附近,里面仍未有什么动静。看情形当值的守卫不是进奏曹的虎贲卫,一点警觉都没有。两名解烦卫搭好人梯先翻了进去,紧接着,大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都尉推着贾逸向里面走去,贾逸则在心中飞快地算计。匕首顶在肋间之时,他已经觉察到了,这场伏击,很可能是虞青的一石二鸟之计。她不会让解烦卫裹挟着自己完成这场奇袭,取得功绩。这名都尉将自己带到院中之后,应该会立刻下手将自己杀死。回去之后,他只要上报贾逸旧恩难断,故意放蒋济出逃,无奈之下只好斩杀这类的说辞,也没什么问题。

眼看已经走近了大门,贾逸突然低声道:“这位兄台,你觉得虞青会不会杀你灭口?”

身后的都尉手腕抖了一下,道:“贾校尉,你别耍花样。”

“你也知道,孙郡主是力保我的。虞青就算不计后果要趁乱杀了我,也架不住孙郡主的事后追查。她为了自保,只能在返回江东之前,杀你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你少在这里卖弄唇舌,挑拨是非。”都尉冷声道,“虞校尉派我来送你上路,自然是对我绝对信任,虞校尉对我有救命之恩,杀了你之后,她若是想收回这条命,我也毫无怨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有人救过你,也没必要……”贾逸没有再说下去,背后的匕首已经刺破了皮肤。

都尉推着他迈进了大门,看样子是想把他杀死在房内。他们突袭成功之后,就会撤去,留下这一片狼藉丢给军议司。而军议司看到贾逸死在房内,很容易就会得出虞青想要的答案。由军议司提交的结果,更有说服力。

解烦卫都潜进了院子,那都尉挥手示意,一名解烦卫上前,去拨弄厅房的门闩。而就在此时,贾逸心头却闪过一丝异样,皱起鼻端用力吸了几下,悚然动容。他听到那都尉也用力嗅了几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房门已被打开,两名解烦卫持刀躬身潜了进去,尽管很小心,这两人却还是在门口双双跌倒在地。而紧接着进去的解烦卫们,脚下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地上铺了一层黏稠湿滑的东西。

眼前忽然一亮,是门口的一名解烦卫打着了火折。

都尉低声喝道:“灭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半空中“咻”的一声轻响,那名解烦卫的咽喉透出一枚乌黑的弩箭,摇晃着倒了下去,火折跌落到地上,照亮了房内的情景。

贾逸根本顾不得去看,趁着都尉疏忽,屈肘撞向他的小腹,自己就地伏倒。紧接着,“咻咻”之声破空而来,门口随即响起几声闷哼,几名解烦卫倒了下去。剩下的解烦卫们立刻四散开来,就地伏倒,躲避弩箭。

贾逸只觉得身下湿漉漉的,借着地上火折的光亮,他匆匆打量了一下四周。鲜血正顺着正厅门槛与地砖间的缝隙,肆意淌向厅外。房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一轮箭雨稍歇,贾逸立刻从血泊中跃起,撞进厅中。身后那名都尉一声怒喝,带着解烦卫也向正厅冲去,却又引得弩箭骤响,被射倒了两个。贾逸扑倒在正厅的青砖地面上,觉得血腥味尤为浓烈。抬眼匆匆一扫,犹如一道暴雷在头顶炸响,眼前景象让他震惊不已。厅中堆满了尸体,或坐或卧,死状惨烈,整个曹魏使团竟然已经被屠杀殆尽!

厅外弩箭刺破窗纸,一片“咄咄”之声如骤雨般袭来。贾逸按捺下心中疑惧,双手撑地,往前滑到一具尸体旁边,仔细端详。双眼、口鼻甚至耳朵都有血迹渗出,是中毒的迹象。而且身上还有数处刀伤、剑伤,应该是中毒之后又被人补刀的。是关羽杀了他们?不对,这是在关羽地盘上,如果要杀曹魏使团,明刀明枪尽管来战,没有下毒的道理。况且,以关羽的性格,绝对不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到底是哪方势力?不但毒杀了曹魏使团,还对前来的解烦营动手?贾逸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想确认蒋济是不是在这一堆尸身中,却奈何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四周到处有或轻微或粗重的呼吸声,是那些解烦卫们。眼下一片漆黑,外面又有弩箭环伺,他们倒也不敢轻举妄动。贾逸立刻放弃了寻找蒋济的念头,虽然此刻局面非常混乱,但他却异常清醒。现在不是揣测真相的时候,而要考虑如何脱身。

终于等到弩箭停歇,贾逸解下一具尸身上的佩剑,远远地掷出。佩剑跌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弩箭破空之声再度袭来,却只射了仅仅一轮,想必是箭支已经用尽的缘故。他听到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些解烦卫们正在向佩剑跌落的地方挪去。

贾逸没有动,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火折,紧紧扣在手中。现在的形势,犯错就是死,他要把握好时机。声音停了下来,解烦卫们已经聚在了一起。贾逸拈起火折,随手一掷,一点微弱的光亮直向解烦卫们飞去。那群解烦卫猛然醒悟,但还未来得及反应,四周就响起了破壁之声。数不清的黑衣杀手破窗而入,直奔解烦卫们而去。

贾逸提起长剑,趁乱向门口杀去。黑暗中,两名黑衣杀手仗剑拥来,贾逸将一具尸体踢向他们,手腕一沉,剑势向下掠过,刺伤了两人小腿。两人吃痛不住,齐齐跌倒在地。紧接着,后面又挤上来三名杀手。贾逸不退反进,剑势快如疾风,激起一阵“叮叮当当”的格挡之声,那三名黑衣杀手抵挡不住,被贾逸窥得破绽,一一刺倒在地。而不远处围杀解烦卫的黑衣杀手们立刻又分出三人,向贾逸奔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贾逸拾起地上一柄长剑,双剑左右如飞,舞起一团雪亮剑光。一路上剑光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转眼间离大门只有数步之遥。而就在此时,听得黑暗中传来破空之声,贾逸硬生生停住脚步,身体往后一仰,一排泛着乌光的弩箭擦着衣袂射过,击中了后面追来的杀手。

设计这场伏击的人,确实有两下子。先前故意营造出弩箭用尽的假象,然后派入杀手,趁乱再度发射弩箭。若不是贾逸闪避及时,只怕已经被射成了刺猬。他粗略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那名带队都尉已经被弩箭射中倒下,而勉力支撑的解烦卫仅仅剩下了四五个人。贾逸正要发力向门口冲刺,又有两名黑衣杀手赶过来缠斗。交手几个回合,贾逸微微有些吃惊,这两名黑衣杀手的身手明显要好过刚才那些,一时间竟然摆脱不掉。

贾逸有些焦躁,转换身形双剑一齐攻向左侧杀手,将他逼退两步。右侧杀手看贾逸招式用老,无法回身格挡,趁机往前跟了两步,挺剑向贾逸背后空门刺去。眼看剑锋已经刺上了衣服,贾逸却又向前冲了一步,反手将一柄长剑掷出。杀手躲闪不及,被长剑透胸而过。紧接着贾逸高高跃起,右脚踢开左侧杀手刺来的剑锋,身形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左脚狠狠磕在杀手头顶。待到落下之时,眼前已无障碍。

他挟起地上两具尸体,挡在身前,向大门奔去。刚跃过门楣,弩箭又如雨般袭来,钉入尸体,震得贾逸手腕发麻。趁着黯淡月光,贾逸看到院门前站了一排黑衣弩手,两侧还有十多名杀手掠阵。

在公安城内,对方竟然能出动这么大阵仗,真不知道军议司是干什么吃的!眼看弩手即将装填完弩箭,接下来又将是一轮箭雨,他一咬牙,索性抛开两具尸体,硬着头皮跃起向前冲去——离弩手只有十几步远,对方弩箭还没有装填完毕。在那一瞬间,贾逸看到了一丝突破重围的希望。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贾逸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他看到院墙上突然出现了四个弩手,随即,黑色弩箭迎面射来。身在半空中,已经无法借力躲避,贾逸只好挥起长剑格挡。虽然磕开三支弩箭,却还是被一支射中了肩膀,身形一挫,差点仰翻过去。他用长剑支着地面,看杀手已经围了过来,心中充满了苦涩。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交待在这里了。

骤然间,听得附近传来“嘭、嘭、嘭”三声巨响,夜空中绽放出了三朵璀璨的焰火,将附近照得如同白昼。贾逸强撑着站起身,拎起长剑摆了个架势。虽然不知道是何人燃放,但贾逸认得那是寒蝉的示警信号。此刻燃放,必然会引来夜巡的蜀兵。只要撑到蜀兵前来,就还有一线生机。而就在此时,贾逸看到了诡异的一幕,墙头上的那四名弩手犹如被利刃斩断的稻草,跌落下去。而门口出现一道白影,剑光闪过,接连刺倒几人,逼得那排弩手不得不起身散开。黑衣杀手们也大多扭转身形,向那道白影冲去。

白衣……剑客?大剑师王越?

他怎么会出现在荆州公安城内,难道是曹丕派他来的?可为何又像在帮自己脱困?形势紧迫之下,贾逸也不敢细想,挥剑砍翻一名身前的杀手,趁乱逃出院门,发力狂奔。没跑出多远,就见后面分出一队杀手追了出来,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贾逸跑过几条街,发觉眼前的景色忽明忽暗,肩膀上的箭伤也不疼了,反而传来酥麻的感觉。他低声骂了一句粗话,那支弩箭上应该是淬了毒。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举着火把的巡夜兵士迎面走来。贾逸收住了脚步,那队兵士看他一身是血,在队目的号令下齐齐拔出了缳首刀。身后的杀手已经越来越近,看到这群兵士竟然也没有躲避的意思,更是加快了速度。

贾逸突然转身,指着那群黑衣杀手喊道:“兄弟们,他们就是昨天刺杀关将军的那伙人!”

关羽被刺,随着早上拒绝接见东吴求亲使团的消息,早已在公安城中传开,而黑衣长剑连弩正是那伙刺客的打扮。队目听得贾逸大喊,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兵士向黑衣杀手冲了过去,还顺便吹响了竹哨。

“你们拦住他,我去找赵长史报信!”贾逸大喝一声,转身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在连续拐了几个弯后,他才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一路狂奔,已经偏离了来时的路,夜色加上雾气,更让人摸不清楚方向。

贾逸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扁平的小木盒,放在了地上。他摁下盒底的枢纽,木盒中响起一阵轻微的机枢声,四壁向着四个方向展开,露出了盒底。那是一块圆形的光滑铜板,上面扣了一把正在旋转的轻巧磁杓。磁杓滴溜溜在铜板上打了好几个转,终于指向了一个方向。贾逸记下方位,将盒子收进怀中。

当初蒋济把这个叫司南仪的东西交给自己的时候,还觉得是个累赘,想不到此时竟成了救命的稻草。记得驿馆在城内东北方位,贾逸稳了稳心神,提着长剑强撑着又迈动了脚步。好在因为宵禁的缘故,路上并没有闲人,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引来夜巡兵士。

贾逸又走了一会儿,感觉离驿馆已经不远了。要杀他的是虞青,虞青就算再强硬,总不能当着孙梦的面杀了他。只要回到驿馆,他就有希望活下去。持剑的右手在不住地颤抖,眼前忽明忽暗,已经到了极限。此时天色也已经微微发亮,要不了多久,路上就该满是行人了。贾逸咬牙,加快了步伐。

刚转过街角,贾逸一个踉跄止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驿馆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不少白毦卫正来回奔走。

难道又被设计了?贾逸只觉得浑身冰凉,一股惧意涌上心头。这回真是进退无路,身陷绝境了。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冷汗浸湿了衣服,呼进的每口气都如利刃一般撕扯着喉咙。毒性开始发作了,如果找不到解药的话,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贾逸颤抖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不行,现在如果落到关羽手里,根本说不清楚状况,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天色越来越亮,路上已经开始出现行人,不少人疑惑地看着站在巷口的贾逸。贾逸心急如焚,却想不出下一步要怎么办。现如今,满城只有寒蝉可以信赖,但示警用的手段早已用完,要如何才能跟寒蝉立刻联系上?

正彷徨间,却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贾逸矍然回身,长剑直指来人咽喉。那人被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跌落,撒了一地。贾逸稳住心神,才发现来人竟是早先救下的那个年轻女子,而地上散落的,正是自己曾经尝过的红糍。

“恩公,你这是怎么了?”年轻女子满脸疑惑。

贾逸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掩饰,却觉得一阵眩晕袭来,随即整个世界都黑暗沉寂下来。

天色已经大亮,赵累脸色铁青地站在义庄之前,看兵士们抬进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昨晚东吴和曹魏使团相继被屠戮殆尽,而身为公安城军议司长史的他,竟然事先没有发现一丝端倪。接到消息之后,赵累去驿馆和宅院分别看了看,留下的那些杀手尸体旁,散落的依旧是吴地丹阳铁剑和蜀地连弩。虽然可以确定,这伙人就是刺杀甘宁和关羽的杀手,可那又有什么用?

能够把握军议司、解烦营和进奏曹三方动向,这股势力可能已经渗透到了公安城内的各个角落。说不定,自己掌控的军议司内部也有对方伏下的暗桩。这些年发生在三方之间的间谍大案,要么是窃取机密,要么是挑拨离间,不管是什么形式,无非是要从中得利。而这次的对手,虽然已经出手数次,却是将蜀魏吴三方都作为敌手,打了一场乱仗,除了把公安城搅成了一锅粥,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目的,能得到什么利益。最可怕的敌人,莫过如此。不知道他的目的,就无从推断他的下一步安排。

“赵长史,尸体已经清点完毕。”仵作站在赵累身前,禀告道,“对照咱们军议司提供的名册,还有五个人不见踪影。”

“五个人?”赵累皱了皱眉头,“这么多?”

“曹魏那边是蒋济;东吴那边是诸葛瑾、虞青、贾逸、孙梦。”

“这么巧?”赵累夺过名册,眉头皱得更紧了。两次釜底抽薪的夜袭,竟然漏掉了敌方所有的重要角色,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赵累没有再说话,叫过一匹快马,直奔将军府而去。到了将军府,赵累不等通报便直奔中堂,却见关羽一身铁甲,似乎正要出府。他还未发问,就听关羽招呼道:“赵长史,你觉得蒋济和诸葛瑾,谁更能信任?”

赵累一怔,道:“不知将军为什么这么问?”

“天还未亮,蒋济和诸葛瑾都来拜访过我。蒋济声称,昨晚遭到东吴解烦营夜袭,他提前得到警示,才在虎贲卫的掩护下逃得一命。诸葛瑾却说昨晚贾逸带了几名解烦卫向蒋济叛逃,不知为何与进奏曹发生争执,两方人自相残杀,全部殒命。”

赵累的喉头滚动一下,并没有打断关羽的话。

“他们两人都要求我,将对方缉拿问罪。我答应了他们,并安排他们回去分别向曹操和孙权禀告。而且我也对他们说了,为避免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已命关平带领校刀手,排查城内所有魏吴相关人等,请出公安城。此时还不愿走的,必定是跟这两起案子有关的,那就抓起来细细审问。赵长史,你觉得我这样处置,妥不妥当?”

“下官不敢评价将军的应对,只是看此间的情形,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赵累顿了顿,“不过,将军既然如此应对,是不是要动兵了?”

“不错。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近几年,随着他羽翼渐丰,行为愈加跋扈。今年陛下被逼之下出逃邺城,又被他的儿子曹丕阻拦,并借口此事将许都内的汉室旧臣诛杀殆尽。我身为汉寿亭侯,清君侧,靖国难,理应当仁不让。”

赵累道:“下官提醒将军一句,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看,如今城内危机四伏,不知有多少阴谋潜伏其中,实在不是动兵的好时机。不如等下官查清之后,将军再作定夺。”

“正因为如此,才要尽快动兵。公安城内,从未像这般热闹过,赵长史可曾想过为什么?”关羽问道,“如今天下局势,曹魏新败,东吴和他们又在合肥鏖战,正是我们对曹魏用兵的好时机。而就在此时,公安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恐怕是进奏曹在故布疑阵,让我们觉得后方不稳,从而错失此次良机。”

赵累愣了一下,发现这也是一种可能。他沉默良久,道:“对魏用兵,将军向汉中王禀告过吗?”

“汉中王赐我假节钺,动兵征伐,无须禀告。”

“至少要征求下法正先生或者诸葛先生……”

“时间不够。兵胜之术,密察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我对蒋济和诸葛瑾说的那些话,就是为了造成我会留在公安城,处理这些事的假象,打曹魏一个措手不及。法正在汉中,诸葛亮在成都,书信往返也要月余时间。若耽搁了战机,就要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填。赵长史不用多说,我意已决。”关羽竟冲赵累作揖道,“荆州境内军情刺探、官员督察,本来就是你军议司份内之责。先前我多有干涉,但今晚我挥军北上后,公安城内军政要务均由你号令,荆州境内,如果发现重大嫌疑之人,不管官职品秩大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必向我禀告。”

赵累明白,对关羽来讲,北伐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再劝说,长揖至地道:“将军放心,赵某定不负将军所托,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肃清荆州,以保将军无后顾之忧。”

言毕,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将军府。府门外的空地上,一列列白毦卫正排成方阵,等候命令。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炙热的阳光照在白毦卫的盔甲上,泛着刺目的光芒。

赵累在方阵前站定,厉声喝道:“传关将军钧令,即刻起,公安城内军政皆听命于我一人!

“传令全城,从今日起关闭城门!所有人外出均需报备军议司,无军议司批核私自出城者,当场缉拿!

“通令荆州全境,各城郡兵逐户搜捕,缉拿贾逸、虞青、孙梦!

“任何人等,如若窝藏三人,格杀勿论!”

诸葛瑾站在楼船上,表情阴郁地看着远处,那里是灰暗高大的公安城城墙。这次求亲,本是想试探下关羽的动向,然后调查甘宁被刺一事。结果不但这两项任务都没有完成,还搭进去了十几个解烦卫。而且,关羽已经开始对荆州境内进行肃清,以前埋下的那些暗桩暗线,恐怕有相当一部分会被清查出来。

从建业城传来消息,吴侯在江东系的反复游说下,已经动了攻伐荆州的念头,这让诸葛瑾有些忧心。纵观天下,曹操实力最强,吴侯、刘备较弱,只有弱者联盟应对强者,才有希望立于上风。当然,与刘备的联盟只是各取所需,跟关羽也屡有摩擦,算不上什么铁血同盟。但当年为了抗拒曹操,可以把荆州借给刘备,而如今正值曹操羽翼最丰的时候,再与刘备开启战端收回荆州,合适吗?在诸葛瑾看来,江东系之所以要攻伐荆州,是因为一直与荆州士族有姻亲联系,拿下荆州后,更利于他们提升自身实力。

想到这里,诸葛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当初甘宁遇刺,后面就隐隐有江东系的影子。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是江东系主导的?如果是的话,接下来,他们会有什么动作?在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明争暗斗中,诸葛瑾向来是不偏不倚的。但现在,他已经觉察到江东系上升的势头,淮泗系快要遏制不住了。如果吴侯决定毁弃跟刘备的盟约,攻打荆州的话,他只有尽力配合。毕竟,在不党不争的立场下,他唯一能站得住脚的,就是完全听命于吴侯。无论吴侯是对是错,一旦他决定之后,就再没有争辩的必要。

“诸葛长史,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虞青在身旁恨恨不已。

“我们先退回夏口。如果主公夺取荆州心意已决,那我们就直接奔赴江陵,见糜芳。”

“见糜芳?”

“糜芳驻守的江陵城,乃是荆州重镇,比起公安城更为重要。如果要夺取荆州,必先要拿下江陵。”

虞青迟疑道:“可是,贾逸和孙梦还都没有消息,要不要派遣公安城中的内线,打探一下?”

“不,军议司正在荆州全境驱逐间谍耳目,我们的人得偃旗息鼓,不要再去做其他的事情。”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觉得贾逸这个人,很可能跟这一连串的事情有关。他是蒋济的旧属,一定是他提前报信,让蒋济逃了出去。不然的话,为何整个曹魏使团全部被杀,只有蒋济幸免于难呢?对驿馆的夜袭,会不会是蒋济动用城中进奏曹之力发动的报复?”

虞青的推断漏洞太多,带有很强烈的个人情感。诸葛瑾微微摇了摇头,她虽然算得上聪明,可惜格局太小,终究难成大器。

“赵累已经全城搜捕他们两个了,我们这个时候去找贾逸,有必要吗?”

虞青依旧坚持道:“我们先军议司一步找到贾逸,杀死他,免得他被抓了之后构陷我们。”

“虞校尉。”诸葛瑾提高了声音,马上又落了下去,“贾逸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值得我们花费太多心机。他在公安城内全无根基,应该很快就会被抓到。他的死,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幽婉温柔的歌声在外面似有似无地游荡,贾逸从木榻上起身,穿好鞋袜,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木门。歌声听起来似乎很近,但眼前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唱歌的人在何处。贾逸顺着脚下蜿蜒曲折的小路,跌跌撞撞走了半炷香时间,模模糊糊地摸到了一幢木楼前。看式样似乎是女眷的闺楼,雕梁画栋,轻纱垂曼。

贾逸拾级而上,登上闺楼,站在那扇华丽的木门前面。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还伴着一阵熟悉的笑声。他张开两手,用力推开了木门,见里面正举行一场夜宴。座上之人都身穿绫罗绸缎,面前长案上摆满了时蔬鲜果,中间一群花枝招展的伶人正在乐师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贾逸的目光落在席首那位姑娘身上,那是满屋中他唯一认识的一个。乌黑发亮的长发挽了个简单的绾髻,髻上随意地簪着一支青玉钗,显得清秀脱俗。柳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若星,嘴角稍稍向上弯起,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贾逸只觉得一阵眩晕,依靠在了木门旁。她不应该在这里的,虽然他很希望她在这里。

那姑娘转过身,看到了贾逸,笑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

贾逸闭上了眼睛,一阵酸楚浮上了心头。

“喂!明天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了,你怎么愁眉苦脸的?”那姑娘提起曲裾长裙,向他跑了过来。

贾逸不由伸出了手,想将她揽进怀中。手指刚刚搭上发梢,一切突然静止。丝竹声、欢笑声全部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冷冰冰地看着他。

贾逸喃喃道:“不要。”

他用尽力气,向前扑去,发丝却如烧完的线香一般,迅速焚灭,触手可及的佳人则像瓷俑般“砰”的一声炸裂开来。紧接着,房中所有的人一一炸裂,宽阔的大堂里“砰砰”之声震耳欲聋。而那些雕梁画栋、轻纱垂曼转眼消融,大堂骤然变成了一条狭长幽暗的长街。惨淡的月光,冰冷的青石板,盈盈而动的盛装佳人,凛冽的长剑,殷红的鲜血……

纷乱的碎片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幻化成一柄柄利剑长枪,朝向贾逸疾刺而来!

然后,贾逸倏然睁开了眼,剧烈咳嗽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吃力地撑起上身,环顾四周。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狭小,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比较整洁。他向窗外看去,发现天已经黑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单薄的被褥从身上滑落,贾逸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猛然发现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起来。想起来了,本来是跟着解烦卫一起去夜袭曹魏使团的,结果到了地方却中了埋伏,只有自己逃了出来。驿馆也被突袭,燃起了大火。后来,凑巧碰到了以前救过的那个年轻女子……

这么说,这是在那个年轻女子家中?贾逸用手摁了下伤口,已经觉察到痛了,毒应该也被解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尚有力气,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木榻。小心推开房门,走到院中,贾逸四下望去。院子也不大,自己走出来的那间是正房,东面还有一间厢房,想必救了自己的年轻女子和她的女儿就住在那里。他摸了摸怀中,几样东西都还在,心中踏实了不少。昨夜看到驿馆着火,就没有再上前打探,也不知道孙梦逃出来了没有。他站在院中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推开院门,走到了小巷上。

他没有再去驿馆的打算,军议司肯定在那附近埋伏下了白毦卫,等着自己上钩。他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晚难得没有雾气,勉强算得上月朗星稀。贾逸贴着墙边,往前走去。看周围的房屋样式,应该是平民聚集的东城,但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他有些后悔,如果把驿馆里的那张地图带在身上,就不会有这些困扰了。眼下要做的,是找到一个白天比较热闹的地方。没有地图,就只能在周围转转碰下运气了。

片刻之后,他已经转过小巷,来到了长街上。月光下,贴在墙上的几张布告引起了他的注意。贾逸凑了上去,发现是虞青、孙梦和他自己的画像,下面写着东吴细作之类的字样。

他在自己的画像前停了下来,端详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画得一点都不像,这么猥琐的人,是我吗?”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细的石墨条,在布告旁画下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这几个符号在旁人看来,毫无章法可言,像是小孩子随手画上去的。不过在懂的人眼里,已经传达了必要的信息。贾逸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墙上的符号,却有点拿捏不准。这套“阴符”是在从许都赶往建业城的路上,囫囵记下的,有些符号画得对不对,还真不敢确定。再写点什么?他在指间来回转动着石墨条,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反正只要寒蝉看到阴符,就会主动与自己联系,就算有所谬误,倒也无妨。

是的,只能依靠寒蝉了。

虽然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但还不至于任人宰割,就算活得索然无味,他也没想过要坐以待毙。贾逸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吐了出来,似乎要把这些日子的胸中郁结一吐而净。

他走回院子,推开了正房的门。在开门那一刹那,他心中猛然一动,习惯地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糟了,醒来之后,就没有见到腰中长剑,应该是被那年轻女子收了起来。他沉住气,往前踏出一步,右拳握紧蓄力,盯着房中黑暗之处一言不发。刚才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吸声,这房间里还有别人。

僵持了数个吐息,黑暗中那人突然道:“有忍乃有济。”

是傅尘的声音,他果然是寒蝉的人。

贾逸放松下来,立刻回道:“无爱即无忧。”

“贾校尉,你不光阴符画错了,切口也答错了。要不要再想想?”

贾逸猛然醒悟,答道:“对,对,是无爱亦无忧。”

傅尘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笑道:“这才对嘛,别小看了这一字之差,要不是早认定你就是我要协助的那个人,刚才已经向你出手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我刚画完,你就赶过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傅尘促狭地眨了眨眼:“今天黄昏,我就查到了你在这里。不过那时候你还在昏睡,我也确定不了你的身份,就没有打扰。直到刚才见你撅着屁股,在胡乱画阴符,才决定跟你对一下切口。”

“确认身份?你不是说跟我是一路的?”

“上面给我的指令是保护你,并没有告知你的确切身份,所以我也一直未向你表明身份。”傅尘丢给贾逸一个小布包,“先吃点东西吧。”

贾逸解开,发现是三四块红糍。他有些愠怒地抬起头,正看到傅尘冲他挤眉弄眼。

“这东西似乎很合你口味,我叫人在里面还掺了些肉干,比这陈姓小娘子做的味道要好些。”他背着那杆长枪,走到门口将贾逸拽进房间,又关上了门,“那天下午,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她的底细,没问题。她能帮你处理伤口,是因为陈家是开药铺的,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

贾逸心念一动,问道:“孙梦呢?孙梦怎么样了?”

“不知道。”

“她难道不是寒蝉的人?在宝荣商号外面,你们配合得……”

“那次我收到的指令是配合她,但是也不清楚她的身份。对了,诸葛瑾和蒋济都已经离开公安城了,一直跟你作对的虞青,现在还下落不明。搞不好这个女人还潜伏在城里,想伺机动手干掉你,要小心一点。目前的要紧事情,我就知道这么多。上面行事一向谨慎,我作为刺客,知道的并不是很多。”

“刺客?你要刺杀谁?”

傅尘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刺客?那你的身份是什么?”

“什么身份?”贾逸有些摸不着头脑,“蒋主簿说要我做寒蝉的影子……我的身份是影子吗?”

“蒋济?进奏曹的西曹掾?想不到他也隶属于寒蝉。”傅尘兀自感叹一句,道,“不过他这个引荐人不怎么称职,关于身份的问题,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寒蝉是什么样的组织,这个蒋济肯定跟你说清楚了。那些幕后的家族既然从不走到台前,他们必定会挑选一些人作为他们利益的影子,这些人就是寒蝉的四大客卿。”

“四大……客卿?”贾逸喃喃重复道,“哪四个人?”

“不,客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人。四大客卿,分别为谋客、刺客、间客、工客。谋客通常身居高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国之政,负责在关键时刻做一些事情,影响天下大势向寒蝉希望的方向发展,蒋济现在或许就是谋客;刺客通常心性灵动,杀伐决断,负责护卫刺杀,比如我;间客通常品秩不高,但居于要害机构,负责打探传递机密消息;工客多是寒蝉在各地发掘的能人奇士,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有潜质、有能力,都会被收拢帐下,聚在一起制造些巧夺天工的物件。我们常用的那些东西,多半是他们搞出来的。”

“那我身手比你强,应该也是刺客?”贾逸问道。

“贾校尉,你凭什么认为身手比我强?”

“宴会之上,你败给了我。”

“你确定我尽力了吗?”傅尘打了个哈哈,“你现在的身份,应该还算不上客卿。要成为寒蝉的客卿,除了引荐人的举荐之外,还要经过典客的核查。既然一直没有人跟你联系,没有明确你的身份,那么应该还在稽考期内。”

“稽考期内?”贾逸道,“我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稽考我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看你能不能活下来吧。”傅尘从怀中拿出一幅羊皮地图,递给了贾逸。

贾逸接过地图,凑着光亮吃力地看了起来。是公安城的地图,街道、住宅、市坊都标注得很清楚,就连巡城路线和时辰也仔细写在了空白处。

“这是……”

“你熟悉下城里情形,如果哪天被逼得在城中逃生,也不至于像今晚一样,只能凭运气乱撞。”

贾逸将地图揣进怀里,问道:“我要在这里待几天?”

“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赵累发布了海捕文书,对你们三人各悬赏五万钱,我能找到你,军议司也能找到你。”傅尘道,“这对母女虽然没什么问题,但将性命托付给陌生人,终究是太过冒险了。”

贾逸沉吟了一下,并未回答。

傅尘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怎么,舍不得这陈姓小娘子?”

“救命之恩,这么一走了之,不合适。”

“早知道你会婆婆妈妈,”傅尘掏出两个金锭放下,“这些先当作谢礼,等你安全了,想怎么报恩都行。”

“光留下钱不行,你也说了,你能找到我,别人也可以。我担心伏击曹魏使团的那些人,会对她们不利。”

“你要带她们走?”

“不错。”

傅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状况?你和她们一起,说不定出门就被巡城郡兵给砍了,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

傅尘挠了挠头,道:“这样吧,我先把你安置好,然后就回来安置她们。如果你觉得不行,那我就留你和她们一起等死,你觉得怎么样?”

贾逸只好点了点头,跟随傅尘出了院子。两人趁着夜色,在城中小心地穿梭。夜巡的力度明显强了不少,除了郡兵,连白毦卫都参与进来。好在傅尘对地形道路非常熟悉,几次有惊无险之后,两人停在了一栋废弃的宅院前。大门上的墨迹已经斑驳褪色,看不出什么字样,就连上面的铁锁、铁链也都锈迹斑斑,全然不像能打开的样子。

“要进去这里?”贾逸问道。

傅尘点了点头。贾逸抬头看去,院墙虽然看起来多处残破,但足有两三丈高的样子,没有绳索之类的东西很难翻进去。不知道傅尘会不会用他背后的长枪撑着跳过去?贾逸突然浮出这个念头,看向傅尘。却见傅尘径直走到大门旁,将铁锁连同锁梁一起从门上拔了下来。

贾逸忍不住赞了一声,换做平常人都会去想怎么开锁,谁会想到锁梁早已松动了呢?傅尘轻轻推开大门,拉着贾逸走了进去,然后他从门缝里伸出手去,将锁梁插在门上,从里面关上了大门。

贾逸跟着傅尘向宅院深处走去,发现这里着实不小。鱼池、假山、回廊遍布其中,还有五六处气派的大宅,足足占去了百十亩地。只是一路走来,目及之处都是齐人高的蒿草,各种破败灰蒙的家具散落在中间,不留神就被绊了脚。那些鱼池有的干涸了,有的则飘满了污物,着实让人恶心。

“这宅院是什么地方?好像已经荒废了很久?”

“公安城的旧太守府,十一年了。”

“这么久了,就没有人打理吗?”

傅尘头也不回,笑道:“十一年前,吕蒙攻下公安城,甘宁在此屠杀府内老幼妇孺六十一人。每到雾气弥漫的夜晚,都能听到奇怪的声响。”

“奇怪的声响……莫非这里是鬼宅?”

“贾校尉,你信鬼神吗?”

“不信。”

“那就好,至少你晚上能睡得着。”傅尘在一处大宅前停下,“到了。”

两人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走进屋内。只见到处是残破的家具、朽烂的纱绸,其间还散落着几块枯骨。傅尘走在前面,穿过正厅,拐进一处厢房。出乎贾逸的意料,这间厢房虽小,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但木榻被褥一应俱全,长案上还放了几个食盒和竹筒,墙角甚至还竖着两把连弩,一把长剑。

“傅都尉看来早有安排。”

“狡兔三窟,在公安城这几年,我置办下了不少这样的地方。万一有什么状况,不至于像你一样,只能靠运气来逢凶化吉。”

贾逸没有理他,走到长案边,打开一个食盒,发现里面放了不少胡饼。

“这些东西放了一段时间了,口感肯定没有红糍好,凑合吧。”傅尘又促狭地笑了,“那张地图上还标有另外两处可以躲藏的地方,如果这里暴露了,你就去那两处地方吧!”

“这里能躲多久?”

“放心吧,赵累一贯不屑于下作的手段,所以在查索缉拿这方面的能力有限。他虽然在城里搞得大张旗鼓,却不得其法,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

贾逸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在进奏曹之时,觉得寒蝉行事诡异,神秘莫测,是入仕以来领教过的最可怕的敌人。但到了解烦营,却感觉完全变了样。我身为寒蝉的影子,不但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屡屡陷于险地。至于现在,更是连寒蝉要我做什么、我能发挥多大的作用都不清楚。傅都尉,我是不是先前对寒蝉估算过高了?”

“贾校尉,你喜不喜欢对弈?”

“围棋……会一点,但不常下。”

“你觉得最可怕的对手,是哪一种风格?是稳健严谨、剑走偏锋,还是大巧若拙?都不是,最可怕的对手,是根本没有风格。他会根据对手的风格来转换风格,你根本搞不清楚他想要干什么。而且他会看似漫不经心地丢下几步毫无用处的闲棋,等到中盘之后,你才发现那几步闲棋早已化腐朽为神奇,逼得你大势已去,毫无回天之力,最后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