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提前有所准备,不然的话,可能还要折腾更久的时间。

颠簸使得盔甲不断摩擦着已经结痂的伤口,贾逸感觉得到,那些伤口又被重新撕裂,鲜血正混合着汗水变成了痛楚,刺激着他纷乱的思绪。他开始轻微地喘气,这是体力透支的征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祎是寒蝉的暗桩,曹植是寒蝉的内应,杨修是寒蝉的弃子,张泉是寒蝉的幌子。

那么那个白衣剑客呢?

蒋济蒋大人呢?

贾逸摇了摇头,努力想把心中的迷惑甩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猜测的答案,因为他一点都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远远地,看到了陈祎的车队了。只不过五六骑、两辆车而已。陈祎在,汉帝身边最信赖的祖弼也在。没错了,两辆车,一辆里面是汉帝刘协,另一辆里自然是皇后曹节。

贾逸策马绕到车队前面,勒住缰绳,扬声道:“陈大人,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陈祎脸色阴郁得要滴出水来:“禀告贾校尉,在下父母重病在身,前往送医。”

“送医?陈大人,看您这方向,应该是出城才对。”

“贾校尉有所不知,在下父母这病,只有出城才能治得。”

“哦?还有如此怪病?我倒想见识见识。”贾逸策马就要往两辆马车前走去。

陈祎擎过背后长枪,冷冷道:“贾校尉,请你让路。”

贾逸停住,看着陈祎不语。他在等,等后面的大队人马追上来。他很清楚,自己身上有伤,已经很虚弱了,根本不是陈祎的对手。而单凭跟着来的这十几个骑兵,能不能留得住这五六个人很难说。既然是护卫汉帝皇后,陈祎带的肯定都是宫中禁卫的精英。

“陈大人,真的不愿做一个郡守?那州刺史如何?魏王那里,一切都好说。”贾逸看着手下将车队围了起来,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呸,乱臣贼子,我等岂会因高官厚禄而违背大义!”祖弼抽出腰间长剑,指着贾逸喝道。

“失敬,原来祖大人也在。”贾逸拱手,“素闻祖大人忠义,何不劝陛下回去?若是等下刀兵相见,伤到了陛下如何是好。”

“你敢!”祖弼大声喝骂。

陈祎不再答话,策马挺枪来刺。贾逸本欲提剑格挡,却伤口一痛,右臂都抬不起来。眼看枪上红缨已到面门,贾逸只好滚鞍落马,狼狈地躲了过去。

陈祎也不追赶,而是将手中长枪舞动得犹如缤纷而坠的雪片,向拦着去路的两名虎贲卫袭去。不愧为长乐卫尉,两名虎贲卫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三四合就被陈祎挑落马下。这边贾逸刚刚起身,车队已经闯出了包围圈。

“要再跟上吗?”一名虎贲卫问道。车队明显加快了速度。

“远远地吊着就好,再追上去,还是送命而已。”贾逸活动了下身体,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恶,若不是有伤……

他苦笑一声,咬紧牙关跨到马上。不知道先前抄近路赶往城门的那二百虎贲卫到了没有,现在应该派人禀告蒋济大人,还是世子殿下?他们两个人,究竟能相信谁呢?口中呼出的气越来越热,似乎隐隐的还有一股子血腥味。一颗心跳得厉害,几乎随时都要跳出胸膛一般。贾逸还在强撑,现在还不能倒下。这段路虽然漫长,但就算拼了命也要走完,总不能让田川死不瞑目。

是路,总有尽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永丰门终于到了。城门已经被夺下,车队停了下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虎贲卫们已经控制了局面。数十张长弓挽成满月,包围了车队,尖利的箭簇上闪着冷冷的乌光。陈祎和祖弼都已经下了马,站在了马车前面,漠然地看着四周的虎贲卫。

贾逸滑下马,以剑做拐,艰难地走上前去。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已经沁湿了亵衣,伴着汗水一同流了下来,贾逸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他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陈大人,既然已经陷入重围,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陈祎摇头:“贾大人,我们这些人,为汉室而终,是毕生的光荣。你们是不会了解我们的,虽然你为人不错,但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想要拦下我,能拦下的只有我的尸体。”

“何必呢?陈大人,为一个没落的王朝做殉葬品,就觉得自己很光荣吗?”

“陈祎,老夫先走一步。”祖弼将佩剑横在颈中,笑道,“来世再见!”

亮光闪过,一腔热血喷薄而出,将祖弼的胡须染得鲜红。

贾逸叹口气,摇了摇头。

一轮新月慢慢从高大阴冷的城墙后升起,陈祎手握长枪,淡淡道:“贾大人,自从许都再见,与你为敌之后,在下从未有必胜的信念,只有死战的决心。”

“长乐卫尉陈祎,冲阵!”陈祎大喝一声,挺枪向虎贲卫们扑去。

“放箭!”虎贲卫都尉挥手,羽箭蜂拥而至。

数支羽箭穿透轻甲而过,陈祎喷出一口鲜血,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他单手扶地,艰难地挪步前行。血从伤口渗出,沿着轻甲滴落在地上,画出几道血淋淋的长线。

“放箭!”

羽箭再次呼啸而至,刺入胸膛。陈祎摇摇晃晃站起了身,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他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终于重重地倒在地上。

贾逸在虎贲卫的搀扶下,挨到了马车跟前,嘶声道:“陛下,请随下官回宫。”

然而马车中并无回音。

贾逸皱了皱眉头,只得提高声音喝道:“陛下,下官乃进奏曹鹰扬校尉贾逸,请陛下随下官回宫!”

仍没有回音。

贾逸心中突然涌起不好的预感。他扶着车辕,用力向前弹出身体,用剑挑开车帘。

空的。

马车是空的。

贾逸的腹部仿佛挨了狠狠一击,他跌落马车,倒在车轮边。虎贲卫跳上了另一辆马车,依旧是空的。

贾逸茫然四顾,看到了不远处躺着的陈祎的尸体。原来一直没注意,这家伙穿了身崭新的轻甲。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看到轻甲上刻着一个小字,那个字他曾经在另一件东西上见过。

“原来是他啊。”贾逸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是他带走了汉帝吗?只不过,寒蝉到底是谁呢?”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喝道:“都尉,将人手全部散开,分赴许都十一个城门,就说世子有令,任何人胆敢出城,即刻当场拿下,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你亲自带人分别赶往世子府和进奏曹,找到世子和蒋济,就说贾逸办事不利,汉帝已经失踪,请他们加派人手,满城搜捕魏讽!”

都尉大声应诺之后,带着兵士们快速离去。

贾逸靠在车轮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生命正在缓慢流失。他抬手拭去嘴角咳出的鲜血,笑骂道:“两天之内,连着两次到了鬼门关,看来我真的没福分活下去。”

他的身体逐渐变冷,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往事一幕幕在脑中不断地闪现、消失。“走马灯吗,看来真的快要死了啊……”他喃喃道,眼睛却越来越清澈。

犹如黑暗中打亮了一盏火折,困扰了大半年之久的谜团在火光的照射下逐渐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明白了。

随即,如山的黑暗重重压来。

“兄长,你、你说什么白衣剑客?”曹植竟然张口结舌起来。

“怎么,吓到了吗?”曹丕向马车招了招手,马车自行离去,却不见白衣剑客的身影。

“不知道兄长在说什么。”曹植出了一身冷汗。

“朱铄,关门。”曹丕又转过身,笑道,“你说得也对。城中有许都尉和进奏曹,我去凑什么热闹,还是府中安全些。走,我们回去喝酒。”

曹植无奈,只得跟着曹丕又返回中厅。刚一落座,他的脸色即刻变得煞白。在他的对面,白衣剑客负手而立。

“你……你……怎么进来的?”曹植问道。

“我给你介绍一下。”曹丕笑道,“这位白衣剑客,是我学习剑术的师父,大剑师王越。”

“王越?”曹植狐疑地看了王越一眼,是那个在洛阳城中开馆授徒的一代剑术宗师?怎么和在自己府中出入的那个白衣剑客如此相似?

“临淄侯,别来无恙?”王越躬身施礼。

声音!声音也一模一样!曹植身子往后仰起,大惊道:“他是寒蝉的人!他要杀你!”

王越大笑起来,曹丕微微地摇了摇头:“他是我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杀我?”

曹植喊道:“他到我府中去过,他有寒蝉的令牌!就是他要我来你府中,把你引到街上,当场格杀的!”

曹丕叹了口气道:“你文采确实很好,这点我不如你。但你只是小聪明,心也不够狠,夺嫡争位,这点你不如我。”

“什么……意思?”

“你若是刚才在门前没有犹豫,执意劝我巡街,那白衣剑客绝对会出手,但死的却不是我,而是你。”

曹植目瞪口呆地起身,看了看王越,又看了看曹丕。

“此时此刻,汉帝大概已经出宫了吧。”曹丕向王越道,“王越师父,还得麻烦你去城南一趟。”

王越点头,转身离开。

曹植回过神来,呐呐地问:“你……要杀汉帝?”

曹丕将酒斟满,淡淡笑道:“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了,今晚,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城东,安定门。

魏讽骑着匹枣红马走在前面,后面还有两个长随模样的人骑着两匹瘦马跟着。三人走到城门前,魏讽跳下马,满脸堆笑地跑到城门都尉跟前,道:“几位大人都在忙吗?兄弟要出城一趟,还请行个方便。”

城门都尉赶忙还礼:“魏大人多礼了,你这是要出城干什么?”

魏讽道:“不瞒大人,兄弟刚从世子府出来。这不城中起火,乱糟糟的一团吗?世子让我前往城外的军营,送个口信。”

“让大人你去军营传口信?这……”城门都尉有些怀疑,虽说魏讽已经倒向了世子,被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所唾弃,但这种要事,不应该由世子府或者进奏曹的人来做吗?

“哦,世子那里确实抽不开人手了。这口信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就是让军营的夏侯尚将军注意一下许都城附近的动静,谨防有贼人趁乱冲城。”魏讽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片白帛,“啊,对了,这是世子的印信帛书,他说今夜出城,必须要用这个才成。”

城门都尉接过帛书,又从怀中拿出另一片帛书,将两者重叠起来,印迹完全吻合,是货真价实的世子印信。

“咱们这印信验证还真够严的。”魏讽笑道,随手塞了一把大钱给那都尉,“有劳大人了,没事儿去喝杯小酒好了。”

“大人客气了。”城门都尉道,冲手下的兵士们挥了挥手,“印信勘验无误,开门!”

沉重的绞盘发出艰涩的吱吱声,门前重达千斤的断龙铁板被绞了上去。魏讽待兵士们推开厚重的大门,带着两名长随走出了城门。

三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很久,直到身后的城门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魏讽一改脸上的惫懒神色,跳下马冲后面的两个长随跪倒:“陛下,刚才形势所迫,恕臣无礼。”

刘协平静道:“无妨,无妨。魏爱卿,我们还有多远?”

“再走十多里地,有户农庄,那里备好了马车。只要上了马车,我们不走官道,大概四五天左右就能到邺城,邺城有我们的人……”魏讽道。

“我们能赶到邺城吗?”刘协似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更像是那种没什么热情的样子。

魏讽在心里叹了口气,几十年的傀儡日子已经把这位英主磨砺成了什么样子了。

“陛下,恕臣直言,这种事谁也不能作保证。但既然满朝旧臣以身家性命为陛下博得了这么一个机会,陛下也应当竭尽全力才对。”魏讽劝道。

刘协闻言,似乎稍稍提了些精神:“不错,若是能中兴大汉,陈祎、祖弼、张泉……这些人就是中兴名臣,他们的功德,朕会永远铭记在心。至于魏爱卿,朕会帮你洗净污名的。为了今晚这件事,你着实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讽正要答话,皇后曹节却回头凝望着许都的方向,喃喃道:“陛下,大汉朝,还有中兴的可能吗?”

魏讽脸色如水,只是瞟了眼曹节,并未说话。在一开始的计划中,他只需要带着汉帝出城,曹节并不在内。但到了出宫的时候,刘协却执意要带上曹节,理由是怕魏王迁怒于她。一路上,魏讽很是紧张,生怕曹节出声让三人露了马脚。还好,曹节一路上都是默默无语。

刘协爱怜地看着曹节:“这么多年,皇后受委屈了。”

“其实,待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这么多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陛下还没过够吗?哪一次波澜不是杀得血流漂橹,陛下不觉得累吗?”

“娘娘,”魏讽开口道,“陛下乃刘氏血脉,皇纲正统,是真正的天子,岂能被那些因势得权的窃国之贼所胁迫?这天下,原本就是刘家的,不是谁耍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就可以夺去的。”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魏讽,你说我们曹家乃篡国之贼,但你们的汉高祖呢?当初,他只不过是沛县一嗜酒匹夫,无籍小辈!刘邦这等无赖,尚且可劫夺秦朝天下,我父王扫清海内,兄长累有大功,刘协即位三十多年,若不是我父兄,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单凭这一点,我父兄有何不可称帝!”

魏讽脸色凝重,抽出长剑,道:“谁?”

黑暗中燃起火把,足足有百十余骑,当前的一名骑将冷冷答道:“我乃鲁阳侯曹宇,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魏讽拔剑向曹节冲去,大怒道:“贱人受死!”

曹节木然地看着剑锋,却并未躲避。眼看三尺青锋已到眼前,斜刺里却突然多出了另一把剑。只听得一声脆响,魏讽的长剑应声而断。接着剑光一闪,魏讽的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出手的那个白衣人还剑入鞘,以十分优雅的动作将曹节扶下马匹,道:“殿下受惊了,世子特命我前来护卫您。”

刘协苦笑:“节儿……你当真不愿跟我走?”

曹节摇头道:“陛下,不是我。”

刘协下马,看着倒在荒草丛中的魏讽,吃力地将他搀起。魏讽的头无力地耷拉着,血沫从嘴角涌出,将刘协的衣衫染上一大片红色。

“陛下,臣无能……”微弱的声音被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协默然地坐在草地上,看着邺城的方向,怀里的魏讽已经渐渐没了呼吸。

“请陛下回宫。”曹宇走上前,道。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寒蝉的计划,你们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是寒蝉倒向了你们吗?”

曹宇示意左右扶起刘协,道:“请陛下更衣。”

“不用。”

“衣服上有血,就这样入城,始终是不太好看。”

刘协轻声道:“这是我大汉朝最后一位忠臣的热血,我穿着这件衣服,倒也无妨。”

“陛下,我们回宫吧。”曹节走到刘协身边,搀住了他,“我们就简简单单地活下去好了,这些杀戮和鲜血,阴谋和背叛,都让它们随着大汉朝一起逝去吧。”

“不,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寒蝉是谁,他为什么会倒向你们?是他着手谋划这场乱局,要不是他从中联系,根本不会有这场夜逃,根本不会死这么多人!他给了大家一个机会,却又把大家都推进了死地!祖弼、陈祎、魏讽……还有那些死不瞑目的旧臣们,曹宇,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陛下,这场夜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曹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协,“寒蝉,是我兄长曹丕。”

夜色已深,长案之上的酒菜都已经凉透了。

曹植如坐针毡,他不明白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懂曹丕为何会如此平静。他只好看着厅中跳动灯光,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他只知道,曹丕知道自己想杀他,知道自己参与到了寒蝉的阴谋之中,知道自己背弃了整个曹家。曹丕会把整件事禀告给魏王吗?魏王会如何处置自己?

厅堂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吴质快步走了进来。他附在曹丕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然后又快步离开。

曹丕似乎松了一口气,夹了筷已经凉透了的菜送入口中。

“兄长……不是说要讲个故事吗?”曹植小心翼翼地问道。

曹丕笑了笑,道:“对,是有个故事。既然你已经有些迫不及待,那我就只好慢慢说来。反正,这个故事刚刚已经有了结局。

“自去年太医令吉本谋反被诛之后,汉室旧臣、荆州系的大臣和另外一些心怀不满的人都一下子安分了好多。”曹丕坐到了长案之后,示意朱铄将曹植面前的酒樽添满,“但我知道,安分只是表面的。这许都城内,就犹如一碗鸡汤。表面上不见一丝热气,搅开那层油皮,下面可是烫嘴得很。我这个世子之位得来不易,也不安稳。我始终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把成王之路上的那些绊脚石全部搬开。还好,有些人就是不懂得审时度势,既然他们要做大汉朝最后一批忠臣,为何我不能成全了他们?父王忙于征战,无暇顾及这些事,我这个做世子的,自然要为父王分忧才对。”

曹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曹丕,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是那个懦弱愚蠢的曹丕吗?这是那个不忍狩猎母鹿的曹丕吗?这是那个因为城门都尉阻拦就乖乖返回的曹丕吗?

曹丕端起酒樽,抿了一口:“进奏曹运作了十几年,这许都城内,有什么能瞒得过我?可偏偏有人不信邪。魏讽、陈祎、祖弼、张泉、王安、王登、宋季……这些人经常高谈阔论,想要让刘协再次君临天下,而且他们还在许都城郊,找了一个窑洞,搞了个秘会。哈,窑洞?以为躲进了窑洞就隐秘了?只要是许都方圆百里的地方,上穷碧落下黄泉,谁能逃得过进奏曹的监察!他们不是觉得寒蝉没死吗,他们不是想要联络上寒蝉吗?我就给他们一个寒蝉!”

“你……你是寒蝉?”曹植的声音因惊讶而变得沙哑。

“我不是寒蝉,真正的寒蝉并不存在。”曹丕道,“如果硬要说有寒蝉的话,你身边的朱铄是一个,吴质是一个,陈群也是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说,一直从未露面却又联系起了汉帝和我的寒蝉,其实是……”

“是假的。不管吉本是不是寒蝉,不管寒蝉是不是死了,去年谋反之后,寒蝉就没有了消息。按照之前寒蝉的行事风格,他从未露面,只是以令牌为信物。吉本死了,身上有块寒蝉的令牌。我看了那块令牌,仿制似乎并不怎么困难。于是,我们小心地试探,取得了这些汉臣的信任。但从头到尾,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露过面,我们只是把指令放在不同的地方交给不同的人传达。

“你知道,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阴谋者们,把事情弄得越神秘,他们就越深信不疑。于是,我们制定了一个详尽的计划。不过这个计划进展得并不怎么顺利,应该说,跟这么多心思缜密的人一起上演这出戏,计划不会进展得有多顺利。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按照我们设定的方向前进,突发状况层出不穷,让我们疲于应付。比如你所上演的被暗杀的苦肉计,比如魏讽的自污其名,比如城郊对进奏曹的伏击。虽然由吴质他们三个扮演起了无所不能的寒蝉,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并不需要一个详尽的计划,我们需要的是做一个旁观者,我们将戏台布置好,坐一旁冷冷地看你们表演即可。我们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推你们一把,将你们推向我们所希望的方向。

“你在动,汉帝在动,杨修在动,张泉在动,魏讽在动,陈祎在动,祖弼在动,更要命的是进奏曹也在动,司马懿也想插手到其中。有几次,我几乎想要放弃这个计划,这个计划太过于庞大,只凭我们这几个人应付,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好在我撑了下来,好在今晚你们所有人的举动,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今晚的第一个祭品,是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许都城内戒备森严,如果没有足够的人手,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魏讽、陈祎和祖弼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他们觉得,既然做大事,就难免要牺牲。于是他们利用秘会,传达了错误的消息,他们让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以为,只要今晚许都城内燃起大火,忠于汉帝的部队就会在某处城门都尉的接应下,杀进许都,夺回天下。可惜的是,许都城内,我曹家人牢牢掌握的精兵足有万人,许都周边的部队将领,哪个不对我曹家忠心耿耿。汉帝知道这一点,魏讽他们自然也知道。他们明白,所谓的占领许都,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既然占不了许都,那要怎么做,只好逃离许都。要想逃离许都,自然许都要先乱起来。于是,那些接到寒蝉锦囊,今夜带领家丁四处放火的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就成了汉帝重回天下的第一个祭品。六十多个家族吧,足足有三千多人,用尸骨为汉帝出逃铺成了第一块垫脚石。

“第二个祭品,是你。你真的以为魏讽他们只满足于杀了我,将你扶上世子之位吗?你太天真了。他们就是希望我们兄弟相争。呵呵,他们不是要天下第一的刺客吗?于是我们就推荐了王越。是的,早在以前,王越就在我指使下,以白衣剑客之名,做过几次案子了。有这么大的名声,那些人自然是喜出望外。于是,他们与所谓的寒蝉商议,由你将我骗出府中,由白衣剑客将你我二人当街格杀。这样一来,许都城内群龙无首,只会陷入恐慌之中,组织不起像样的追击。

“第三个祭品,是张泉。张泉一直没有进入过以魏讽为核心的圈子,而张泉的身份,更是被他们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了进奏曹,成为了摆在明面上的幌子。可怜张泉还想以此为契机,辅佐汉帝重新君临天下,成为中兴功臣。魏讽他们没有小看进奏曹的蒋济和贾逸,这两个人追查的速度很快,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他们两个虽然一直没有接近核心的真相,却已经掌握了外围的情况。而那个贾逸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一路查到了留香苑,发现了你跟甄洛幽会,还发现了张泉。魏讽很是担心,他知道进奏曹已经得出了汉帝、你、张泉上了一条船的结论。那么再结合进奏曹无孔不入的调查,推断出你们的预谋,只是早晚的事。于是,他们将张泉当成了鱼饵,用一辆假马车吸引进奏曹的注意。这样做还是有成效的,最起码骗过了进奏曹的蒋济。但是,魏讽还是觉得不怎么放心。他认为进奏曹中司马懿并未参与查案,不足为虑;蒋济的敏锐程度和能力,都比不上他的那个下属。于是,那个表现处处出人意料的贾逸,成了他的心头大患。尤其在知道我邀请贾逸出席家宴的那一刻,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但在这里,他犯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他向寒蝉请求,派出白衣剑客当街格杀贾逸。他却不知道,白衣剑客是我的人。得知了这个要求,我当时很惊讶。如果杀了贾逸,重挫进奏曹,那再三要求参与此案的司马懿,肯定会再度提议,那时我将没有再度拒绝的理由。若是司马懿这条老狐狸参与到案子里,以他敏感的嗅觉,查出寒蝉是谁,我究竟在这里做了什么,只是早晚的事。但如果不杀贾逸,难免会引起魏讽的怀疑。如何是好?我们短暂商量了一下,决定既然是家宴,就要贾逸带名女眷前来。于是,田畴的唯一一个女儿,田川死了。本来,我准备了一队人,在田川死后出现,给王越一个不杀贾逸的借口。事有凑巧,蒋济带了虎贲卫,前来接应贾逸。于是这场戏演得越发完美,没有一个人起疑。得知白衣剑客未能得手,魏讽他们有些慌乱,他们怕进奏曹通过这次伏击,推演出什么,于是他们作出了一个看似非常热血的决定。

“陈祎和祖弼,扮演第四个祭品。魏讽带着汉帝由城东出城;陈祎和祖弼,带着两辆空马车,由城南出城。城南永丰门的城门都尉是陈祎的旧部,由他接应陈祎出城;而魏讽手中,有我府上的印信。那块印信,如果我所料不错,是他们通过你从我府中偷去的。如果进奏曹没有识破他们,那么陈祎、祖弼、魏讽和汉帝就在城外汇合,一同向邺城奔逃。但是呢,那个进奏曹的贾逸,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从城中火起之时,他就一直很沉得住气,并且利用游侠郭鸿的人潜伏在宫城四门,看到陈祎和祖弼出门之后,以烟花为号,紧紧咬住了他们。

“于是,四个祭品,全都被推上了祭台。魏讽带着汉帝和皇后,顺利地出了城东,当时他到底什么心情,是大事终成的愉悦,还是兔死狐悲的悲戚?他不知道的是,曹宇一直在跟着他们,还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让他忍辱负重谋划了半年之久的奇谋付诸流水。刚刚吴质告诉我,汉帝和皇后已在返回许都的路上了。”

曹丕的话停了下来,端起了酒杯,放在唇边,却并未饮下。他突然觉得有些空虚,有些寂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敲了下长案,朱铄从外面走了进来。

曹丕道:“那个贾逸,是昏倒在了城东,对吧?”

“是,他意识到中计之后,将所带的虎贲卫调配开了,分别奔赴城门和世子、蒋济那里报信。”

“临危不乱,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曹丕淡淡地笑了,“你告诉陈群,带几个人去城东看看贾逸死了没有,若没有死,就送他一程。”

朱铄低低应诺,转身出门。

曹植打了个冷战,看着曹丕,这不是他认识了几十年的兄长。无情,阴险,狠毒,做事没有一点怜悯,不留一点余地。他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喃喃道:“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曹丕,我不如你,跟你争夺世子之位,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

“贾逸不能不杀,他虽然是个人才,但也是个性情中人。我看得出来,他对那个田川颇有好感,若是日后让他得知田川死于我手,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反应来。”曹丕饮下那杯冷酒,“任何一点微小的危险,只要发现,就要尽早铲除。”

“那你什么时候杀我?”曹植道,“你对我说了这么多,是平时压抑太久的缘故吧。你谋划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局,将你成王之路上的绊脚石统统铲除,这么辛苦才取得的结果,你一定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的对手,慢慢欣赏他脸上的错愕表情吧。”

“你我果真是兄弟,我现在想什么,全被你说中了。”曹丕笑了,像一头饱食过后的独狼。

“腰斩?弃市?凌迟?”曹植道,“怎么着都行,随你高兴吧。不过既然同为兄弟,我有一个请求。”

“讲。”

“放过甄洛。”

“不愧是情种。”曹丕摇头,“你放心,只要父王还活着,我不会杀甄洛,更不会杀你。”

“为什么?”

“父王一日不死,我就一日还是世子。而且所谓的世子废立,还不是父王的一句话?杀了你,落个残忍嗜杀的骂名,跟我仁厚的风评出入太大了。况且,世子的人选,曹彰原本是第三,没有了你,他往前挪了一步,难保会没有非分之想。所以,你的命还得留着。”

曹植苦笑:“你想得可真周到,不累吗?”

“怕累怎么能做得了世子,怎么能做得了魏王?”曹丕突然放声笑道,“怎么做得了皇帝!”

曹植木然道:“那么,我等你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放心,应该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曹丕道,“夜已经深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晚我们兄弟联手,挫败了魏讽之流的谋反,父王知道后肯定会很欣慰的。”

“父王……”曹植摇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假装寒蝉的试探,那个博得了汉帝和魏讽信任的试探是什么。”

“你想到了什么?”

“据说今年正月,定军山之败,折了夏侯渊,是因为寒蝉透露出了我军军情,并且提供了错误的情报所致。”

“你想说什么?”

“汉中那边的军中,是不是也有你的人?定军山之败,恐怕就是让汉帝和魏讽他们对寒蝉深信不疑的试探吧。那后来徐晃的重伤,是否也是拜你们的寒蝉所赐,你们是不是还在谋划着什么?”

“这些话我说过吗?”

“没有。”

“我既然没有说过,你就敢乱猜吗?”曹丕冷冷地看着曹植,“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天下第一聪明人杨修的下场。”

“臣弟知错。”曹植道,转身走向厅外。

“等一下。”曹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曹植站住了,却并未回身。

“虽然我不想杀你,但个中原因实在是难以向外人道。你也知道,你放荡不羁的个性,实在是得罪了不少人,有不少人欲杀之而后快。他们总觉得,你我争夺世子之位,我必然也想要尽快除掉你。若有一天,我身边的人力劝我杀掉你的话,我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呢?”曹丕道,“前几日,我突然想到一首诗。”

“望兄长赐教。”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大笑道,“你回去背熟吧,到时候必定大有用处。”

第九章 意外之人

贾逸醒了。

四周很黑,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黑暗,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稍稍活动了下肩膀,发觉厚重的明光铠已经被脱下了,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褥席之上。身上有股浓烈的药草味,伤口已经完全被包扎住了。不是在进奏曹,这种包扎伤口的方式,跟进奏曹的军医并不相同。而且进奏曹中,也没有这样的地方。

贾逸双手在床榻上摸索了一阵,除了材质颇好的被褥外,并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他撑着胳膊,坐了起来,轻轻咳嗽一声。

“贾校尉醒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还在许都?”贾逸问道。

没有听到女人回答的声音,只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贾逸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却发现眼睛还是无法适应,仍然看不清周围的东西。

“我该不会是瞎了吧。”他喃喃道。

坚定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没有瞎,是这里没有光。”

“没有光?”

“对,这是在地下,自然没有光。”

“我昏迷了多久?”

“不长,两天三夜而已。”

“这里……离许都应该不远。”贾逸道。

“哦?何以见得?”

“你是进奏曹主官之一,这里若是离许都太远,对你来说总归不太方便。”

黑暗中火折亮起,点燃了一盏油灯,跳动的火苗照亮了那个人的脸。

蒋济。

“我是听声音,才知道是你。我起先一直在怀疑,寒蝉到底是世子还是你,现在看来,真相终于大白了。”贾逸坐在床褥上,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觉得谁是寒蝉?”

“世子就是寒蝉。但我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救我,看样子你并不是世子的人,而且世子应该是要杀我才对。”

“说说。”蒋济坐在了贾逸对面,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其实,到了许都接手这个案子之后,我总有种不协调感。”贾逸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但是发生的事情太多,没有来得及想清楚。直到那天从世子府赴宴出来,我才意识到那种不协调感是什么。是曹丕对寒蝉的态度。寒蝉乃是许都城内,最可怕的奸细,也是直接导致定军山之败的罪魁祸首。曹丕对于寒蝉,应该是要倾其所能,彻底追查才对。毕竟寒蝉还在许都内谋划着一件大事,只有早一点查到了寒蝉,阻止他的阴谋,才能不铸成大错,对魏王有所交代。

“但是他呢?仅仅指派了进奏曹的一个曹署来查寒蝉。我听说司马懿曾经多次要求参与到案子中,但都被世子拒绝了。在世子府中,司马懿曾对我说,世子对他是且用且防,这让我产生了一点疑虑。世子之所以不让司马懿插手寒蝉的案子,是因为他怕司马懿查到寒蝉。反过来看,蒋大人和我,虽然做了一些事,安插了一些人,发现了张泉、祖弼、曹植和那些汉室旧臣们,但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反而被寒蝉摆了一道,折损了不少虎贲卫。如果在平时,世子就算不撤换我们,也至少会严加训斥,但他仅仅补充了一些人手就作罢。这不合常理。他似乎是对于我们缓慢的查案进度很满意,并不希望我们能查到寒蝉。

“在我发现曹植和甄洛的奸情之时,我进了世子府,将情形禀告给了曹丕。出乎我意料的是,曹丕并没有显得有多惊讶,似乎早有预料。但是就算如此,他还是邀我参加家宴,暗示我进入了他的派系。这似乎有些太草率了。对叔嫂奸情能隐忍数年而不发的人,岂会这么容易相信人,让他进入自己的嫡系?可惜我当时太过兴奋,并没有想到这点。

“接着我和田川从世子府中出来,就受到了白衣剑客的伏击。我的身手其实并不弱,但我在白衣剑客面前,根本不是对手。我当时就很迷茫,这样的绝世高手,谁能用得动他?从他蒙面的情形上来看,他是怕被别人认出来,绝对不是什么隐居的世外高手。当今的剑术绝顶高手,一张手掌就能数得过来,王越就是其中之一。而王越,是曹丕的剑术老师,他要准确地掌握我当晚的行踪,是再容易不过了。

“有了这个切入点,我就把整个案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下。我发现,从今年以来,寒蝉做的每件事,虽然都是针对曹魏,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对曹魏整体而言,寒蝉是颗毒瘤,但对于曹丕来说,却并没有多么可怕。正月定军山之败,不但死了跟曹丕关系一向不是很好的夏侯渊,还将魏王引向了汉中,整个许都都成了曹丕的天下。接着,寒蝉在许都内,将汉帝、曹植、汉室旧臣、荆州系和一些对曹丕不满的人聚集到了一块儿,谋划着一场阴谋。这场阴谋若是成功,对曹丕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但若是这场阴谋失败了呢,岂不是把曹丕所有的敌人一网打尽?汉中那边,死掉了曹植最得力的幕僚杨修,如果魏王再次大败,那么整个曹魏都将士气大跌,人心不稳。在这种危机关头,魏王会考虑更换世子吗?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寒蝉要么是曹丕的人,要么就是曹丕本人。”

“嗯,虽然细节上还有些出入,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蒋济点头,“在你昏迷之前,分派了人手赶去各个城门,还让人去通知我和世子,要我们搜捕魏讽。你是怎么看破了陈祎的金蝉脱壳之计,又是怎么知道魏讽才是带着汉帝出逃的人?”

“说来惭愧,大人还记得在城郊伏击我们的那些军士们吗?当时我们遍寻不着他们是哪路人马,好像他们平白无故地出现,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一样。昨天我突然想到,因为我把陈祎当成了自己人,所以一直忽略了一个地方。宫城中,还有八百禁卫军。而陈祎是长乐卫尉,掌管这八百禁卫军。而且,永丰门的守门都尉是陈祎的老部下。所以,五百军士,虽然听起来人数众多,但只要更换军服旗号,他们可以毫无声息地出城,又可以毫无声息地进城。

“而察觉魏讽,要从陈祎身上的那副轻甲说起。曹植遇刺,我们在现场发现的箭矢,质地精良,在箭杆末端刻有一个篆体的魏字。经我们查询,证实是魏讽府中的。而陈祎身上的那副轻甲,同样也刻着一个篆体的魏字。

“曹丕对宫中用度非常苛刻,汉帝那边过得很是凄凉,不但衣食开支上甚为窘迫,禁卫军也像一群叫花子一般。他们哪里会有钱去打造盔甲兵器?不过,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总还有些家产,但是他们却不敢明目张胆地送入宫中,更不敢将打造好的盔甲兵器运进宫中。他们需要一个场地来做这些。大人还记得我们查到的那个私铸场吗?应该就是他们打造盔甲兵器的地方。

“但是,这个地方是谁在运作呢?我觉得是魏讽。魏讽是这两年突然转了性子的,起初的时候,他还是个名动天下的才子,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成了卖友求荣的小人。为什么他会突然转了性?大人说他是怕死,我当初也是这么觉得。但是当我发现陈祎的那副盔甲上也有一个魏字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魏讽那么做,为了将自己放在汉帝的对立面,减轻自己的嫌疑,从而更好地运作私铸场。

“仔细想想,既然魏讽成为了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们口中的卑鄙小人,那他就最为安全。既然在曹植遇刺一事上,被寒蝉栽赃陷害过一次,那么进奏曹自然对他放松警惕。人都有个习惯,被排除了嫌疑的人,很难再次进入视野。于是,许都大乱的那天晚上,魏讽就成为了带汉帝出逃的最佳人选。”

贾逸停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说完了吗?”蒋济问道。

“还没有,我还有两个疑问。第一个,整件案子的转机,是从我去留香苑勘查张泉行踪开始的,大人在要我去留香苑之前,是否已经知道曹植和甄洛在那里幽会?第二个,我和田川被王越伏击之时,大人带来五十名虎贲卫前来接应我们,是否太巧了些?”

“你是我这十几年来,在进奏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虽然经验历练尚浅,但你毕竟还很年轻。”蒋济看着贾逸,目光中满是赞许。

“大人,你在许都这摊浑水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蒋济沉吟道:“你昏迷了几天,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汉中那边,魏王在撤退之时,遭遇到了蜀军主力。魏王虽然在鄢陵侯曹彰的援军协助下已经突出重围,但损失惨痛。他只得在长安坐镇,整饬军备,以拒刘备。许都这边,世子曹丕挫败了魏讽等人的谋反案,铲除汉室旧臣、荆州系大臣等一百六十七人,共计诛杀四千一百二十四人。曹丕对外公布,魏讽就是潜伏了多年的寒蝉,这次能够挫败寒蝉的谋反阴谋,当然要归功于一批有功之士。他搞了个盛大的仪式,对他们进行了嘉奖,并将你和田川厚葬。”

“厚葬?”

“对,曹丕在城东的马车旁发现了你的尸体,虽然头颅不见了,但是尸体的身材与你很是相似。况且有身上的官服和进奏曹的腰牌为证,曹丕断定你已经死了,至于头颅,很可能是被那些汉室旧臣们割去泄愤了。”

“所以说,我已经死了?”

“对。”

“是大人救了我?为什么?”

蒋济淡淡地笑了起来,他轻声道:“贾逸,你看我,像寒蝉吗?”

贾逸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蒋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对,我是寒蝉,但我也不是寒蝉。”蒋济道。

贾逸觉得呼吸有些沉重,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请大人指教。”

“我记得,你跟我提起过。在整理进奏曹里档案的时候,发现早在战国时期,就有对寒蝉的记载。不过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是鬼谷门里孙膑和庞涓的恩怨纠葛。你当时告诉我,你觉得那只是重名而已。其实,那个寒蝉,就是现在的寒蝉。”

“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几百年!”

“准确来说,寒蝉并不是人,而是一个组织。”蒋济隐没到黑暗之中,淡淡道,“这事要从九百年前说起。周平王东迁,定都雒邑,虽然表面上延续了周朝的社稷,却已经失去权势。那时天下四分五裂,各诸侯之间相互攻伐,杀戮不休。所谓贵族世家,覆灭只在朝夕之间。在各诸侯国中,有一群势力较弱的贵族,为了自保串联了起来。他们行事颇为低调,起先只是共享各家资源和情报,只为躲过灭族之灾。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贵族因为互助的关系,虽然偶有家族破败消亡,但大多数的实力都慢慢得到了加强。有些家族,甚至强大到可以掌控一国的朝政方针。这就是‘寒蝉’的雏形。”

贾逸摇头道:“这太荒谬了。既然寒蝉是由一些家族所组成的,为何已经过了几百年,却从未泄露出这个秘密?谁能保证每个家族的每个人都能守口如瓶?”

“既然是低调而隐秘的组织,知道自己家族是寒蝉一分子的人,恐怕是极少的。”蒋济道,“我为寒蝉做事已经二十多年了,还不知道寒蝉到底由哪些家族组成,见过的寒蝉的人,仅仅一位。”

“还是不对。如果你的话是真的,那曹丕精心谋划的局,从头到尾都在寒蝉的掌控之下?寒蝉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为了扶曹丕上位?”

“我只能说,现如今天下三分,才最符合寒蝉的利益。”

贾逸道:“天下三分?曹魏眼下已经受到了重挫,若刘备和孙权继续联合,荆州关羽发难……”

“不会,现在寒蝉所做的一切,都对曹魏不利,是因为曹魏在三方之中势力最强。局面一旦有所转变,寒蝉就会再度出手,削弱变强的那个。直到寒蝉认为天下不再需要三足鼎立之前,我相信没有谁能一统天下。孙权不能,刘备不能,曹操也不能。”

“群雄逐鹿,问鼎天下,本来波诡云谲的生死之争,在你口中,却变成一场小孩子般的游戏。”

“不是小孩子的游戏,是权力的游戏,是利益的游戏。”蒋济淡然道,“争夺天下的成败,虽然看起来无法预料,但其实是由两个因素决定的。一个是钱粮,一个是人才。钱粮,天下共十,寒蝉分其一半。而人才,寒蝉则有自己的方法。”

“什么办法?”

“他们会关注那些优秀的人才,通过种种方法吸纳进来,成为自己利益的影子。”蒋济道。

“影子……”贾逸突然失笑道,“大人,你将我救回来,又告诉了我这么多匪夷所思的秘密,该不会是要我做什么影子吧。”

“吕不韦、张良、陈平,这些人都做得,你做不得?”蒋济淡淡道,“反正,你已经是个死人。”

“若是我拒绝呢?”

蒋济道:“你是个聪明人。寒蝉的秘密既然保守了九百年,怎么会轻易让一个外人知道?你以为,郭嘉和周瑜真的都是病死的?”

贾逸沉默了很久,问道:“为何会选寒蝉作为组织的名字?”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想要活得越久,总要忍受越长的黑暗和寂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