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哭笑不得地道:“这个先不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少女骄傲地道:“自然是想看看你的能耐。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我可不想被一个傻瓜拖了后腿。”
说完,少女还舔了舔发肿的嘴唇。
贾逸在心里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个少女最多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倒是很漂亮,但是能力……却是不敢恭维,而且还欠缺了点儿自知之明。世子为什么会派这么个雏儿跟自己搭档查寒蝉?这么严肃的事情,让看上去这么白痴的女人掺和,合适吗?虽然这几十年来,也有不少女人掺和到数不清的阴谋阳谋之中,但这么蠢的女人,应该是第一个吧?
“小姐……嗯,还没请教阁下名讳。”贾逸道。
“田川。”少女咧开犹如猪肉肠一般的嘴唇,很是高兴地回答。
“田校尉,作为前辈,我给你一个忠告。”贾逸很不客气地说,“你以后最好别女装打扮,要么穿官服,要么穿轻甲,总之,不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你是女人。”
“为什么?”田川瞪大了眼睛。
“还有,你脖子上挂的那块东西,叫作腰牌。腰牌,当然是要挂在腰里,这个请你以后也要记住。”
田川愣了一下:“这都是曹里的规矩吗?怎么我在幽州当差了两个多月,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幽州,两个多月……”贾逸眼皮跳了一下,恐怕在幽州,进奏曹的脸已经被这白痴丢完了。
他放缓语气,道:“你在幽州,是进奏曹分支的主官,自然没人敢说你的不是。但是到了许都,你我都是进奏曹最基层的官员,一切都要按规矩来,明白吗?”
田川犹豫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还有,你在进奏曹里做了多久,怎么年纪轻轻,就被晋升为校尉了?”自己有叔公举荐,在石阳一线又屡立大功,才被破格提拔为校尉。但是眼前这个少女,年轻得惊人,白痴得惊人,怎么会也是校尉?
“我直接就是校尉啊。”田川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魏王说是我父亲对朝廷有功,又死得早,还没什么子嗣。为了补偿田家,魏王就让我来了进奏曹,一进来就给了个校尉的官职。怎么,校尉算很大的官吗?”
胡闹,贾逸在心里暗道,怎么一向以严谨著称的进奏曹,现在也这么乱来了?魏王也是,安排人去哪里不好,怎么安排到了进奏曹?
“喂,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田川道。
“你父亲是……”
“田畴。”
“田畴?就是那个协助魏王平定乌丸的田畴?”贾逸动容道。
“嗯,就是这个,怎么了?”
“那倒是失敬了。原来是田畴的后人,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贾逸的眼睛又眯起来了。
田畴是当朝名士,常年隐居在幽州。曾经助魏王收复乌丸,征伐荆州,立下累功。魏王多次要给他封侯,田畴却坚辞不受。后来据说田畴早死,儿子也死得早,想不到还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也难怪田川这么白痴,在幽州边界那种混乱的地方长大,又没人管教,还能指望她长点脑子?
贾逸正在沉吟,不妨田川却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男女授受不亲,这个最基本的道理,这个白痴似乎也不懂。
“干吗?”
“借……我点钱。”田川一点尴尬的表情都没有,“刚才故意让你打在了我脸上,是为了试试你拳头的力道。对,虽然你的拳劲很弱,但我也受了点擦伤,你得出点汤药费给我!”
贾逸拨下搭在肩膀的手,面无表情地抓了一把铜钱放在了那只白嫩的小手里。
“你顺便下午帮我跟蒋济大人请个假,就说我有要事要办,今天就不去找他报到了。”
“嗯。”贾逸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似乎自己的那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自己脸上。
许都,城郊。
叔公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胡话,还是片刻清醒之时的告诫?寒蝉……勿近?他打了个冷战,叔公那凌厉的眼神又浮现在了眼前。算了,不想了。都已经糊涂成那个样子了,还那么在意他的话干吗?
贾逸拉住缰绳,俯视着前方一望无际又起伏不定的荒草地。小的时候,他曾经一个人在齐顶高的蒿草地里迷了路,任凭怎么呼喊求救,奋力奔跑,却始终迷失在那片广袤得犹如大海的蒿草里。直到夜色降临,他精疲力竭地倒在草丛里,抬头看着黯淡的月亮和繁星,喉头泛起苦涩的绝望。那一晚,他真真切切地以为自己会像一条野狗一样死在那里。直到后来,太阳升起,他才发现他所倒下的地方,离荒草地的边缘仅仅十几步。
行百里者半九十。
人生往往就是这么残酷。
远处的蒋济一身劲装,张弓驰骋在荒草地中,正追逐着一头野鹿。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野鹿,自以为盼来了春天,却不知道迎接它的是血淋淋的未来。一支羽箭呼啸而来,擦着犄角没入前方的泥土里,它骤然一惊,想往左侧逃去。两只猎狗迅速扑上来,堵住了它的生路。此刻的这只野鹿,是否也像那晚的自己一般绝望?贾逸突然暗笑起来,只不过是只畜生罢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伤春悲秋了。
他从弓壶里抽出雕弓,搭上一支白羽箭,弦如满月。
放手,远处的野鹿应声而倒。
贾逸将雕弓插回弓壶,策马上前。野鹿倒在草丛里,口吐着血沫仍在抽搐,那支白羽箭贯穿了它柔软的腹部,流出来的血将地面染成了一片褐色。
“这只鹿……原来是只怀了崽的母鹿。”贾逸道。
“怎么,”蒋济翻身下马,俯视着猎物道,“你想说什么?”
贾逸看着母鹿胀鼓鼓的腹部,干笑道:“原来大人迟迟不出手,是因为……”
“错了,我没有那么悲天悯人。许久不曾游猎,我的身手早已生疏了。”蒋济摇头道,“你连人都杀过,又何必在意一个畜生,仅仅是因为这只畜生怀了崽么?”
“这个……属下是觉得……”
“妇人之仁。”蒋济淡淡道,“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怜悯,也不是狠毒,而是麻木。现如今许都之内派系林立,明争暗斗,就犹如一锅快要烧开的水一般沸腾。若是一步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属下明白。”贾逸点头。
“跟田川见过了?”蒋济问道,“觉得怎么样?”
“蠢货一个。”贾逸摇头道。
蒋济笑道:“那你怎么安排她的?”
“我让她带队去了汉帝宫门那里,观察记录进出的人,好跟陈祎的名单作下对照。”贾逸犹豫了一下道,“大人,那个没脑子的丫头必须跟着我吗?我看她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更别说查案什么的了。”
“名士之后,又是世子亲令。”蒋济打断了他的话,“明白吗?”
“明白。”贾逸答应得有些不太情愿。
毫无预兆地,耳边响起了细微而又杂乱的嗒嗒声,蒋济和贾逸一起猛然抬头,凝视着远方。未几,犹如战鼓一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飞扬的尘土,在两人数十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马队足足有一百余骑,前面的近百骑都身披铁甲手持长戟,剩下的十余骑躲在后面,恍惚间看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出大多都是些劲装打扮,还有几个还穿着华丽的丝绸长袍。
“你们是什么人?”马队前列都尉模样的骑士大声喝问。
“阁下是什么人?”蒋济沉声反问。
“放肆,这是临淄侯的猎队!你们还不速速避让?”几名骑士策马欺了过来。
“哟,原来是侯爷来打猎了啊。”贾逸嬉笑道,“我看这么大排场,还以为是魏王回来了。”
“混账东西,出言不逊,不想活了么?”那都尉怒喝道。
“在下进奏曹蒋济,约束属下不力,还请侯爷见谅。”蒋济策马前行几步,冲马队作了个揖。
马队后面那十几骑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想必是在说蒋济他们的坏话。
“在下告退!”蒋济冲那都尉拱了拱手,招呼贾逸拔马便走。贾逸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随后跟上。
身后传来那都尉洪亮的声音:“蒋大人,侯爷有话要你传给世子。侯爷说,请世子看好自家的走狗,莫要放出来乱跑,免得坏了诸位公子春猎的雅兴!”
蒋济头也不回地应道:“回禀侯爷,在下定将侯爷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给世子。”
身后又是一阵哄笑声,蒋济全然不理,只是催马前行。
贾逸在身后策马赶上,忍不住问道:“大人,你真要把话传给世子?”
“我有那么无聊?”蒋济瞥了眼贾逸,“就算我回去跟世子说了,他也只会笑笑作罢。”
“如今这情形,想必是曹植误会了。”贾逸道,“曹植和杨修一样,自视聪明,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听说他在世子之争中落败之后,愈加变得愤愤不平,时常发些魏王和世子的牢骚。今天咱们打猎,碰巧跟他撞到了一块儿,以他的度量,大概以为是世子派咱们来监视他的。”
“无所谓,管他怎么想,咱们只需要做好分内的事。”蒋济道,“有时候你越是想要骑墙,越是两边都落不下好处。咱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大人,曹植今天这仪仗,算不算僭越?”贾逸问道,“百人猎队,是诸侯王的仪仗,而侯爷至多五十骑。”
“你少动歪脑筋,咱们进奏曹的人,不蹚这浑水。”蒋济道。
“咱们不蹚,也有别人蹚的。”贾逸不以为然地道。
“陈祎这个人,怎么样?”蒋济换了个话题。
“身世调查过了,没什么问题。我在七个宫门外都安排了人手,把前几日记录的名单跟陈祎提供的名单对比下,就知道能不能信他。”贾逸答道,“可惜咱们无法直接在禁卫中安插人手,不然的话就可以直接监视宫内,用不上陈祎了。真不明白魏王是怎么想的,为何不把长乐校尉换成自己人?”
“天下的汉室旧臣还没死完呢。”蒋济道,“现如今,军、政、财全部牢牢掌握在魏王手里,宫里的那位,实在是翻不起什么风浪了,杀了倒不如留着。魏王似乎想做霍光,还不想做王莽。”
“那世子呢,世子想做什么?”贾逸嘿嘿笑道。
“不知道,不过以世子的性格来说,应该跟魏王差不多吧。”
“那若是当初曹植做了世子,汉帝的日子就到头了。”贾逸故作悲悯地感慨道。
“怎么说?”蒋济奇道。
“你想啊,身为侯爷用王爷的仪仗,要是身为王爷,会不用皇帝的仪仗吗?”
蒋济摇头道:“你话太多了。在许都,话多的人通常活不长。”
贾逸道:“放心吧,大人。这些话我只会在你这里说。”
毫无预兆地,一道尖利的呼啸声刺破广袤的宁静,引得两人齐齐回过头去。
“是曹植的方向。”贾逸有些幸灾乐祸。
话音未落,呼啸声接连响起。是响箭。蒋济面色凝重起来,一般只有遇到危急之时,才会射出响箭报急。这眨眼之间,已经射出了三支响箭,表示的是遇到了伏击。
“去看看?”贾逸道,明摆着一副要去看热闹的样子。
蒋济沉吟了一阵,摇了摇头:“这里离许都很近,不会有大群的盗贼出现。况且他们是百人猎队,就算是遇到了伏击,也能够保护曹植的安全。我们去了没什么用。反而搞不好会被那些紧张的骑兵们射成刺猬。”
“那我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直接回去?要是我们稍微放快了点儿速度,想必现在也听不到响箭了。”贾逸笑道。
“曹植遇袭这件事不简单,”蒋济点头道,“进奏曹的首要任务,是查清定军山之败,追捕寒蝉,这种事还是不要牵涉进去的好。”
“不过,这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伏击曹植?”贾逸道,“该不会是……”
“不关我们的事,按职责划分,应该是由许都尉处理。”蒋济淡淡道。
贾逸却自顾自地说下去:“若曹植一死,世子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也就是说,曹植遇袭,世子有最大的嫌疑。这件事太过于敏感,许都尉只怕是没能力处理的,应该还是会推给进奏曹。世子是会交给司马懿,还是交给蒋大人你呢?司马懿是世子系的人,许都内人尽皆知。世子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只能将这案子交给大人了。嘿嘿,大人,你刚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咱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蒋济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道:“走,咱们要尽快赶回进奏曹!”
进奏曹门口,贾逸看到一个驿卒已经等在了门口。怎么许都尉这么快就把这烫手山芋扔过来了?他看了蒋济一眼,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驿卒面前。
驿卒看了眼他的腰牌,恭敬地呈上一枚竹简。贾逸接过,粗粗看了一眼,是从汉中发来的密信,落款是程昱。还是给蒋济大人的回信吗?他有些失望,回身将密信转送给蒋济。
“奇怪,程昱先前已经明确表示,拒绝进奏曹协查汉中,现在写来密信,又是何意?”
蒋济沉吟不语,径直走进院中。
用匕首挑开火漆,从中抽出一卷白帛,蒋济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将白帛递给贾逸:“看看。”
寒蝉被擒?杨修?
贾逸哈哈干笑两声,将白帛又递还给蒋济。
“笑什么?”
贾逸瞟了眼蒋济的神色,斟字酌句地道:“我觉得杨修……不太可能是寒蝉。寒蝉行事诡异,心机颇重,潜伏了数十年未曾露出一次马脚。而杨修呢,处事张扬,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可以说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各种派系,都有不少人盯着他,等着他犯错,欲除之而后快。这样的人,会是寒蝉?似乎不太可能。”
“那西蜀军议司的细作,怎么会一口咬死他呢?有什么理由去陷害一个小小的主簿?”
贾逸低头思索了半晌,老实回答:“不知道。不过既然程昱那边,把杨修当成寒蝉关了起来,那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蒋济笑道:“程昱?是我们进奏曹的人吗?”
“自然不是。”贾逸也笑了起来。
“程昱查程昱的,我们查我们的。”蒋济淡淡道,“汉中啊……那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地方。”
“但是……程昱寄过来这封密信,是什么意思?”贾逸道,“是他确信杨修就是寒蝉?不对,那只老狐狸心思缜密,我们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不会想不到。”
“你能想到这点违和之处,比离开许都时,已经老成了不少。”蒋济笑道,“既然程昱知道杨修不会是寒蝉,那为何还要拘捕他,并且将消息传递给我们呢?我们接到这个消息,不管信与不信,下一步肯定要怎么做呢?”
“这种重要的消息,我们必须要上报……世子……”贾逸的眼神闪烁,已经想到了什么,“是了。世子跟临淄侯曹植因为夺嫡之争,一直有很深的矛盾。程昱的孙儿在世子曹丕手下当差,虽然他一直声称自己不党不争,但许都城内风传程昱早已倒向曹丕一派。而杨修是临淄侯曹植的左膀右臂,程昱将杨修当作寒蝉关起来,又向我们送来密信,表面上是在互通情报,实际上却在暗示曹丕,杨修已经在他控制之下,早晚会借口诛杀。而且,这老狐狸将密信送给了我们,而不是早已被世子收在麾下的司马懿。这又是在向魏王表示,他仍是忠于魏王,并未倒向曹丕。”
贾逸突然停了下来,压低声音道:“杨修被抓,曹植遇刺。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会不会有些太巧了,大人,该不会世子开始动手了吧。”
蒋济沉默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不会,魏王还在,现在不是世子动手的最好时机。”
贾逸正要说话,却忽然听到前庭传来虎贲卫的通报声。他眉毛一跳,有些诧异地看着蒋济,却发现蒋济也是微微变色。
在这个时节,世子来访进奏曹,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没等细想,曹丕已经走进了房中。两人想要上前见礼,却被他挥手阻止。
“这位就是贾逸?”曹丕笑吟吟地道,“时常听蒋济说起你,真是一表人才。这几年,我翻阅塘报,你在石阳办的不少案子,着实精彩,不愧是年轻有为。”
贾逸不亢不卑地低头作揖:“承蒙世子厚爱,贾逸只是尽责而已。”
“对于临淄侯遇刺一事,你怎么看?”
贾逸瞄了蒋济一眼,道:“事发突然,下官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
“听说他遇刺之前,见过你们,还托你们带话给我。”曹丕笑道,“蒋济既然没向我回报,想必不是什么好话。我这弟弟因为世子之争,一直对我有些偏见,难免会发些牢骚。让你们夹在中间受气,倒也是难为你们了。”
“不知临淄侯伤势如何?”贾逸轻声问道。
“伤势?他如果受了伤,你觉得我还会来进奏曹吗?”曹丕叹了口气,“刺客射中了猎队中的一名百人将,他现在正坐在我世子府里要个说法。这案子,许都尉不敢接,只好交给你们了。”
“为世子效力,是进奏曹职责所在。”蒋济接过话,“不知道世子亲自来访,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
“喔,我是进宫面见汉帝,路过你们这儿而已,哪会有什么交代。”停了一会儿,曹丕又摇摇头,“这次行刺,倒是有些蹊跷。我这弟弟,出城游猎,带的是百人猎队,其中不乏骑射好手。为什么刺客会选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从外围行刺?”
贾逸神色一震,猛然回忆起当时猎队发现他们的情景,拱卫核心,进退有序,根本无法找到曹植在哪里。
“如果真想杀他,在许都城内大街上恐怕都要比今天容易得多。可惜我这弟弟,根本不往这方面想,还在我府内大闹,说已经六百里加急送信前往汉中,要父王主持公道。眼下汉中战况紧急,许都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不能为父王分忧,我真是愧为人子啊。”曹丕叹了口气,向身后摆了摆手。
一名长随捧了个木盒进来,放在长案上,小心地打开。里面是杆羽箭,箭头上沾有一些褐色干涸的血迹,箭杆之上刻着一个“魏”字。
“这是刺客所用的羽箭,交给你们,查案也好有个线索。好了,好了,在你们这里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我得赶紧进宫去,不然我那皇后妹妹又该说我藐视天威了。”曹丕苦笑一声,道,“这案子,不要慌,慢慢查。不可放走奸佞,当然也不可株连无辜。父王那里大战在即,许都当下要保一个‘稳’字。”
蒋济应声道:“属下明白。”
送世子出了进奏曹,蒋济在院子中站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贾逸,如果要你查这案子,你会怎么查?”
“既然有这羽箭作为线索,自然是搜遍许都城内所有魏姓大户人家,若是找到相同样式,先缉拿审问再说。”
“好,就依你的法子去办。”
贾逸犹豫了一下:“可是大人,刚才世子不是说,许都要保一个‘稳’字吗?如果咱们大肆搜捕,会不会……”
“无妨,先找到羽箭的主人要紧。”蒋济的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世子妃甄洛静静地坐在凉亭里,看着亭前姹紫嫣红的牡丹发呆。
身后的婢女笑道:“这许都城里,就数咱们宅院里的牡丹开得最艳最好看,听说这种牡丹,以前只有皇宫里才有。当初布置花园的时候,是殿下特地请人从洛阳带回来的种子呢。娘娘,您看着喜欢的话,等下奴婢剪几支,插在您房间里的净瓶里,早晚看着都叫人喜欢。”
甄洛摇了摇头。牡丹虽说被誉为国色天香,但终究还是多了份俗气。如果插几支放在房里,还不被他调笑?
“不放在房里么?娘娘,世子可是很喜欢牡丹的啊。”身后的奴婢有些不解。
“我不喜欢。”甄洛淡淡地道,转过头看着石桌上的那片帛书。是篇《悲秋赋》,字迹苍茫落寞,初看起来有一股萧瑟的秋意,但细看下去,却又能发现其中狂放不羁的气势。字是好字,赋是好赋,人呢?甄洛两颊微微泛红,羞涩地摇摇头。这个曹植,以前答应过要为自己写一篇赋的,这都过去好几年,却一直没有动笔。该不会是新婚过后,就忘记了自己这个故人了吧。不,不会的,他说过对新婚妻子不太满意,再说他也不是那种薄情之人。唉,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甄洛捧起手中的《悲秋赋》,小心地叠了起来。比起他这个窝囊的哥哥曹丕,曹植既温柔体贴,又才华横溢,当初攻陷邺城、闯入府邸的为什么就不是你呢?
“看什么呢?”身后传来温和的问话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曹丕。
“一篇赋。”甄洛没有回头。
“什么人写的呢?刚才看你好像读得很入神。”曹丕绕了过来,坐在甄洛的对面。
“你不认识。”甄洛冷冷道,“殿下不是去见汉帝了吗,怎么到后院闲逛来了。”
曹丕不以为忤,笑笑道:“刚从皇宫回来,曹节因为汉宫配给的事情,冲我发了好久的牢骚。出宫后,我却有点感慨,她守着个傀儡皇帝,还能相敬如宾,我们俩却好久没有促膝谈心了。这点怪我,整天忙于政事,冷落了你。”
“那殿下的李贵人、阴贵人呢?殿下就不怕冷落了她们?”
曹丕苦笑道:“洛儿,你怎么还在耍小孩子脾气。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娶她们,都是父王的意思,为的是和这些名门世家结为姻亲,好让咱们曹家多些后援。”
“怎么说你都有道理。”
“罢了,罢了。”曹丕无意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府里还剩下几匹蜀锦?”
“怎么,殿下又要拿去送人情?”甄洛冷笑。现在刘备占据了蜀地,蜀锦采购已经不太容易,今年世子府总共买入了三十匹而已。本来曹丕已经应允分给甄洛三匹,其他女眷两匹。但最近曹丕总拿蜀锦去送人情,现在已经没剩几匹了。
“话不能这么说。”曹丕略微显得有些尴尬,“我是想着曹植新婚不久,你带上一匹去送给咱们弟媳吧。前段时间,因为世子之争,我和他之间有些误会,以后有机会得慢慢化解才行。”
原来是送给他。甄洛的脸色缓和下来,淡淡道:“既然殿下想到了这里,我去办就是。只是你们既然是亲兄弟,一匹蜀锦会不会太单薄了。”
曹丕笑道:“那是自然,我还准备了一匹西凉送来的千里马,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他看了肯定会喜欢。到时候,你一齐带去好了。”
甄洛点了下头,正要说话,却见司马懿穿过蜿蜒的花径小路,匆匆而来。她皱了下眉,心头升起一丝厌倦。这个老头子好生不晓事,世子府的后院,他不等通传就贸然闯了进来,一点礼数都不懂。她冲曹丕点了下头:“看起来你又要忙了,我先走了。”
曹丕歉意地道:“那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交代后厨做了你最喜欢的金丝蜜枣。”
甄洛却没有回话。
看着甄洛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之中,曹丕脸上笑容隐去,转过身看着司马懿道:“仲达,什么事?”
“蒋济收到了程昱的消息,汉中那边拘捕了杨修。”司马懿平静道。
“哦?”曹丕长身而起,急切问道,“怎么样?”
“西蜀叛逃过来一名军议司校尉,指证杨修即是寒蝉,程昱已经把杨修关起来了。”
曹丕皱眉道:“这怎么可能,仲达你觉得呢?”
“他不是寒蝉。”司马懿道。
曹丕沉吟了一下,道:“不管杨修是不是寒蝉,他总是我那心高气傲的弟弟跟前的红人。父王这次这么不讲情面,是不是对曹植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殿下,我觉得,抓杨修,并不代表魏王对曹植有什么想法。”
“哦?”曹丕略略有些失望,“那……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坐实杨修的罪名?”
“万万不可。”司马懿道,“殿下,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许都又为是非之地,殿下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世子之争不在一朝一夕,切不可贸然行事。魏王心思缜密,我们若是妄动,万一事败,反而是作茧自缚。”
“也是。”曹丕笑笑,又坐了下去,“仲达,我又失态了。”
司马懿道:“汉中离我们太远,殿下眼前要做的,是看紧曹植。”
曹丕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满园的牡丹轻声道:“父王经常说这牡丹为花中之王,雍容华贵,在我看来,却是俗气了一点。”
“殿下,这种话说不得。”
“那什么时候才能说得?”
“魏王归天,殿下即位。”
“那还要等多久?”曹丕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苦笑。
在抓人这方面,进奏曹的动作一向是很快的。贾逸将许都城内的魏姓人家按照居住地,分为四十六个区域,然后由进奏曹虎贲卫牵头,许都尉的差役配合,展开搜查。同时将那杆羽箭由画师临摹,贴在了九个城门公示,征求线索。不到一天半的时间,就查出了那杆羽箭出自魏讽的府中。
找到出处不过一炷香后,便查到了魏讽去了一家青楼。五十名虎贲卫冲进青楼的时候,魏讽正在喝花酒,一听说因为临淄侯曹植遇刺拘捕他,当场就瘫倒了。而带队的都尉,根本没有给他缓神的时间,直接将他绑在马上,带回了进奏曹,由贾逸初审。
进奏曹的传讯室并不大,却给人平添一股压抑窒息的感觉。魏讽身着囚服,站在那里,一直在瑟瑟发抖。被虎贲卫从青楼里揪到这儿之后,他似乎已经崩溃了。
贾逸坐在高高的首席上,淡淡道:“魏大人,你最好能说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我是被陷害的。”魏讽脸色苍白,双手神经质地抖动着。
“这个东西,不是你府里的?”一支羽箭被丢到魏讽面前,“这支羽箭共长二尺九寸。箭头为铁制,长一寸五分,宽一寸二分,扁平尖锐。箭杆是上好的硬杨木,打磨得笔直光滑,末端黏着整齐的雕羽。这种羽箭,做工精细,材料地道,比军中的箭矢更为高级,一般出自王公大臣家中。锋利的箭头上,残留着已经干涸了的褐色血迹,而箭杆之上,很清楚地刻着个‘魏’字。”
“我……我认不出来。”魏讽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小声地回答。
“进奏曹搜遍许都城中所有魏姓大户人家,只在你府上找到了相同的羽箭。去年秋天你和司马懿一起围猎之时,有人亲眼见到你用过这种羽箭。你是认不出来,还是不敢认?”贾逸冷冷地逼问。
“大……大人,大人饶命,下官真是被冤枉的。”魏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竟然磕起头来。
“你起来!”贾逸皱了皱眉。魏讽官秩比自己高,却对自己卑躬屈膝,真是丢尽了官员的仪态。
“谢……大人。”魏讽畏畏缩缩地坐好。
“昨日你身在何处?”贾逸问道。
“下官跟刘伟几位大人去了颍河泛舟,我们回到许都时,已经日落了。”魏讽急切道,“临淄侯遇刺之时,下官并不在许都,刘伟几位大人均可作证。”
贾逸冷笑道:“行刺临淄侯,这种以身犯险之事,用得着魏大人您亲自动手么?”
魏讽一愣,带着哭腔道:“贾大人,可不敢这么说,就算借下官一万个胆子,下官也不敢行刺临淄侯啊。贾大人,以前下官若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您,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放小人一马,小人必将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大人恩情……”
“罢了,罢了,你下去吧。”贾逸只觉得恶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虎贲卫上前,扯着魏讽的后衣领向外拖去。刚拖了几步,魏讽突然挣脱,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压低声音道:“不瞒大人,小人手中还有些金银细软。小人对天起誓,若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甘心情愿奉上一百两黄金作为谢礼。”
贾逸哭笑不得,道:“魏大人,你放心。若此事与你无关,进奏曹是不会冤枉你的。”
魏讽闻言精神大振,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下头:“多谢大人,大人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待虎贲卫将魏讽拖出去,蒋济拉开一扇暗门,走进了传讯室:“这么快就审完了?”
贾逸道:“不是他做的。”
“何以见得?”
“行刺曹植,我看不出对魏讽有什么好处。若是受人所托,对这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来说,就更不可思议了。没有利益,就没有动机。况且魏讽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也应该不会蠢到用自己府中的箭矢。”
蒋济点头:“想要搞到魏讽府中的箭矢,不是件很难的事。只要有心,在魏讽围猎的时候,远远跟在后面,就能拾到不少射空的箭矢。行刺曹植的刺客,用魏讽的这支羽箭,应该是想把水搅浑。”
“箭头上涂有剧毒,为曹植挡箭的那名百人将昨晚已经死了。”贾逸道,“想不到都这个时候了,曹植手下还有一批死士。”
“毕竟先前他也是册立世子的人选,自然收拢了不少人效力。”蒋济答道。
“大人,曹植遇刺,真的不是世子府里的那位做的?”贾逸眨眨眼道。
“口无遮拦!”蒋济轻声骂了一句,“为什么你一直怀疑世子?”
“大人,魏讽府里以前的羽箭并不是这个样子。他府上去年年初失火,烧毁了不少东西。这种制式的羽箭,是失火之后,重新打造的。打造完成之后,魏讽只出去游猎了一次,就是跟司马懿一起。”贾逸压低声音,“若是说司马懿行刺曹植,情理不通的话,那他背后的世子呢?”
蒋济摇头道:“曹丕已经做了世子,而且魏王已经越来越不待见曹植了,只要曹丕不犯下什么大错,这世子之位稳若泰山。杀曹植有什么用呢?就算曹植对他仍有威胁,杀人也是下下之策,若因曹植之死而引起魏王猜忌,恐怕世子之位就保不住了,到时候曹彰倒白捡了个便宜。司马懿不会看不出来这点。”
“可曹植一日不死,曹丕的世子之位就一日坐不稳。如果司马懿就是利用大人您这种心态,安排的这次行刺呢?最容易被人怀疑的人,往往第一个被排除嫌疑……”
蒋济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陈祎那里有什么消息?”
贾逸愣了一下,发觉蒋济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好道:“名册记录得很详尽,咱们探子记下的人,名册上都有,咱们漏掉的人,名册上也有。我已经让田川把人都撤回来了。这个月内,出入宫门的有三千五百六十七人,其中官员或与官员有关的一共五百六十一人。在这五百六十一人中,共有九十七人与汉帝见过面,相谈超过半个时辰的有三十二人,目前全在进奏曹的监控之中。”
“这三十二人中,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暂时还没有。”贾逸的表情有些尴尬。
“暂时还没有?”
“除了发现有些人贪污受贿、勾搭有夫之妇类的杂碎小事,还没什么收获。”贾逸道,“寒蝉行事颇为谨慎,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什么疏忽。不过……他终究是人,而人终究有犯错的时候。只要我们继续深挖,必定能将他挖出来。”
“话虽然能这么说,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蒋济眼神锐利,“一般潜伏的奸细,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若非必要都很低调。寒蝉现在却主动出手,给咱们制造了个大麻烦。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占用我们的精力和人力只是最基本的目的,大一点的目的应该是勾起世子和曹植之间的矛盾,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攻讦,从而把许都搞乱?”
“然后呢?”
“然后……然后……”贾逸突然打了个寒战,抬头着蒋济。
“没错。只要局势大乱,他就能借机去进行自己谋划的事情。”蒋济神色严峻,“不管他在谋划什么,这前戏已经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第三章 伏 击
杨修合上木简,看着愁眉苦脸蹲在地上的许褚,笑骂道:“死胖子,你不去巡营警戒,跑到这黑乎乎的山洞干什么,尿骚味很好闻么?”
“唉,杨主簿,那个什么西蜀军议司的人,诬陷你是寒蝉,让你蒙冤下狱。你倒好,不想着为自己辩白,怎么窝在山洞里,看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简来了?”
“死胖子,这怎么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搜寻来的。这次随军出征,我带了整整一车。手上这封木简,是在魏王破下邳的时候,在吕布府中搜到的。不知道是谁假托吕布女儿吕媛的名义写的,想这温侯吕布,一代枭雄……”
“你怎么一点也不急?”许褚抢过那卷木简,摔到一旁,“是想破罐子破摔,还是说你真是寒蝉?”
“若我真是寒蝉,你要如何?”杨修一脸正色地问道。
“你……”许褚犹豫很久,终于狠声道,“杨主簿,虽然俺们关系很铁,但你若是真干了什么卖主求荣的事情,俺,俺就亲手砍了你!”
杨修面色冷峻,沉默半晌,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许褚瞪着眼道:“你笑啥,许褚说话一向算数!”
杨修拍着大腿笑道:“死胖子,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认真的样子有多好笑。哎呀,真是笑死我了,跟赌桌上谁输了钱不给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
许褚怒道:“你这书呆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人。你真的不要命了?”
“我想活,但是我说了不算。”杨修收起笑容,淡淡道,“这投奔过来的军议司前军校尉刘宇,算盘打得很是如意。”
“怎么回事?”许褚疑惑道。
杨修又拿起来一卷木简:“用我的命,换他的上位。因为辅助临淄侯之事,魏王对我早已很不耐烦了,说不定已经起了杀意。而寒蝉嘛,远在许都的进奏曹正查得不亦乐乎。据说他们搞出了个什么二十九人名单,我可是榜上有名。再加上军中以程昱、夏侯惇为首的这些谋臣武将对我都不怎么待见。呵呵,我真是个人人皆曰可杀的讨厌鬼。这时候如果给他们一个借口,未必不会顺手除掉我。
“那个刘宇,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定军山惨败,寒蝉泄密这些事,搞得大家人心惶惶。他前来送这么一份大礼,只要能找个替罪羊,宣称已解决寒蝉,就能帮魏王稳住军心,自己借机站稳脚跟。然后,再卖出情报,为自己博取功名。
“当初程昱急着找我,据说是那名前军校尉宣称只有我在场的时候,才会说出谁是寒蝉。现在想来,大概是要跟我见上一面,看看我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到底适不适合当那只替罪羊。如果那天我表现得英明神武、气势非凡的话,他大概就会另择他人。很可惜,杨某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是做替罪羊的不二人选。可笑我还跟程昱在大帐里天南海北地扯了半天。虽然我不是程昱,但我也能感觉到他那时的心情是多么愉悦。不但解决了寒蝉,而且还能顺便除去一个讨厌鬼。真是妙哉,妙哉。”
“所以说,主公才会在没什么证据的情况下,就将你打入大牢?”许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对。”杨修摊了下手,“这哪里算什么大牢?只能算小牢而已。”
“你还有心情打岔。”许褚兴奋道,“我这就去向魏王禀告,不能让那个刘宇得逞!”
“你觉得魏王会想不到这点?”杨修笑道,“你觉得程昱不会想到这点?你觉得夏侯惇不会想到这点?”
“魏王他们既然能想到这点,那为什么还要把你打入牢中?”许褚奇道。
“他们在等。”杨修道,“只要那名叛逃过来的军议司前军校尉的下一个情报是真的,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掉我。”
许褚噌地站起身:“他奶奶的,俺这就去把那个家伙给宰了!”
“你要是把他杀了,谁还能证明我的清白?”杨修笑道,“死胖子,你只需去帮我办一件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