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喝了不少酒,眼角是红的,头发有些凌乱,暗淡的瞳孔中隐隐竖起一线金芒。
第121章
站在阴影中的江阳硕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苑苑。”
他从树荫中走出来,朝着林苑的方向迈进了两步。
西装革履,金色的竖瞳, 带着浓烈的情绪。
轻微半兽化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一条走投无路的困兽。
“我这一次会做得很好, 会很珍惜,绝不会再这样的犯错。”
他一点点向林苑靠近, 声音苦涩,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林苑向后退了一点。
江阳朔的情绪很浓烈, 外放。触手们捕捉到各种复杂的情感,焦虑、痛苦、渴望、悔恨……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混杂在一起很难读懂。
人类总是这样, 林苑想, 复杂又多变, 不好理解。
但她发现这里面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在于自己想不想去读懂。
不久之前,也是类似这样的环境。
在光线很暗的地方, 周边有些吵闹。另外一个哨兵站在自己面前,朝自己露出一点苦涩的笑。
他的情绪如烈火熔浆,带得自己心都热了。
当时自己将的想法存在记忆中, 时时揣摩,反复理解, 直至今日。
很想搞懂,心心念念着
不像此刻,对面传递来的情绪汹涌澎湃。
但自己的心像那冰冷的湖水, 不起丝毫波澜,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只想能快些离开。
江阳朔好像很激动, 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走神了的林苑只听到了一点断断续续的片段。
“我知道我错了,林苑。”
“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快要疯了。”
“真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她知道这一刻江阳朔的情感或许是真挚的,大概十年前,也在一个花园中,当时找到自己的少年江阳朔对她说的话也同样情真意切。
林苑不由回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
当年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小小的身躯,孤身一人,对自己所处的世界茫然无措。
抬眼所见,眼前只有很窄很窄的一条路。
国家指定的伴侣,最终归于家庭和后院的生活,人生几乎一眼可以终点,没有任何选择和试错的空间。
那时候只是觉得迷茫。
到了如今,见过真正的天空和群山之后,想想如果让她再回到当时的生活,简直令人惊悚。
江阳朔还在说话,
“我们从小就认识的,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
“我不再介意你是攻击型向导还是别的什么。”
“不会再说那些让你伤心的混帐话。”
“家父说了,如果你愿意,他立刻去请求陛下赐婚约,你马上就能成为江家的女主人。”
林苑听见这话,醒过神来,大吃一惊,连连摆手,
“不不不,谢谢了。”
她差点都要忘记了,向导是帝国的财产,必须服从国家匹配的婚约。如果这个时候,江家再次求婚,女王应允,那她只能选择逃亡,成为帝国的通缉犯了。
必须杜绝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再微小也不行。
拒绝他,并彻底掐灭他的希望。
在必要的时候,善于洞察人心的林向导迅速上线,果决理智冷漠,高效找出解决方案。
【快快快,给我抄答案】林苑下达指示。
触手秘书群一秒内从万千记忆碎片中搜寻出合适的画面,捧到林苑面前以供模仿。
“谢谢你把我放在心里这么多年,但可能要和你说抱歉了。”
紫藤花架下的女孩微微低下头,面露羞涩的模样,模仿得很像,
“可是我已经有了别的哨兵啦。”
“不可能。”江阳朔下意识朝前伸出手,想拉住林苑的手臂。
站立在花影中的女孩骤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双眸冷莹莹的,像浸在冰泉中的一对寒玉。
那目光可真冷啊,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的留恋和情谊。
江阳朔抬在半空的手凝滞住了,在冰冷强大的威压下,慢慢垂了下来。
很多年前就认识的女孩,从小牵过她的手,一度以为她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如今,站在眼前的她对自己只有基本的客套,想多靠近一分,她都能以威压相对。
江阳朔觉得自己心很疼,像是被烧红的匕首扎了进去,还要狠狠搅一搅。
或许当年,林苑看见自己牵着别人的手的时候,也曾是这样的心情?
不,更可悲的事情是,她可能根本并没有自己想象地那么在意。
江阳朔的眼眶红了,抱着最后的幻想,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询问,
“不可能的,苑苑,你只是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不会有比我更适合你哨兵,你忘了,我们的匹配度可是70%。”
“可是他对我很好,很喜欢我,我们很登对,在一起非常愉快。”
林苑有点不耐烦了,开始懒得模仿,语气说得很冷淡。
最后想了想为了更有说服力一些,还是补充了一句,
“我的一切毛病在他眼中都是优点,我们在精神图景中也十分契合,我对他满意的,他已经是我的哨兵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谁,脸颊微微泛起一点霞色。
在弥漫着花香的夜晚,有那么一点像一个真正陷入爱恋中的人类女孩了。
“是谁?”江阳朔问的很绝望,“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才能死了这颗心。”
江湖救急,为了一次性彻底根除这个的麻烦。
林苑把这些年熟悉的哨兵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从众多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中挑选了一个名字。
他和自己有着过命的交情,彼此为了帮助对方可以不顾性命,料想他不会介意替自己当这么一回挡箭牌。
“那个人是……”
这两个人站在庭院中的花架下说话,隔着流水的大厅内,最明亮的灯光下,倪霁身边围绕着很多人。
新任的皇家卫队的副官在这样的宴会上应对得很得体。
他不太热情,也没有过于冷傲,那种不远不近的度拿捏得刚刚好,相处起来令人舒适。
年轻俊美,战功赫赫,荣耀加身,老练通达,无疑是一位即将冉冉升起的新秀。
无数人举着酒杯凑近他的身边和他攀谈。
一位治安厅的旧僚正腆着肚子兴奋地说着什么,倪霁点点头,注视着他,笑容温和。
没有人知道这位浅笑轻言,应对自如的哨兵此刻实则很紧张,五感全开,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远离这里的一方水榭。
他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林苑。
知道她拎着裙摆,带着酒杯独坐到那水边的花架下。
听见裙摆摩挲的细微声音,听见她松了一口气似地拍拍胸口,听见她在水边坐下。
层层叠叠的紫藤花影下,一只莹白的手持着水晶杯晃动,美酒随着她手指的摇晃发出细微的流动声。
那声音远远传来,被哨兵强力的听觉捕捉,摇晃了心神。
倪霁一边应付着身边不断说话的,务求不出大错,一边忍不住极力捕捉关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
她杯中的酒香一路扩散,远远传来。
在喝的是一种龙眼酿造的果酒,入口甜,后劲大,是她喜欢的口味。
料想此刻。那个人花荫遮面,嘴唇上染着酒液,正微微眯起眼睛,很惬意的模样。
她的裙摆上沾染着草木和蔷薇花的香味,很淡。
或许在更早的时刻,她提着裙摆跑过她家的庭院,染上了她们家庭院中独有的气味。
那个有草木、蔷薇、月季还有很多花的院子。自己曾经去过好多次。
有什么人在靠近她,倪霁的目光骤然变冷,
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打扰到了她的平静。
是那个所谓前未婚夫,在这一次她们回来之后,不知死活地打扰了林苑很多次。
那是个该死的家伙。
倪霁听见了那两个人的全部对话。不应该去听的,哨兵守则上写着的礼仪,但完全忍耐不住。
站在那里,远远地听见另外一个哨兵热烈直白地对她倾诉衷肠,求她原谅,求她眷顾。
心会忍不住提起。
听见她很冷淡地回绝了。心里松了口气。
又听见她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哨兵。
还听见江阳朔问那个人的名字。
在林苑张开了口,要回答。
倪霁觉得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腔,冷冰冰的手指一下握紧了他狂跳的心脏。
不让它挣扎,不让它跳动。
那一刻呼吸的能力好像被剥夺了。身边的同事嘴巴还在缓慢一开一合的说话,但倪霁已经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
全身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一起,越过往来的人群,穿梭的脚步。
他听见一只蜻蜓震翅掠过水面,流水中倒映着垂垂花影,有一条游鱼浮上来甩着尾巴搅乱湖面,
站在水边的人缓缓开口,“那个人的名字是……”
那一刻,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
倪霁的脑海在这个时候瞬间晃过人生的无数画面。
幼年时,他没有父母,日子过得很难。
那时候太小,寒风瑟瑟饿得快死的时候,会羡慕那些亮着温暖灯光的人家。
伤病交加缩在墙角的时候,会一直渴望着亲人的怀抱。
这样跌跌撞撞地侥幸长大,在心底不知不觉埋下了渴求着什么东西的种子。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迷迷茫茫一路追寻。
进了哨兵学院之后,仰慕过师长,师长们后来变了。
交到了好友和同学,同学最终背离。
在哨岗得到了可以性命相托的战友,那些人也都走了。
他想要的东西一直没有得到。身体是空缺的,心也永远缺着一块。
直接遇见了她。才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渴望的是什么。
一个带给自己温暖的人,一个家人,一个有体温的怀抱,
自从遇见了她。自从她抱了自己那一次。这份难灭的渴求,就永远系在了她的身上。
现在或许自己又有了新的伙伴,想要做的事,想成就的目标。
但心中对她深藏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晰,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江阳朔在等着林苑开口,等着那个名字的落地。
倪霁也在等,屏住呼吸,暂停心跳,
像等着一场人生中最重要的审判。
精神图景中,海面上迷雾茫茫,波涛滚滚。
天空出现了一个巨大天平,天平的一端,装着家国,使命,仇恨,责任,情怀……一切的一切,重中之重。
另一边是空着的。
直到林苑双唇微分,最终说出那个名字,
他是我的哨兵,他的名字是……
倪霁。
倪霁两个字,从天空缓缓落下,落在了天平的另外一边。
得到了平衡的天秤,旋转在万千星斗之下。
哨兵的世界在那一瞬间稳住了。
波涛和浓雾都散开,心脏落回胸膛,新鲜的空气重新流进肺里。
隐约知道林苑有可能只是用自己的名字敷衍一下江阳朔。
但听见她亲口说,自己的哨兵是倪霁,自己喜欢的人是倪霁,不是他人,不是什么别的名字。
好像就够了。
仿佛这一路走来,从茕茕孑立的孤儿,到历经苦难的战士,所经历的,所承受的一切,都因为今日的这一刻被抚慰。
江阳朔脸色苍白地离开。
林苑松了口气,弯腰从垂着紫藤花的花架下探出头来,就看见了那个刚刚被自己借用名字编排过的人。
那人立于水边,莹莹波光浮动在他眉目分明的面孔上,身边是水,眸中仿佛也盛着波光。
林苑看见一抹显眼的霞色,染透了他的耳廓和脖颈。绯红的色泽一路向下,被收进军礼服紧束的领口中。
那位哨兵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在香气袭人的夜色中开口,
“你……原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那声音很轻,像是浮在杯中的一抹甜酒,听着就容易让人沉醉。
林苑有点怀疑自己今天夜里破天荒地喝过量了,不然为什么脑袋这样乱成一片。
连碎落的紫色花瓣掉了自己满肩都无暇拍去。
他说什么,什么心意?
我刚刚被他听见的是什么?
【我已经有哨兵了,那个人很喜欢我,他的名字叫倪霁。】
【你刚刚说这个】
【我和他哪哪都默契,在精神图景里也契合得很好】
触手们很尽职尽责地提醒。
林苑张了张嘴,一时茫然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倪霁叹了口气,伸出手将掉落在她头顶的一片花瓣轻轻取下。
看着她呆愣的脸,冲她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
“没事,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
知道你只是拿我当做借口,知道你对我还没有那种感情。
都没事,只要那个名字是我。就已经让我很高兴。
你别在这个时候说多余的话,伤我的心
……
曲终人散,挥金如土的皇家宴会结束了。
倪霁回到了那间放置武器的密室。
明明只是参加了一场宴会,什么事也没有做,却好像历经惊涛骇浪一般疲惫。
他在黑暗中坐在了靠椅上,伸展长腿,放松身体,一动也不想动了。
皇家宴会不允许携带武器,两把刀都被摆在架子上,没有带去,他们不知道宴会上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又遇到了啥事?}
{肯定的,你看他这个样子。}
{是遇到什么憋在心里,又没有人可以说的事吧。所以特意跑来这间屋子,宁可听我们俩骂骂他}
{不用说了,又是那只克拉肯}
{也是可怜,感觉再下去都快憋出抖M属性了。}
{黑老兄,你给他出出主意。你不是擅长搞感情戏吗?}
{谁擅长感情戏?我只擅长搞颜色好吧。}
{不过你要我说的话,那我也不是不能指导指导,嘿嘿,小子,你听我的……唔唔唔}
倪霁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捂住了刀柄。
黑刀挣扎从指缝里努力发出声音。
“……听我说,你就该把自己洗干净送……唔唔……生米做成熟饭,……让她负责任……”
“……傻白甜……唔……听一听都不敢,你这么纯怎么搞得定那只克拉肯的……唔唔唔……放开……”
“别捂他嘴。”
“话黄理不黄。”
“等别的哨兵抢走了她。你别回来哭给我们看。”
“我可不喜欢血的味道都变酸了。”
黑暗的屋子里,倪霁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亮了一下,提示有未读信息。
点开屏幕,一只圆溜溜的粉色章鱼的头像在起伏跳跃。
倪霁捂着两只刀柄,刀身上眼睛一眨一眨。
黑暗的屋子瞬间安静,谁也没说话,几乎落针可闻,只听得见哨兵清晰的呼吸声。
{快看看说了啥。傻了吗?}
{半夜约你说不定是好事}
过了有那么一会,哨兵松开手,点亮那只跳跃的小小章鱼。
虚拟屏幕的光照着他的面孔,眼眸移动,屏幕上一段段跃出的文字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
倪霁其实能分辨林苑和林苑的触手们发来的消息。
如果是林苑自己发的消息,从来都是言简意赅冷淡疏离的文字,嗯,好,是,可以。基本不会超过三个字。
触手们就不一样了,输入速度很快,长长的甜言蜜语。最后还会点缀上一些漂亮的爱心符号。
这一次,显然是林苑自己输入的。文字出现又撤回,出现又消失。
倪霁甚至能想象此刻屏幕的另一边是什么模样。
那个人此刻想必对着她的个人终端,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白皙的手指点着虚拟键盘,反复确认着文字的意思是否是自己心中想表达的情感。
一堆的触手七嘴八舌在边上参谋给意见。
“我要去食庞之地了……”
正在输入,正在输入。
“那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对我有些重要。”
“也挺危险的。”
“想问问你……”——撤回。
“想邀请你……”——撤回。
“我很想你能陪我一起去。”
“不知道你能不能腾出一段时间?”
“等你回复喔~~~~”——撤回“喔”字。
“哦~~~”——撤回
“哟~~~”
“等你回复哟~~~+符号”。
五角星符号——撤回。
尴尬笑脸——撤回。
正在输入,正在输入……
最终弹出了一颗亮晶晶的粉色爱心。
第122章
薰华坐在很高的树顶上。
这是很好的季节, 庭院里的很多花都开了,宠柳娇花,盎然的生机惹人心喜。
相比起挂在枝头那些明艳的花朵,薰华更喜欢阴暗处一些不太起眼的小家伙。
一株长歪的种子——薰华无所事事地看了好几天, 今天它终于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艰难地从石缝间抽出了第一片嫩芽。
一只湿润的蜗牛, 沿着草颈在月光下爬行了整整一个小时,留下一路粘稠的液体, 终于幸福地钻进了阴湿的腐植深处。
最喜欢的是土壤下方, 土拨鼠生了一窝的小崽子,一家人窝在一起, 发出一些叽叽的动静。
薰华还看见了林苑, 林苑坐在花树下啃手指。
“怎么了,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薰华问她。
林苑昂起脸, 透过枝叶的缝隙, 看见半张银色的面具和一小截属于人类的下颌。
这里是一棵树, 有树根树干和枝叶。她站在树底,不用开口, 很轻易地就把自己想说的东西通过大树的躯干传递给坐在树梢的园丁先生。
“原来是为了这种事烦恼。”半倚在树枝上的薰华好像在微笑,“你现在看起来,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好多了。越来越像是一个人类了。”
“已经学会把简单的事, 想得这么复杂。”
薰华是在取笑她,但这或许是林苑最想要听见的一句话。
像是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