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把装玉米粒的簸箕端回灶屋,拎了扫帚出来打扫,却见外婆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景明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块云片糕,剥下一小片递给外婆。待外婆含在嘴里慢吞吞吃完,又剥下一片给她。佝偻瘦小的老人叽叽咕咕讲着话,景明听不懂,但耐心应着,跟她搭话。
杜若抿唇一笑,悄悄退了回去。
到了晚上睡前,杜若把家里打扫干净,洗了衣服晾去绳上。景明忽走过来,问:“寨子里有医生吗?”
她抻着晾衣绳上的衣服,诧异道:“手还疼?”
他摇了摇头。
“怎么啦?”
“没事儿。”景明说,走出几步,实在为难,又退回来,“我想开点儿助睡眠的药。”
杜若一愣:“啊?”
“来的时候匆忙,忘带了。”
“你是说……安眠药?”
“嗯。”
杜若怔了一两秒,回过神来,没露出半点情绪,擦了擦手,说:“有医生的,我去给你拿药。”
“我跟你一起。”
“不用。天黑山路不好走,我一个人还快一点儿。”
夜色沉沉,寨子像一片星河落在山腰,杜若下山的脚步飞快,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
药铺的爷爷以为是她吃,叮嘱:“不是实在睡不着,尽量别吃。”
杜若点头,拿了药飞快返回,跑到家门口,景明坐在石头台阶上等她。
“你跑什么?”
“你快进去早点儿睡觉吧。”杜若进屋,拿杯子倒了水,端去给他。
景明接过药片,看了看:“这什么牌子的药?”
杜若被问住了:“反正是医生开的。”
景明看她:“不会把我毒死吧?”
“……”杜若说,“毒死你。”
他笑一下,把药片放嘴里,就水服下。她接过杯子,准备走。
景明:“你先别走。”
“嗯?”
“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陪我聊会儿天。”
杜若朝门外望了下,妈妈和外婆都睡觉了。
她放下杯子,盘腿坐到床上,和他隔着朦胧的蚊帐:“聊什么?”
景明躺下去,闭上眼睛:“随便聊什么,我睡着了你才准走。”
杜若嘀咕:“我又不是你丫鬟。”又道,“一般吃了药,多久能睡着?”
景明:“看药量,看心情。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睁开眼睛,“坐不住了?”
“没啊。”杜若说,挠了挠小腿,有蚊子绕着她飞。
景明盯她看了半刻,忽然坐起身,拿起蚊帐从她头顶一绕,蚊帐一飞,把她揽进了帐子里。
杜若脸霎时发烫,两人相对而坐,他的脸近在咫尺,她想钻出去:“我坐外边……”
“喂蚊子吗?”他拉好蚊帐,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倒稍稍减了她的局促感。
他懒懒道:“又不会吃了你。”
她红着脸低头抠床单,没吱声。
白色蚊帐笼罩的一小方天地里,她盘腿坐着,他平平躺着。
夜,安安静静。似乎能听见窗外山林里的虫儿叫。
屋内许久没人说话,他再度慵懒道:“我昨晚看见星星了,你以前说,像撒了银粉。一点儿没错。”
“和新西兰的比呢?”
“不逊色。”
“才不信。”
“真的。”
她轻轻笑了。
他又低声:“昨天睡不着,想了很多问题。”
“什么问题?”
“当初离开,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他说着,没下文了。
是我太自傲,太脆弱,不肯面对。
而如果当初,让你陪在身边,你们都在,或许也不至于误了六年。
他胸膛微微起伏,闭着眼,手挪过来,食指勾住了她的小手指。
她的心,在山间的夜里,轻轻一磕。
她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食指。
“对了,你妈妈怎么很怕我的样子?”
“她一直都很胆小,又把你们家当恩人,所以会拘束畏惧。”她说,撇一下嘴,“你14岁那年来我家,不肯进门,不肯吃饭,连水都不肯喝。她那时就挺怕你的。”
景明睁开眼睛了:“有吗?”
“有啊!”
“我怎么不记得?”
“谁知道你?”杜若翻了个白眼,又道,“你怎么还没睡着?”
“药效慢了呗。”他闭上眼睛,吐槽,“我就说你这药有问题。或许是治拉肚子的。”
杜若:“……”有那么点儿想一脚踹死他。
她继续控诉:“那时候采访的记者要我给你送花,你还狠狠瞪了我一眼。”
景明:“不可能。”
“就是真的!”
景明想了几秒,说:“好像是有可能。”
杜若:“……”
他皱皱眉:“蠢不蠢啊,搞什么送花。……那花最后送给我没?”
“……”杜若无语,“当然没送成。”
“这还比较像我。”
杜若:“……”
“你那时也不跟我讲话,只知道玩手机。不过,……你记不记得,你给了我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硬糖。含在嘴里慢慢化掉之后,里边还有夹心!我从没吃过那种糖。”
好一会儿,没人回应。
她定睛看景明,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缓慢。睡着了。
他入睡的容颜有着不示于人的柔弱。她的心莫名就软了。
她悄悄凑近,细细看他饱满的额头,浓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红红的嘴唇。下颌棱角分明,隐约冒出青青的胡茬。
当年的少年怎么真的就一夜之间变成男人了呢。
她伸出左手,在他面前bling bling动了动手指,施一施魔法,祈祷他没有噩梦,一夜安眠。
完了,小心翼翼抽出被他勾住的右手,钻出蚊帐,溜下床,蹑手蹑脚地关了灯,掩了门。
第75章 chapter 75
chapter 75
之后的五六天, 景明都待在山里头, 与世隔绝。
山里的时光悠扬而漫长, 他没有别的事情做,便一天到晚跟在杜若屁股后边跑。她做饭, 他站在灶台边看;她洗衣服,他蹲在天井旁看;她炖着燕窝花胶, 他也在旁边看。那些都是景明买来探望杜母的, 无奈炖过一次后, 杜母吃不惯,只想吐,死活不肯再吃。说山里人糙得很, 不需要补, 自动会好。杜若也就没强迫她了。
更多时候, 景明会跟着杜若帮她做农活, 扫扫院子扎扎稻草什么的。
可比起帮忙, 他似乎玩心更大,喂个鸡他能把饲料扔出好远,害得鸡群满场飞跑去找吃的,跟扔球逗狗似的。
杜若皱眉:“你这么喂, 鸡都瘦了!”
景明歪理一堆:“让它们多跑跑,鸡腿才好吃。”
整理菜园时,他又对藤上呆萌可爱的黄瓜丝瓜茄子西红柿起了浓厚的兴趣, 这边掐一下, 那边捏一把。
杜若怒斥:“你别把菜都糟蹋了!”
把他轰出菜园。
他站在篱笆外巴巴地看她, 看一会儿了实在无聊,扬言说自己要出去走。
杜若怕他在山里迷路,没办法,只得领他出去转。
这人简直是个活祖宗。她家里一堆家务忙活,每天想方设法给他弄好吃的,伺候他吃喝住睡了,还得天天牵出去遛弯儿。
如此这般,景明每天和杜若一起在山林里走走,看花草树木,梯田农夫;看日升日落,风吹云过;看晚霞遍野,星斗漫天。
一晃就到了离别的那天。
那天一大早,景明起床后,在枕头下放了个厚厚的红包。
吃过早饭,景明杜若跟杜母和外婆告别。
杜母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她拉住杜若的手轻轻拍了拍,也没别的话说,只交代:“要好好吃饭。”
杜若微红着眼睛,点点头:“诶。”又道,“寄给你钱,你就用。别攒着。谁让你攒了呀?”
杜母嗫嚅:“给你留着……”见杜若瞪她了,话又吞回去,“用用用,明天就用。”
“那我走啦。”杜若说,“后头一星期的玉米面都磨好了,猪菜都剁好了,柴火也扎了。这一星期别干重活,听见没?”
“听见了。”妈妈点头。
说完,又看看景明。她不善言辞,只笑笑,没说话。她对景明虽还是有些距离,但也不似头几天那么紧张。
外婆则拉住景明的手,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说着方言:“有空了,再来玩啊。”
景明连连点头:“诶。您要保重身体。”
走下山坡了,杜若回头,妈妈和外婆还互相搀扶着,站在上头跟他们招手。
杜若喊:“回去吧!”
喊了几遍,都没回。
直到下了山坡一转弯,就再也看不见了。
走开好远后,杜若奇怪:“你听得懂方言了?”
景明:“听不懂。”
杜若:“那你刚才答我外婆的话答得那么好?”
景明:“猜都猜到了。”
清晨的村寨,男人们赶着牛羊上山,女人们在院子里晾衣服纳鞋底,小孩背着书包去上学,一派忙碌景象。
过了寨子下了山,上次的小货车已等在山脚。
两人放好行李,坐到货车后头。
车开动时,景明回望了一眼山脉,小小的村寨掩映在青山绿水间。车开出去没一会儿,重重树影掩阖上去,桃源消失,只剩大片大片金黄的碧绿的梯田。
又过一会儿,梯田也消失了。
唯剩绿意盎然的山脉,和蓝得像宝石般洁净的天空。
他回过头来。
杜若轻声:“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不舍?”
景明极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只是很快,这旖旎缱绻的心思就散得一干二净——货车又开始在山路上剧烈颠簸。
人坐在上头跟坐在海浪上一般,没一刻消停,抛过来甩过去,浑身的骨头一阵阵打碎重组。
景明不像来时那样一顿卧槽。
可忍了近一小时后,颠簸之路仍是漫漫无期。
他脾气又上来了,恼火而暴躁地吐出一句:“这破车破路,将来全部淘汰。”
杜若顿时就愣了一下。
从村到乡,从镇到县,从小城到大城,一路奔波,四五个小时后到达机场。两人换了登机牌,吃了顿饭,又是四五个小时后落地北京。
机窗外,天色已黑,一片寂寥。
早晨还在宁静山间,夜里便回归繁华都市。
两人都有些默然,不太适应。
加上舟车劳顿,疲惫不堪,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司机来接机,景明先带杜若吃了顿晚饭,再送她到她家楼下,已是夜里近十点。
他下了车,帮她拎行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