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梦令三窃上一章:第3章
  • 如梦令三窃下一章:第5章

“云雾性子烈,旁人带不走的。”

“那我是怎么带走的?”

“对呀,你是怎么带走的?”碧落眨眨眼睛问到,她已经奇怪了许多日子。

宿尘嘿嘿一笑:“我只跟它说,我这里有胡萝卜,你来不来?它一点头就跟着我了。”

碧落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云雾,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

此刻坐在这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当日街头,自己那手一落而下时捉住的居然正是盗取玄阳剑的贼人!这事情实在太巧,若是回到竹林说给师父听去,他多半又要微微一笑道句“世事无常”出来了。

想到这里碧落一怔,省悟道:“说来,你可还没跟我说为什么你主人要你偷东西呢。”

宿尘一脸明朗立时暗淡下来,皱了眉悻悻地道:“那有什么好说,他这是要罚我。”

“罚做贼?”摇头,匪夷所思。

“然也。别小看,这贼可不是好当的呀。”他笑笑,目色一时机灵古怪。碧落想起他为了偷东西,又是与自己当街动手又是被官兵抓住、手臂脸颊还各挨了自己一下的种种狼狈,不禁“嗤”的一声笑出来。

宿尘神色不满,佯装郁闷道:“我也说啦,他自庄里追我出来,地面儿上自有人给他报信,我饶了许多地方也甩不拖,终于到临安时让他捉住了……喂,你再笑我可不说了!”

碧落轻轻一嗽,道:“抓住了,怎样?”

“还能怎样,自然是出三个难题罚我去做了——一来吗,我们身在庄外,还不是问罪的时候,这算是最解气的法子啦;二来也是磨磨时间,等他身后一班护驾的人赶来。我主人心思古怪得很,他要出题目那可不简单。”宿尘说着,目色一时清亮,仿佛是对他主人十分推崇一般。

碧落觉着有趣,笑道:“让你去偷东西,就算是题目之一啦?我看也不是很难。”

宿尘一副阁下有所不知的神气道:“那时候他在松鹤楼上喝酒,我坐在旁边,你呢,正好从东市走了过来,一人一马的很是招眼。你经过楼下的时候,他给我一指说:‘就是这个女孩子,你去偷她一件东西,若能得手,算你第二关过去了。’”他这时沉下声音来学凌笑然说话,连神色带语气都颇有几分相似,碧落脑海中瞬间晃过那清绝的一抹身影去,脸上不禁一红。

宿尘继续道:“我那时还当他终于不舍得为难我,要放放水了,谁知道……哼,现在想来,定然是他一早就看出你功夫不寻常,才会出这样的题的。”

碧落一窘,低声道:“哪有此事……说起武功,他的手段才是厉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宿尘转述时说那是第二关,便不禁好奇问到:“他出的第一道题是什么?”

宿尘脸上眼看着一黑,手撑在桌上,一幅内伤的样子。碧落惊道:“你怎么了?”宿尘摆手,良久,道:“你,你知道那个百钱买百鸡的算题吧?”

碧落一怔,点了点头。那是算学当中的一道古题,颇有名气的,说是“一人身有百钱,欲购百鸡,母五钱,公三钱,雏鸡一钱三只,问各买几只方能钱尽而鸡百。”碧落曾听师父提过此题,说来解法相当麻烦,四个姐妹中只有她有这个耐性真正学懂了它。而今听宿尘说起,觉着虽然不易解答,却也不一定就难得住他了。她想了想,问:“这就是第一关了么?”

果然,宿尘一脸痛不欲生,呼道:“若是就好啦!他,他……他把这道题交给我,随手指了大街上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说:‘你去,把解法教给她,教会了为止’……”说到这里,宿尘垮下肩去摇摇手,一幅“不提也罢”的神气。

愕然良久,碧落终于开怀大笑起来。她抱了肚子伏在桌上,双肩抖得连茶杯都险些打翻。宿尘眯着眼睛看她,脸上黑色愈浓。半晌,碧落一抹眼泪抬起头来,问道:“那到底,你教会了她没有呢?”

宿尘居然点点头,实在大出碧落意料,她不禁叹道:“好聪明的老人家!”谁知宿尘大怒,一口顶回:“聪明个爪子!那个老太太,老得牙都没了,整道题目只认识三个字——一三五!我我我,我是真的找来百钱百鸡一遍一遍摆给她看的!等到终于学会的时候,当初的小雏鸡都会下蛋了!哼!”

此言一出,门口轰然传来一片笑声,那些原先来看马的诸位居然听起了热闹。宿尘向门口白一眼,沉沉叹了口气,仿佛庆幸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段过往,而他此刻终于是熬过去了。碧落连连微笑,心道:这题目可是够狠的,凭这小贼的性子,让他去对付慢条斯理耳目不便的老太太一连数日,实在跟酷刑也没什么区别。她忍住笑问:“第三道题呢?”

宿尘长出一口气,手捂上胸口道:“阎王保佑,还没出,就让我给逃啦。”碧落不禁觉着可惜,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自头顶传来——“现在出,不晚吧。”

一瞬间的功夫,楼上传来巨大的一响,仿佛崩塌一般震得楼下杯盘颤动。在场人人竦然,连云雾也是一声惊嘶。

碧落见到宿尘脸色微变,还未容她多想,纯白身影已自楼梯上一掠而下,携着风声嘎然而止在两人落座的桌前。抬头看时,凌笑然目光如电,所到之处仿佛落下一层寒霜。看样子他绕开正门人群,竟是从二楼进入云来居的,恐怕也不是走窗口,而是整个人干脆撞了进来,所以才有刚才惊天动地的声响。

碧落抽口冷气,下意识地站起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晃过:这小贼可要糟糕了!宿尘倒是镇定得快,转眼间已经脸色如常,他仰头也不施礼,向主人一笑道:“少主,你好快的速度。莫非是一个人回来,把大家都抛在景德镇啦?”

他说这样的话,想必其间还有事情,只是碧落不得而知了。凌笑然面寒如水,目光虽然冰冷,却也看得出隐隐有怒气流动。碧落真怕他会忽然火起,一掌劈在宿尘脑袋上——那样的话这小子倒是不用为那第三道题为难了。可人家做随从的却异常坦然,四目相对嬉笑如常,颇有些处变不惊的气概。

片刻,凌笑然衣袖猛然扬起——不是朝着宿尘,而是向门口处一挥。顷刻间那里传来“哎呦”“啊呀”的一阵叫喊,随后便是“咣”的一声巨响,两扇沉重木门自行合拢,截断了外面一众闲杂的目光和议论。

凌笑然扬手间,碧落闻到他周身一股浓重的血腥,又是一惊,心道他不知是和谁动过手来着。记起宿尘曾说自己是“惹了些乱子才将主人甩脱”,由此可想,他必是打过几架之后才得赶来的,只是他衣衫雪白长发清晰,实在看不出来是和人交过手。

凌笑然一言不发,把桌上摆的小铜茶壶拿起来,晃晃里面有水,随手泼掉,折扇挥处轻巧巧地勾了宿尘怀中一个小包裹出来——布料雪白,正是他第一回自碧落身边偷去的罗帕。碧落见了不禁一怔,心道:他要做什么?宿尘却仿佛已经猜出主人用意,脸色一时难看起来。

凌笑然也不管他,包裹在手心里一展,露出里面碧绿的茶叶来,他冷眼向宿尘一扫,劈手倒了大半茶叶在铜壶里,看来足足有二两之多,几乎填了小壶一半。那时在场的几个小二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凌笑然冷冷问一句:“开水呢?”立时便有人回答:“有有有,小人这就给爷拿去!”仿佛怕他生起气来一掌招呼在自己身上,可就和二楼那窗板一个下场了。

“少主……”宿尘皱起眉,脸上终于见着了惶恐。那时小二已经提着水壶跑过来,凌笑然看也不看,扯张椅子过来坐定,只把折扇一指茶壶。

小二会意,连连点头,于是水稀里哗啦地沏下去。热气冒上来,碧落愕然看着,那满满半壶的茶叶……难道是用来喝的吗?她心里渐渐知道这第三道难题是什么了。哑然之余,又实在觉得好笑,只好眼望别处勉强忍过。

宿尘紧紧皱眉,目光一时看向碧落,一时望向他主人,仿佛在拼命想办法避过此劫。但眼看主子怒火中烧地坐在这里,饶他伶俐狡猾,这回却也没了奈何。

此时,凌笑然看宿尘一眼道:“茶沏三过,喝干净了这件事我不和你追究。其他的账咱们回山庄再算,若是还要跑,你可以试试。”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颇有一股寒意透出。碧落看看宿尘,虽然担心却也松了口气——毕竟喝些苦茶而已,这惩罚也算不得多重。看凌笑然脸色不善,可想而知他这一路逃跑给他主人惹了多少麻烦,能这般一笔揭过,人家也算得仁慈了。至于回得山庄要如何算帐,她不得而知,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

宿尘望着面前一壶热茶,半晌挪不动地方,看他脸色,仿佛此事之艰巨也不次于教那老太太学算数了。僵持片刻,他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讨饶道:“少主,你明知我喝了茶是要头痛的,就不能换个法子么?我若痛得走不了路,恐怕还得麻烦你背着,那有什么好处。”

碧落心下诧异:喝茶会头痛的人倒也听师父说过,不想原来他就是这样的。唉,那么他岂非无福品味茗中之妙?这可是人生憾事了。

凌笑然听他这话,“哼”的一声道:“你盗了宝剑偷逃出庄惹祸闹事的时候有没有顾念着别人会头疼?话说回来,这一路你若真能走不动,那我倒要去谢谢阎王了。”说到这里目色清和下来,微微一笑:“不用想了,今天这三过茶水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趁早喝了最好,否则呆会儿他们到了,恐怕不好看。”

“他们?”宿尘垂首苦笑道:“怎么那些人也跟来啦……少主,你就这样料定我会在这里么?”

凌笑然冷笑不语,向碧落一望,眼中含了些莫名意味。碧落却心不在焉,只向那只小小铜壶皱眉。她自幼熟知茶道,心想自己那包是新鲜碧螺春,入水先清而后甘,泡得越久滋味越浓。要是实在推托不过,那么不如趁早喝了,还能少受些苦。想到这里她唤小二道:“烦劳请取几只海碗,连开水一并拿来。”小二喏喏连声,赶忙去了。她转而向凌笑然一低头,微微脸红道:“凌先生,是不是只要茶沏三过,让他喝了就可以?”

凌笑然目光一瞬,仿佛已知她用意,却仍然点头道:“不错。”碧落一喜,转头向宿尘轻轻伸伸舌头,心道:小贼,我就救你这一回吧!那眉宇间的俏皮灵动跃然而出,看得宿尘霎时愣住。

片刻工夫,海碗与开水取到,碧落起身先把壶中的茶水滗干净,向在座二人微笑道:“第一遍叫做洗茶,是不能喝的。”随即揭开盖子提起开水壶来,手腕倾斜,一道水流清凌而出,高山流水般地泻入茶壶之中。待到水线平了壶嘴,她片刻不停,挥手已将第二遍茶水倒出在海碗之中。开水刚刚入壶即被倒出,茶叶味道恐怕连两成也没入进去,但即便是这样,海碗中水色深黯,想必也是极苦。

碧落如法炮制,一沏一倒间轻灵迅速,身姿手法都极是好看,转眼间已将茶叶过了四遍。等到三大碗浓茶摆在宿尘面前时,她捧着手中铜壶摇摇头,轻声叹口气:“只可惜了这上好的茶叶,要这般委屈收场。”

此时凌笑然唇畔勾起抹笑容,折扇一展而开,神色间已不见方才入门时的怒气。宿尘张大眼睛看她,再看看面前茶碗,蓦然拍拍双手,喝彩道:“妙啊,我倒第一次见着有人沏茶能带出工夫来的呢。说来你这手法倒跟‘绕指三千’挺像,是不是……”

凌笑然打住他话头,淡然道:“人家给你倒出来了,你还不喝?”宿尘嘿嘿一笑,伸手把碗捧在眼前,闻到茶叶浓香扑鼻而来,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所谓“绕指三千”,那原是流传于神偷扒手一类人中的探囊取物工夫,虽然精妙,却也是左道旁门中的下九流手段。碧落不知其详,否则听他这样说了生起气来,恐怕随手就把那三碗茶水泼了,从新沏些极浓的来,那可就是小贼自掘坟墓啦。此刻她见宿尘满脸苦色,微微笑道:“虽然味道重,可是不难喝的,你入口慢些,涩过之后就能尝到甜了。”

宿尘连连摇头道:“以前我喝药人家都让我一口灌下去,谁还敢慢慢咽它?”说着横他主人一眼:“喂,我要是死了你把我就地埋了就好,千万别跟人说是喝茶苦死的,这人可丢大啦。”

碧落吓了一跳,偷眼看看凌笑然,见他折扇挥洒神态随意,居然也并不着恼。她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人表面看来严厉,私底下却还是颇纵容自己这个小随从的,那么说即便回到山庄里去,也不会罚得他太狠了罢。想到此处她一阵轻松,向宿尘微笑道:“你来把眼睛闭上。”

宿尘皱眉:“做什么?”

碧落见他不肯,也不多说,索性自己伸手蒙上他双眼——这是她素常与师姐师妹们做惯的游戏,此刻心里愉快,便没顾着双方身份。宿尘反映迅速,向后一躲,右手已经捉住她手腕。虽未吐力,却显然十分戒备。

碧落微怔,见他目色清亮地正看着自己,忽然记起当日街上的情景来——那时也是倏忽之间手腕被擒,不过人物情状和此时对调个个儿罢了。她不禁顽皮心起,学着宿尘当日的口吻情态微微一笑,轻声道:“小贼,放手。”

宿尘眼中瞳光一绽,片刻,怔怔的果然松开五指。碧落手无阻隔,轻轻蒙在了他的眼上。宿尘只觉得一片黑暗一片温软,馨香袭来,心中霎时间波澜动荡。他眼珠在碧落的小小手掌下游移不安,口中也不闲着:“好啦,我不看,可你到底要做什么?少主,她要是加害我你可不能不理啊……”

凌笑然也不解其意,他神色淡漠,一双眼角微扬的细长眼睛却向碧落望来。碧落每每与他目光相对必然是要脸红的,这次索性学乖,低头,闭眼,跟着宿尘一起神游意境。

“小贼,你看,好大的一片茶园子。”她开口,声音清越如黄莺出谷。

“在哪里,我怎么找不见?”

“就是眼前。你看,无边无垠,尽都是翠绿翠绿的新茶还未采摘。闻到了吗?茶树很香。”

“对啊,很香,小姑娘你用的什么胭脂?”

碧落气得一笑,不去理他,继续道:“别看这许多茶树繁茂青翠,但能制成茶叶的只有顶尖的小小一芽。那一芽一叶极是娇嫩,男子碰它不得,需得未嫁人的姑娘洗净了手,拈着指尖轻轻摘下。”

宿尘渐渐认真起来,问道:“我们怎么就碰不得呢?”

碧落道:“男子心粗力蛮不说,手上热气更是会伤了新嫩茶叶的灵韵。你可知道,听说每年采下的第一批碧螺春,芽叶极幼,需得用姑娘的双唇含下方可,若是用手指去碰,摘下不久叶就红了,那样炒制成茶便不好喝。”

宿尘沉默半晌,叹道:“那可苦了她们了。”碧落点头道:“所以说,茶这一物原是最最清灵圣洁来之不易的了,现下三大碗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摆在眼前,你还不好生珍惜?”谁知宿尘方才那话只是半句,此刻眼珠在碧落手心下飞快一转,嬉笑道:“我是说啊,每年采茶,那么一大群女子要撅着屁股到茶园里去买力亲吻茶叶,可苦了在园外等候的情郎们了……嘿嘿,你说他们要是都去偷看,会不会有把持不住的?”

碧落绝没料到他这样一个俊朗少年的言语之中竟会如此粗俗,一怔之下,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全被他当了笑话听,不禁怫然起身道:“小贼,我好好的给你讲茶是想让你喝时好过些的,哼,既然你这样轻慢,我也不啰嗦招你讨厌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谁知目光一瞬,却见凌笑然折扇轻挥,似笑非笑地正看着自己,当即中招,一时大窘起来。

“哆”的一声响过,碧落诧异,回过头去看宿尘时,却见他举着海碗正在一灌而下,声势豪迈得如同饮酒。片刻工夫满碗茶尽,又是“哆”的一声,定睛看去,两只空碗已经摆在面前。

他虽喝得大气,苦涩却是掩藏不住的,全由脸上神情泄露了出来。他用力凝眉,鼻翼微皱,显然很是辛苦。此刻抬眼见到碧落望着自己,忽地一笑,目光清清亮亮地绽放开来,微笑道:“多谢你啦,碧螺春姑娘。”说罢,另一只碗端在手里,低头,竟然浅浅地抿了一口。

碧落不快已经减了三分,她站在原处佯嗔道:“谁是碧螺春啊,我叫做碧落的。”宿尘大力咽下一口,笑道:“萧大侠家里连匹马儿都叫做云雾了,那么你叫碧落,总不会是取碧落黄泉这样大得吓死人的谐意吧?你这样喜欢碧螺春,样子又挺像它,哈哈,难道名字不是它的谐音吗?不管,我以后叫你阿螺你可得答应。”

碧落“哼”的一声,心想这小贼说话虽然霸道,却也教人不大好辩驳。算啦,左右他说得也不错,那就碧螺春好了。

宿尘低头又抿了口茶,仿佛极力要品出其中的清甜淡雅来,却再一次被涩得愁眉苦脸。碧落忍笑看着,一时间对于凌笑然的敬佩之情大大增加——这些个古怪莫测匪夷所思的惩罚方法用在这个小贼的身上,那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半晌,宿尘缓过劲来,抬头向碧落道:“不过碧落这名字也奇怪。阿螺,你原本姓什么?”

碧落怔住,神色一时黯然。但只是片刻工夫,她将心中阴云尽数挥去,道:“我跟着师父姓萧。”宿尘侧头看她,料想她是不便相告,笑一笑也就不再询问,捧起碗来,再要英勇奋战下一口。

这时,却见凌笑然目光向门口处一掠,站起身来,淡然道:“快了,还有二十里。”

那张少年人清朗的面孔上,碧落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纯净与狡猾,如今,一派博大的安宁将她震慑在原地。这小贼竟然可以有这样一瞬深邃沧桑的眼色……他到底是怎么样的?碧落越来越读不懂他。

第六章:魍魉

由来只闻森罗境,却见人间魑魅行。

凌笑然莫名其妙说了这样一句话后,衣袂一展人已经到了门口,把店里小二与掌柜吓得大声惊呼。他手搁在门上,略一犹豫,回身向碧落说了句:“把心脉护住。”之后将门一推,自行走了出去。门口众人似乎知道里面进去了武林人物,怕要有变,早就散得不知去向,凌笑然反手将门掩住,截断了屋内人的目光。

碧落张大眼睛,疑惑道:“他去哪里?”宿尘神色郑重,向她一摇头:“别说话。”之后目光移向别处,显然也在沉心定气。碧落不知所以,想起他主人出门前的话来,便闭目凝神,丹田处立刻有热气积聚起来。

片刻间,一道尖锐声音蓦然响起,笔直地刺入耳来。碧落脑中“嗡”的一声,有一霎那竟然眼前漆黑。她心中大惊之后连忙定神,虽不知这是什么古怪,但料想是有人以高深内力注入哨子短笛一类的管器,催动其声,才能有如此惊人的穿刺力道。她把双眼合拢,缓缓以内力相抗,慢慢的,胸口烦恶消减了许多。

那声音并不成曲,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听来仿佛近在咫尺一般。响过十数声之后,再也听不到了,碧落生怕它突然再来一下子,依旧捏决屏息,不敢松懈。旁边宿尘却轻轻吐了口气,转眼见她这般紧张,笑道:“好啦,不会再来了。”

碧落这才慢慢收敛了内息,皱眉道:“好厉害……怎么回事?”宿尘下颌向门口一扬:“刚才我家主人叫你护住心脉,这自然是他搞的鬼了。”说到这里神色不甘,道:“不过他也真偏心,只来提醒你,我要是吐血了怎么办?这个家伙……”

碧落心道:你主人一举一动,你这小贼自然知道啦,哪里还需要提醒?只是刚才那声音里妖气浓重,内劲着实霸道,若是不防之下听了,吐血虽不至于,内伤可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她一惊,连忙左右看看,只见小二们与掌柜兀自堵住耳朵,神色虽然不好过,却并无无半分受伤难忍的样子,碧落放心之余不免大为惊奇。

宿尘知她心思,笑道:“这个呢,其实叫做千里传音,是我们山庄独有的联络讯号,只要内功有些根底的人,这边的声音几里之外也能够清楚听到的。我们离得这样近,受些震荡在所难免,并且旁听的人内力越深越不好受。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寻常百姓只当它是噪音,没什么了不起。”

碧落点点头,心中称奇道:灌内力于乐器,这可是很高明的手段了,需得功底深厚不说,真力到处乐器不毁,恐怕也是极难把握的……魍魉山庄中人平常便用它来联络,那其中高手一定不在少数。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还有二十里”、凌笑然为什么中途出去,必然是有声音先传过来,自己却没有听到罢了。

宿尘低头,仍自与那碗茶水奋战。碧落看他紧紧皱眉的样子,微笑道:“怎么现在这样老实了,你主人不在,竟然也不想着作弊?”宿尘苦笑道:“怎么不想啦,只是我跟你说过,那家伙神通广大,我是喝了还是倒了,他没有亲见,却能够知道。”说着灌了一些在口中,拼命吞下,末了居然大赞一声:“好香!”

碧落愕然,看着他喝一口叫一声“好香”,终于满碗饮尽,连连呼道:“香死我了,阎王的,快快,水!”碧落扑哧一笑,开水壶中还有些清水,缓缓倒了给他,道:“从今往后,你可恨死碧螺春了吧?哼,不过也好,上好茶叶给你这个小贼喝了也是糟蹋。”

宿尘也不顾烫,捧起杯来先把口中苦味淡去,喘口气道:“不恨,人家是日日喝茶,我二十年没喝过,如今一口气补回来也挺好。喂,你说这是碧螺春?就是小姑娘们用嘴唇去采摘的那些吗?”

碧落面色一沉,怕他出言污秽,也不去理,欠身将自己摊在一旁的手帕重新包好,要收起来。谁知宿尘手快,在罗帕新打成的包裹上一拈,转眼抢了过去。碧落皱眉看他,愠然不语,宿尘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已经被我偷走了,抱歉可不能给你。你若想要,就趁我不备偷回去吧。”说着大模大样将手帕包裹放入了怀中。

碧落白他一眼,微微撅嘴道:“呸,谁要和你同流合污。”

宿尘一怔,嘿嘿笑道:“好啊,有气节。不过傻丫头,既然跟我们坐在了一起,说不同流合污也未必有人信你。说真的,阿螺。”他声音忽然清冷下来,碧落抬眼,对上他深澈沉静的一道目光——“你若真是洁身自好,可要离我们远些,今天你从这道门走出去,我以后再也不会缠你。阿螺,你想好了。”

……那张少年人清朗的面孔上,碧落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纯净与狡猾,如今,一派博大的安宁将她震慑在原地。这小贼竟然可以有这样一瞬深邃沧桑的眼色……他到底是怎么样的?碧落越来越读不懂他。

她把他这话想了许久。嫣如的脸色、武林人士的非议,种种传言自脑海一掠而过。对于魍魉山庄,她终究是有些怕的。但是当目光沉淀下来,轻轻落在面前少年一张山清水秀的脸庞上时,碧落叹了口气。

“小贼,你真的很坏,但你不是坏人。我、我不知应该怎样说,你偷了玄阳剑,偷了云雾,喜欢骗人,还爱惹是生非,可是……可是坏人不是你这样子的,我觉得不是。还有你家主人,他,他也不是。”

片刻沉默,两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彼此认真相对,然后,宿尘蓦然大笑起来。他连连摇头说:“那坏人都是什么样子的?头上长角脚下生爪,脑门上写着十恶不赦四个大字才算数吗?哈哈,阿螺,说魍魉山庄少主‘不是坏人’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了。”

碧落皱眉,神色略带委屈:“可是你们……”说到这里忽然一笑:“不对,我想起来啦,还有一个的。”宿尘双眉一扬,道:“那又是谁?”碧落微笑不语,心中却道:我师父成日价对你家山庄推崇备至,若说出来,又不知你这小贼该如何得意呢!

想到这里蓦被打断,侧耳去听,半晌,果然又有一道声音如细线一般钻入耳朵,与方才的尖锐鸣响如出一辙。她心中惊讶,望宿尘道:“凌先生去了哪里?这声音来得好远。”宿尘凝神半晌,道:“远大发啦,少说也是十里之外。是刚刚呼唤我主人的声音正往这边过来,嘿嘿,动作不慢。”

碧落心中略有忐忑,想了想,起身道:“是你们的人来了吗?既然这样,你随他们回去,我先走罢。”宿尘看她,道:“怎么啦?”碧落踌躇道:“大家都不认识,我留着不好。况且你们是要回山庄的,我……喂,这可不是什么洁身自好来着,你别胡说。”说到后来红唇一嘟,神色煞是可爱。

宿尘大笑,拉她坐回原位道:“他们没什么,是因为少主在这里,赶来护驾的罢啦。再说不认识又怎么样,一起坐坐就熟了,我说你啊,是江湖儿女就大大方方的,可不能给你师父丢人呐。”

他这最后半句话一把捏在我们碧落姑娘的七寸上,她用力瞪那小贼,心道:坏小子,自己刚被罚得死去活来,教训起别人到是来得快!转头看看身旁座位,又不禁疑惑起来:凌先生这样久还不回来,莫非是接应“他们”去了吗?

过得片刻,木门忽然打开,一个老迈的声音惊慌传来:“慢慢,慢些!”碧落宿尘一齐向门口看去,白衣入眼,只见凌笑然手中提猫儿似的捉着一位老者的背心衣裳,举步走了进来。进得屋中,他手臂微转向前轻轻一送,那老者身子转了半个圈,扑通扑通退后几步,正好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口中兀自念道:“啊呦,可慢些……”

那老人家六十来岁,身上背个药箱,显然是位大夫。碧落见他全无武功,仿佛受惊不浅,不知为何竟让凌笑然给带到了这里。她心中不忍,赶快倒了杯水递到老人面前。此时听宿尘笑道:“怎么,少主,这个没眼色的大夫惹着你了吗?”

半晌听不见他回答,碧落回身,见到宿尘笑吟吟的向自己耸肩,知道他恐怕又挨了主人一记白眼,只好苦笑以示同情。此时那大夫喝水压下了些惊慌,颤颤地指着凌笑然向碧落道:“这这这,这个不是人吧?他怎么飞、飞来飞去的?”

碧落吓了一跳,心道这老人家糊涂了,现在说这种话,万一惹得那位脾气无定的少庄主发起火来,怕是没人救得了您。

她在这里担心,宿尘却连连笑道:“太对了,您怎么知道?”碧落气得瞪他,听他又道:“老人家,我家主人素来是最恨医生的,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他?”那大夫又委屈又恼怒,叫道:“没有啊!老夫尚在给病人把脉,这人,这人就闯进来把我一拎,跑得我气也断了!”

他说得莫明其妙,宿尘听了脸色却是一变,转眼看看主人,见他面色不善,便撇撇嘴,乖了下去。碧落依旧不明所以,但是忍住不问,低声安抚那位大夫。

凌笑然招来小二,叫备下一桌酒饭,之后便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需要沉吟。宿尘饮的浓茶到了此时效力显露,果然头痛起来。碧落见他脸色渐渐苍白,有些担心道:“还好吧?正好大夫在这里,要给你看看吗?”

宿尘手扶额头,苦笑道:“罢啦,我活该的,叫人家头疼,自己这也算是报应。”却不知是当真悔悟还是只说给他主人听的。

此时尖锐声音又响了起来,起起落落的明显近了不少。这主从二人却不为所动,看样子是要在此处气定神闲的等着他们来会合了。宿尘头痛渐渐加重,索性闭了眼睛捏决相抗,屋中一时静了下来。

想到要与些不认识的人共处一堂,还是被外界传为邪魔外道的魍魉山庄人物,碧落心中不免惴惴。再看店家小二和刚才那位被生生提进来的郎中先生,他们面面相觑,神色更是惶恐。碧落起身来到云雾身边梳理它鬃毛,心中却打定主意:若待会儿来的是些凶神恶煞的角色,那可要跟他们少主人说说,不能伤了无辜的人。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二诚惶诚恐地凑过来:“各位大侠,酒菜已经置备停当,不知……”宿尘声音懒洋洋的,显然还在疼痛,随口道:“只管摆上来吧,我看他们片刻就到了。”

几此同时,一个声音几乎叠着他的,铜锣一般“咣咣”响起在门外——“就是这里了吗?嗌,这上半截怎么这么大个洞?塌都快塌了,这还能进人吗?”另一个极细的的声音与他呼应,但是被街市的繁华盖了下去,若有若无的听不分明。先前那声音豁然笑道:“哈哈,看来不错,准是这里啦。”话音未落,木门“咣”的一声分开两边,一时涌进五个人来。开门这人兀自说话,声如洪钟震得屋中嗡嗡作响。

这场面虽然不算大,声势却着实吓了碧落一跳,她望眼过去,只见当先进来那人浓眉大眼,样貌倒也平常,与寻常高大粗壮些的北方汉子没什么两样,腮上蓄些短须,身边也没兵刃,只有一开口一瞪眼,方能显出不同寻常的气概。他进得门来猛可看见云雾,“嗬”的一惊,随即叹道:“新鲜,新鲜!好马,好马!”

与他同时进来的是位老人家,年龄具体多大可是实在不好分辨,只见他白花花一头蓬发系在头顶,半分黑色也无,满面皱纹堆积,居然连眼睛也挤得快找不见了,整个脸孔看来仿佛一株蔫瘪了的植物,偏偏扁嘴扬眉,一幅滑稽古怪的神态。说他与那大汉同时进门,那是再确切也没有了——这老者身量不过三尺,乃是天生侏儒,手中却掂着杆一尺七八的大号判官笔,此刻二郎腿一翘,正乐呵呵地坐在那大汉肩头指点江山。

碧落看着这两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却猛然被一股阴寒之气慑得退了一步。定睛看时,一个脸上惨青无血、形同僵尸的人物正向自己看来,那目光直勾勾地一凝,别说碧落小小女孩儿,就连身旁云雾都堪不住了,悚然一声惊嘶。那人面无表情,居然笑了一声,如何阴惨那就不用说了,碧落花容失色,勉强安抚住云雾,鼓足勇气再看另两位进屋的人物时,便蓦然惊喜得一声轻叹,眼前立时亮了起来。

走在最后的是一对孪生姐妹,看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生得水灵俊秀,煞是可爱。此刻姐妹两手相挽,并足步来,两对大眼睛闪闪烁烁,真跟天上星曜相似。碧落心里啧啧称奇,暗道:这样可爱的小姐妹竟也是魍魉山庄的人物么?成天和一班打打杀杀的粗人走在一起,也真是委屈她们了。

此刻木门掩上,大汉肩头坐的老者已经一溜而下,几个人一并来到凌宿二人桌前丈许处,毕恭毕敬地鞠下身道:“见过少庄主。”他们声音个头参差不同,行动倒是齐刷刷的如有号令。

碧落见惯了宿尘对他主人没大没小的说话,此刻这些人如此郑重,看得她一愣。但是想想也对,魍魉山庄声威浩大,想来应当是个颇成格局的帮派,庄内人士尊卑分明原是应当的。至于那个小贼为何会无法无天,那多半是他主人平素纵容的原因。

半晌,凌笑然一声叹息,淡然道:“罢了,你们坐。”桌前五人显然一愣,面面相顾,仿佛诧异于少主的语气。几双眼睛看看凌笑然又看看宿尘,其中那形如僵尸的男子终于忍不住,眯起眼来阴仄仄地道:“狐狸,你搞什么鬼?”

话音落下,碧落冷颤连连,她到此刻也不能认定那家伙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此时宿尘脸色仍不好看,他安静下来,纯然无辜的模样便回到脸上,听那人这样说了,微微笑道:“对不住各位啦,我这几回错儿实在犯得太大,惹怒少主,把你们也牵连来了。大家要罚要骂,总得回庄里去吧,这里可还有少主的客人。”说着向碧落吐吐舌头,笑容灿烂了些:“那个……没有告诉你,我在庄子里有个诨号,叫做黑毛小狐狸的。总之你随便叫,宿尘狐狸还是小贼,随你喜欢。”

“嗤嗤”几声窃笑过后,宿尘神色不满,向两旁皱眉道:“各位前辈,当着少主,可不许再取笑我这诨号啦。”那五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又看看凌笑然,各自无语。

碧落唇边也已有了笑意——“黑毛小狐狸”,这五个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惜绕口了些,不如小贼来得方便。她想着,蓦见那一袭白衣的少庄主正眼望自己淡然而笑,一时间,不用说,脸上霎时绯红一片。她心说奇怪,这是什么道理?明明以前见了谁也没有这样过的……慌乱之中,连宿尘向她示意近前也没有看到。

此时凌笑然收了笑容,起身至那缩在椅子上发抖的大夫面前,将他衣领由后一抓,再次提了起来。他将大夫拎到那对孪生姐妹身边,凝视右侧的女孩子道:“伤势如何?叫他给你看看。”两个姐妹一同点头,都道:“多谢少主啦。”声音细细嫩嫩,仿佛藏了无尽的笑意在里面。

碧落惊讶之余却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凌笑然听过传音之后要抓个医生来这里坐阵,原来是早知有人受伤了。仔细看时,果然见到右边那女孩子脸色不大好看,再往下找,才看清她一侧衣袖上居然染了大片血迹。

她们身着一模一样的水红底色衣裳,花样又十分繁复,是以血色染在上面很不显眼。碧落此刻见了,心里一揪,凝眉道:“这位妹妹怎么了?”话音落下,孪生姐妹一同向她望来,目光当中笑意盈动。

宿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听她这样问了,便笑道:“喂,可不许占人家便宜。”碧落诧异,心道:这是从何说起?

此时那老郎中骇得腿都软了,勉强站定,抖抖擞擞的慌忙便去诊脉。左侧女孩子小手一挥,“啪”地一下打掉郎中两手,娇斥道:“谁要你来号脉,我姊姊又不是内伤!”

那郎中手指只于她腕上沾了片刻,此时面色惊惧,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气打量受伤女孩半晌,道:“姑娘,你、你脉象,可不是姑娘啊……”碧落听得一皱眉,心说这老大夫莫非吓出毛病来了,说人家不是姑娘,这不是太难听了吗?谁知站在左侧那女孩咯咯一笑,仰头向凌笑然道:“这老头儿还真有些手段,少主,你从哪里把他挖出来的?真是辛苦你了。”

凌笑然扫那郎中一眼,神色间果然十分厌恶,道:“但愿他手段够用才行。”说着目光中寒气一盛,看向其余三人道:“‘走火飞星’的哪一只这么猖狂,竟来趟这道浑水?他们既然伤了樊天娃娃,那星火门以后也不用混了。”

侏儒老人此刻蹲在一张椅子上,嘿嘿笑道:“漫说以后,就现在,‘走火飞星’变作走肉飞尸,四大掌门挂得这样齐全,我看他门下弟子此刻连行李都已经分光喽。”他声音又尖又细,如相貌一样有着说不出的滑稽。他说话时,方才一直扛着他的大汉便不住点头,一副所见略同的架势。

“只是有些奇怪。”那被称为樊天娃娃的受伤女孩此刻挽起衣袖给郎中看伤,一边文声静气地道:“星火门跟咱们从来是秋毫无犯的,怎么……小狐狸在瓷都闹点事情,碧霄宫还没敢怎么样,却把他们给惹来了?”她孪生妹妹在一旁脆生生地接口道:“不错啊,还一来就是三大掌门,气势汹汹的要给老四报仇……呸,哪里来的事情!”

“那还用问吗,”侏儒老人撇嘴道:“这些年扣在咱们庄上的屎盆子难道还少啦?嘿嘿,反正哪帮哪门要是死了一两个酒囊饭袋,这笔账只管往咱们头上算来,多也不多这一笔喽。”

凌笑然微微冷笑,同那形若僵尸的男子交换了个眼色,那人已会其意,咧嘴道:“好……明日我去问问土地老儿,咱们行踪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嘿嘿,嘿嘿嘿……只怕要找麻烦的还不止一个星火门。”他说话时形状之可怖,骇得碧落慌忙转了脸去。

此时樊天娃娃的长袖已经卷起,碧落目光向她臂上望过,没防备,一看之下不禁大大抽了口冷气——一道一乍来长的伤口皮肉翻卷,绽开在那女孩白白细细的手臂上,显然是钩、镰一类的兵器所致。那伤口狰狞露骨,却居然并不如何涌血,想是用了极灵验的金创药物。樊天娃娃脸色如常,仿佛只是衣裳破了需要补补,向那老郎中道:“麻烦你帮我缝一缝吧。”

碧落只觉得一阵眩晕,向后退了两步,再往那条手臂上看看,眼前几乎黑了。旁边宿尘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了?”碧落脸色雪白,缓缓摇头。宿尘扶她坐下,愕然道:“喂,你,你可别说你是怕血……”碧落可怜生生地抬头望他,果然就不说话。

宿尘呆了片刻,气得一笑,他俯下身来皱眉道:“我可真服了你,怎么办呢,你师父就这样让你出来闯荡了吗?”碧落略略委屈,道:“原本我也不怕的,只是这伤、伤、伤口……在家里杀鸡杀鱼都是毛尖毛峰来做,我从没见过这样重的伤。”

宿尘皱眉道:“毛尖毛峰?”碧落道:“我家两个下人。”宿尘一怔之后大笑出来:“对对,我倒忘了,你师父外号清茗客来着,哈哈,果然不是白叫的。啊哟,不行……现在提茶我还是头疼。”

说着他向凌笑然一回身,正色道:“少主,我先扶阿螺去楼上休息吧。”此时魍魉山庄的几人目光或差异或疑惑,均都往碧落身上望去。凌笑然略一点头,宿尘将碧落右手牵起,也不问过小二,径直带她向楼上走去。

碧落往天上望去。河汉璀璨,牛女相拥,她想起了师父师娘,小师妹,竹林中的一切还有远在天涯的师姐……如今大家可好?她合上双眼,任凉夜清光在睫毛发丝间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