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姜庭咬了咬嘴唇,「苏琳和我不是一个班级的。而且,我也怕马娜她们报复我。」
「顾先生,有一件事我想先说明白。」一直默不作声的姜玉淑开口了,「我女儿是这件事的目击者,她也愿意向苏琳的父母说明情况。但是,我觉得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至于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特别是,不管后续情况怎样,我都不会让我女儿再露面。」
顾浩马上点头:「我完全理解。孩子还要继续上学,她不应该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
姜玉淑低下头,不作声。其实,除了怕姜庭受报复,她还有别的顾虑。女儿不知道,现在孙伟明为了获得抚养权已经磨刀霍霍。姜玉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在孙伟明滚去北京之前,让生活一如既往,风平浪静。她不希望任何意外影响到自己在抚养权争夺战中的优势地位。毕竟,姜庭的「身心健康」可能有很多种解释,稍有不慎,也许就会被那个施律师抓到漏洞。实际上,如果不是姜庭一再坚持,她都不会同意来见苏琳的父母。现在,她只想快点了结这件事情,可以让女儿卸下心理包袱,不再郁郁寡欢,让一切回归正轨。
这时,门外的走廊里传来声响,似乎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男人在大声抱怨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再出去瞎逛。饭也不做,家也不管。我和儿子回来还得饿着肚子等你……」
顾浩站起来:「苏家人回来了。」
他看看姜庭:「小姑娘,你可以吗?」
女孩的嘴唇有点发白,还是点了点头。
老苏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拿出钥匙开门。老苏老婆跟在他后面,脸色疲惫,一言不发。刚打开门,老苏突然听见身后102室的门开了。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顾浩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
「老苏。」
「顾大哥,」老苏点点头,「家里来客人了?」
顾浩径直走到他面前:「老苏,聊几句?」
老苏有些莫名其妙:「聊什么?」
「关于苏琳的事。」顾浩直视着他的眼睛,「去你家还是我家聊?」
老苏一怔,看向老婆。女人也瞪大了眼睛:「什么?」
「5月23日,也就是苏琳失踪当天,」顾浩向身后的姜庭努努嘴,「这孩子看见了在你女儿身上发生的一切。」
老苏老婆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她捂住自己的嘴,直勾勾地看向姜庭。
姜庭被吓得向后缩了一下。老苏的脸阴沉下来,推开自家的房门:「进来吧,别站在外面说。」
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暴力场面津津乐道,更何况,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少女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这样的复述,对姜庭而言是残忍的。而且,她不知道这是对方期盼已久的信息,还是会带来更大的责难。
老苏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盯着斑驳的红漆地板,一言不发地抽着烟。老苏老婆则始终守在姜庭的身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似乎生怕自己听漏了一个字。
姜庭讲述完毕,低下头不再说话。其他人都保持沉默,老苏老婆斜靠在沙发上,捂着脸小声地抽泣着。
良久,老苏扔掉烟头,干咳了两声:「你说完了吧?」
姜庭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又看看同样惊讶的姜玉淑,点点头:「嗯。事情就是这样。」
「行。我知道了。」老苏站起来,「你们走吧。」
说罢,他冲老婆吼道:「你哭什么哭!赶紧做饭去!」
姜庭和姜玉淑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所措。
顾浩沉声问道:「老苏,这算什么?」
「算什么?」老苏盯着顾浩,「还能算什么?难道还要我做一桌菜感谢你们啊?要不要送个锦旗,写封表扬信啊?」
「老苏,小姑娘说了,苏琳最后出现的地方可能是那个下水井。」顾浩忍着气,「那是你养大的女儿,一起去找找吧。」
「那不是我的女儿。」老苏哼了一声,「这丫头肯定是看错了。苏琳在江苏呢,活得好好的。」
顾浩瞪起眼睛看了他几秒钟,指指饭桌上的那串钥匙:「老苏,你该不会以为小姑娘在撒谎吧?」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老苏的脸白了一下,还在兀自嘴硬,「这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多了。」
姜玉淑突然打开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报纸包好的东西,啪的一声拍在饭桌上。
「你自己看吧。」
老苏犹豫了一下,慢腾腾地拆开报纸。一个陈旧的某品牌营养液的包装盒出现在他的眼前。老苏的脸抽动了一下,他拿起这个包装盒,已经开裂的盒体几乎要断成两截,里面的圆珠笔、橡皮、尺子和三角板噼里啪啦地落在桌面上。
老苏老婆噌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直奔餐桌前。她从老苏手里夺过「文具盒」,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看看散落的文具,立刻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
「孩子他爸!」她把「文具盒」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抓住老苏的衣襟,「这就是……这真的是琳琳的啊。」
姜玉淑看得心酸,语气也缓和下来:「苏先生,我女儿没说谎。」
老苏看上去心烦意乱。他甩开老婆的手,站在原地喘粗气,忽然冲姜庭吼道:「你怎么早不说?」
姜庭被吓得抖了一下:「我……」
「你现在才来报信,这算什么?」老苏似乎找到了攻击目标,以掩饰他的窘迫,「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你才想起来装好人?」
「你凭什么吼我的女儿!」姜玉淑顿时气得脸色发白,「你家孩子挨了欺负,我们来报个信。不指望你能感谢我们,可是也不能冲我们发火吧?」
「这是我家,你少跟我指手画脚的。」老苏指向门口,「我又没请你们来,不爱听就滚!」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妈,饭好了没有?我……」
突然看见一屋子大人,小男孩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老苏向卧室的方向摆摆头:「进屋去!」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爸……」
「我让你进屋去!」老苏冲儿子瞪起眼睛,「把门关好,不许出来!」
小男孩不敢再多嘴,一溜烟跑进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老苏老婆又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道:「孩子他爸,我们去找找吧,也许她还在……」
「找什么找!」老苏一把推开她,「你把嘴给我闭上,再多说一句我就打断你的腿!」
「老苏!」顾浩看不下去了,低声喝道,「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老苏指指自己的鼻子,「姓顾的,给你面子,我叫你一声大哥。做邻居这么久了,我得罪你了吗?」
顾浩盯着他:「老苏,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我没得罪你,你他妈管什么闲事啊?」老苏的脸色涨红,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我家的事,跟你有他妈半毛钱关系吗?」
「老苏,」顾浩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孩子也叫我一声顾大爷。」
「你生她了还是养她了,啊?」老苏几乎要歇斯底里,「你他妈莫名其妙地找两个人来我家扯这些没用的,你当我是孬种啊?」
姜玉淑听不下去了,她拽起姜庭:「庭庭,咱们走。」
「都他妈给我滚!」老苏啪的一掌拍在桌面上,「我家的事我自己处理,不用你们他妈的操闲心。」
顾浩无奈,起身跟着姜玉淑走出了101室。
回到102室,姜玉淑依旧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什么人家啊,好心当作驴肝肺!」
顾浩给她倒了一杯水。姜玉淑一口气喝光,又拿出手绢扇着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父母!孩子没了,不去找,还埋怨别人!」
姜庭坐在母亲旁边,小声地劝慰着她。
顾浩的脸色也很难看。他闷闷地抽了一支烟,叹了口气。
「小姜,今天的事闹成这样,我也没想到。算我对不住你,给你赔个不是。」
他向门外努努嘴:「老苏家也有不少烦心事。你也看到了,他家还有个小儿子,超生的,过去连个身份都没有。因为苏琳的事,老苏可能和那个马娜家里做了交易,让儿子落了户口,还上了学。」
姜玉淑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为了户口,连女儿都不要了?他那腔子里长的还是人心吗?」
「各有各的心结。」顾浩摇摇头,「别人的难处,咱们可能都理解不了。」
「我是真想不通。那么大的姑娘,生死不明,说不管就不管了。」姜玉淑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跟那个苏琳……真的只是邻居关系吗?」
「不然呢?」顾浩哑然失笑,「你也觉得我是多管闲事?」
「那倒不是。」姜玉淑急忙摆摆手,「非亲非故的,你还能对她这么上心,挺难得的。」
「那孩子在家里不受待见,我看着可怜,平时就偷偷给她弄点吃的。」顾浩神色黯然,「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我心里过不去。」
「老顾,你可真是个好人。」姜玉淑眼眶一热,「这年头,好人不多见了。」
「你也是啊。」顾浩对她笑笑,「你和那孩子是真正的素不相识。」
姜玉淑有些不好意思:「嗨,我是陪庭庭来的嘛。」
「不仅是这个。」顾浩一脸郑重,「我看你拿出那个文具盒来,就知道你是把别人的事当回事的人。」
「是啊。」姜庭也插嘴道,「我都不知道我妈还是个热心肠。」
姜玉淑拍了她的手一下:「就你会说话。」
顾浩又笑起来:「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过,老顾,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姜玉淑收敛了笑容,咬咬嘴唇,「恐怕,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孩子放下一桩心事,我也算尽到责任了。就像咱们约好的,老苏家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我们不会再掺和了。」
「没问题。」顾浩爽快地点头,「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姜玉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转身问道:「你……你还要继续找那孩子吗?」
「当然。」顾浩替她拉开门,「这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再说,我一个退休老头儿,又没什么事干,是吧?」
姜玉淑没有笑:「那……如果那孩子有了下落,你告诉我一声,行吗?」
顾浩看着她,认真地点点头:「一定。」
送走了母女俩,顾浩抽了两支烟,看看窗外已经落下的夜色,勉强克制住立刻动身去那个下水井的念头。
冷静下来想想,他一个人去下水井里找人是非常困难的。凭常识来判断,那地方一定四通八达,地形复杂。看来还得找邰伟那小子帮忙。
想到邰伟,他紧接着就想到杜倩。虽然顾浩仍然不知道杜倩为什么会发脾气,但是打个电话总是没错的。
谁料,电话接通,顾浩刚开口说了句「你好」,就被挂断了。
看来她还在生气。顾浩握着话筒琢磨了半天,还是不明所以,索性不去想了。
他从床底下拖出几个箱子,里面有以前工厂发的劳保用品。顾浩从中挑出棉线手套、长雨靴、口罩和雨衣。挨个查验一番,应该还能用。随即,他又拉开五斗柜,翻出一把长柄手电筒。这玩意既能照明,也能当作武器。顾浩不由得想起自己当保卫科长的时候,熬夜蹲守盗窃仓库的犯罪分子的情形。兴致所至,他操起长柄手电筒,挥舞了几下,还顺势打了一套军体拳。
折腾了几个回合,顾浩的额头上见了汗,手臂也开始酸痛。同时,肚子里也叽里咕噜地响起来。他心中暗自好笑。这是要打算搏斗吗?跟谁搏斗?那个叫马娜的女孩子?
顾浩把下井的装备都装在一个帆布包里,收拾停当之后,起身去了厨房。
101室有隐隐的说话声。顾浩已经懒得再去理他们,开始动手做鸡蛋汤面。刚下好面条,101室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顾浩没有回头,听脚步声应该是老苏老婆。她同样没开口,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在灶台上叮叮当当地切着。几分钟后,顾浩听见她拧开了煤气罐,开始做饭。
两个人背对背,彼此一言不发。这局面实属尴尬。不过,经过刚才的一场大吵之后,还要勉强攀谈恐怕是更尴尬的事情。
因此,把汤面盛到碗里,顾浩径自端回了房间。他打开电视机,一边看新闻,一边吃着面条。
刚吃了几口,他就听见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顾浩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说了句「稍等」就起身去开门。打开门锁,他却愣在原地——老苏老婆站在门口。
他正要说话,老苏老婆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闪进了房间。
顾浩还在犹豫,女人已经反手关上了房门,小声道:「顾大哥,老苏就在房间里。锅里还炖着菜。我也就几分钟时间,跟你说几句话行吗?」
顾浩点点头,放下防备:「你说吧。」
女人还没说话,眼泪先流出来,随即,双膝跪了下去。
顾浩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扶她:「弟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老苏老婆挣开他的手,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顾大哥,这个头我必须给你磕。」她仰起脸,满面悲苦,「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不用,不用。」顾浩又气又急,「你先起来。」
「你答应我一件事,行吗?」老苏老婆哀求道,「不然我不会起来的。」
顾浩一怔:「什么?」
「帮我去找找女儿吧,求求你。」女人双手合十,连连作揖,「我觉得她还活着……行吗?」
顾浩沉默了几秒钟,慢慢站直身体:「你和老苏……」
「他不让我去。他说孩子肯定没了,不然早就回家了。」女人拼命摇头,泪水四溅,「如果我再出门,他就不要我了。你答应我,行吗?我总觉得琳琳还在……求求你,求求你顾大哥。」
「你如果想跪,就跪着。你刚才也说了,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如果发现你在我房里……」顾浩坐回餐桌旁边,指指门外,「我已经得罪老苏了,我不在乎再得罪他一回。」
女人捂住脸,全身颤抖着,无声地抽泣。
顾浩叹了口气:「其实,你们全都知道,是吧?」
「是。琳琳当晚没回家。孩子他爸去派出所,人家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管不了。」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第二天我们去学校,琳琳的班主任把那个马娜叫来问情况,她不承认。后来,有个叫宋爽的丫头说漏了嘴……」
「后来呢?」
「学校说发生在校园外,他们没责任,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女人捶着自己的胸口,「我只知道她们打了琳琳,可是我没想到她们下手这么狠啊……怎么也不能把她打进下水道啊……」
「弟妹,我说句难听话,」顾浩低声说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父母。」
「顾大哥,我们家……」老苏老婆的哭声又起,「我们对不起琳琳。从小到大,连个文具盒都没给她买过,她就用那个药盒对付着用。她那么懂事,那么听话,她不该生在我们家啊……」
「因为她懂事,因为她听话,所以,她就活该是被放弃的那个吗?」顾浩忍不住了,「所以,她就可以成为你们和老马家交易的筹码吗?」
「不是,不是。」女人拼命摇着头,「你别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就算我答应你,找到她了,以后呢,怎么办?」
老苏老婆愣了一下,讷讷地说道:「我知道她还活着就好……」
「孩子还能回家吗?」顾浩盯着她,「老苏和你还不是要做选择吗?你们肯把钱吐出来吗?老苏肯冒着丢工作的风险,还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吗?」
「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女人低下头,仿佛在疯狂地自言自语,「人在就行,我们慢慢想办法……」
「我会去找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顾浩挥挥手,「你起来吧。」
女人猛地抬起头来,泪水又盈满眼眶:「顾大哥,我下辈子当牛做马……」
「我说过了,我是她顾大爷。」顾浩站起来,「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了你们。你走吧。」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见他已经捧起面碗,不再理会她,只得慢慢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临出门时,她又转身看向顾浩,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她只是咬咬嘴唇,拉开门出去了。
顾浩费力地咽下一口已经冷透的面条,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
第18章 水池
1994年6月13日,星期一,晴。
湛蓝底色,一轮圆圆的黄色月亮在海报左侧。月光下,海浪微微起伏。在一块礁石上,小美人鱼静静地坐着。栗色的卷发垂到腰际,一只手抱着修长的鱼尾。她半仰着脸,望向夜空,似乎在等待着幸福的降临。
这张手绘海报大概是出自周老师的手笔。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用马娜的真人照片作为海报的主题,我心怀感激。如此,我就可以看着这张海报,尽情地想象自己才是那条美丽的人鱼。
这听起来很可悲。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就像我那天夜里在校园里看到这张海报,第一反应就是:它是我的,我必须把它带走。
它点燃了我心底已经熄灭为灰烬的某种东西。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摇曳的小火苗,正在慢慢地烧起来。
它对于我的意义,要高于吃饱肚子、可以洗澡以及穿干净的衣服。它似乎意味着某种可能,是这深深的地底的一道光,是那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管网里的另一条出路。
文森特对于我时常举着蜡烛,坐在海报下一看就是几小时并不理解。虽然他也会陪着我看,但是,他常常看了几分钟就失去耐心,转而去摆弄捡来的东西或者呼呼大睡。我很难跟他解释这张海报对我意味着什么。同时,也对因为睡眠不足,无法跟他出去工作感到内疚。不过,文森特并不在乎。他甚至帮我把床垫挪到海报下面,好让我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它。
他不知道的是,这会让那火苗越燃越旺。
我意识到一件事,当一个人的生活归零的时候,只要她还活着,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在做加法。那壶热水、那些衣架、那件白衬衫,都是一个个「1」。那张海报,是「100」。
它们会在我心里打开一个洞,而那个洞会越来越大。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吸纳。我很清楚,这个叫欲望的洞填不满。它会吞噬掉一切可能获得的东西。它在说,我要,我要。
我要一双白球鞋。
我要那条白裙子。
实际上,我被我自己吓到了。一个声音说,你不能再要更多;另一个声音说,为什么不能?她们就这样争吵不休,我却无能为力。特别是文森特不在身边的时候,仿佛整个房间里都是她们的声音。
这看起来是一个选择。其实,当我犹豫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于是,在某一天,我坐在床垫上,仰面看着那张海报,看着海浪,看着礁石,看着远眺夜空的人鱼。在我身后,文森特正发出均匀的鼾声。我转过去,凝视他沟壑丛生的面庞和刚长出来的浓密胡须。
我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皱皱鼻子,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继续沉睡。
文森特,我要离开你了。
会议室门外一片喧嚣。几十个人挤在走廊里,个个神色颇不耐烦,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邰伟穿插在他们中间,高声喊道:「排好队,排好队。那个同志,你把烟掐了,这里不许抽烟……」
王宪江抱着肩膀,倚在门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试图从那些寻常的面孔中找到一些不寻常的神情。在他旁边,会议室门上的「5·24连环杀人案」的标签已经被撕掉。
突然,他大喊一声:「都把嘴给我闭上!」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邰伟趁机推搡着身边的几个人:「排成两列,快点!」
其中一个男人说道:「我说警察同志,叫我们来到底干什么啊?」
「不用多问。」王宪江面无表情,「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男人不满地嘀咕了几句,排进队伍里。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老杜探出头来,对王宪江挥挥手:「老王,有电话。」
王宪江走进会议室,从长条桌上拿起听筒:「哪位?」
「王宪江警官吗?我是小北街派出所的许长明。」
「嗯,你好。有什么事吗?」
「所里提供给你们的居民信息表,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怎么了?」
「我们这里有一个新情况。」听筒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通知辖区居民去市局的时候,有一个居民说自己并不在这里住了,房子租出去了。」
「哪个?」
「汤乐平。」
王宪江拿起桌子上的名单,上下浏览一番,找到了「汤乐平」的名字。
「这个汤乐平现在住哪里?」
「在四道街那边。」
王宪江望向会议室前方挂着的地图——四道街距离「缓冲区」很远。
「知道了。租客的名字你们掌握吗?」
「有个基本了解:周希杰,男的,大概三十五六岁,好像是某个学校的老师。」
「明白,能不能请你们联系一下这个周希杰,让他明天来市局一趟,找王宪江警官或者邰伟警官。」
「没问题。」
王宪江道谢后,挂断电话。随即,他在名单上的「汤乐平」处打了个叉。
邰伟和老杜一前一后地走进会议室。邰伟看到王宪江手上的动作,问道:「师父,什么情况?」
「没事,名单有个调整。」王宪江把笔扔在桌面上,「人来得怎么样了?」
「车管所筛出了71人,今天先排查一半人——35个,另一半明天再说。现在来了32个了。」
「没来的人里面,有没有叫汤乐平的?」
邰伟看了看手上的名单:「有。B区的。」
「把他划掉。今天不用等他了。」
「其他没来的怎么办?」
王宪江反问道:「你说呢?」
邰伟一愣。老杜笑起来:「没来的就是心虚,那咱们就省事多了。」
邰伟有些尴尬:「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开始?」
王宪江看向老杜:「怎么搞?」
「十个一组,我带着去抽血。」
老杜指指桌上的电话机,「我让大伟帮我,你等我电话就行。一组完事了我就告诉你,你把人码好,我让大伟来领人。」
邰伟想了想:「怎么跟他们解释呢?」
王宪江撇撇嘴:「警察办案,跟他们解释什么,听话就行了。」
邰伟吐吐舌头,不再开口。王宪江捋捋头发:「老杜,结果最快多久能出来?」
「我考虑这个了。」老杜沉吟了一下,「二所肯定能做,但是送检的不少,估计会比较慢。辽宁省从1988年就有这个技术。要不你跟胡局汇报一下,通过省厅送辽宁吧,也许比送二所要快。」
「行。」王宪江站起来,「我这就去。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打传呼。」
老杜点点头,和邰伟出了门。王宪江跟着他们出去,看到邰伟已经在队首清点第一组。他挤过密集的人群,向楼梯间走去。
迈上第一节 台阶,他又向那个长长的队伍看去。他不知道那个夺走三条性命的凶手是否在这些人中间,更不知道破案的那一刻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
顾浩坐在电话机旁边,默默地吸着烟,不时看向墙上的挂钟。距离他最后一次给邰伟打传呼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顾浩掐灭烟头,决定不再等下去。
他清点了一下帆布包里的雨衣、手套、口罩、手电筒、干电池和雨靴。随即,他又把一袋面包和一只装满热水的保温杯塞进去。揣好香烟和打火机,他把帆布包甩在肩膀上,起身走向门口。
刚摸到门把手,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起来,顾浩急忙走过去,拿起听筒。
「喂?」
「顾爹,你找我?」邰伟似乎身处一个喧嚷的环境,声音嘈杂。
「你干吗呢?」
「我在局里啊,干活儿呢。」邰伟突然吼了一声,「都把嘴给我闭上!关上门——顾爹你说。」
「嗯,你先忙吧,回头再说。」
「没事,你快说,我一会儿又得出去了。」
「是这样……你正在查的这个案子,有三具女尸从下水井里冲出来?」
「没错。」
「你们去下水管道里搜查过没有?」
「去过啊。」邰伟有些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干吗?」
「这么说,你们有下水管道的图纸之类的?」
「有。」邰伟啊了一声,「顾爹,你家邻居那个女学生?」
「是的。我调查了一下,这孩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下水井里。」
「这么说,那个校徽真有可能是她的?」
「现在还不知道。」
「你不是打算要钻下水井吧?」
「事到如今,总得下去找找。」
「污水井还是雨水井?」
「嗯?」顾浩迟疑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清楚——有区别吗?」
「这里面学问大了去了。」邰伟又开始嘚瑟,「老头儿,你别轻举妄动啊。等我找你,别回头你再走丢了。」
「滚蛋!你当我是小孩呢?」
「你听我的,在家等我啊。我得干活儿去了,挂了。」
顾浩放下电话机,琢磨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去看看。
倒了两趟公交车,又步行了一段,半小时后,顾浩来到了姜庭所住的住宅小区。很快,他在两栋楼中间的空地上找到了那个下水井。
从铁质井盖上的「雨水」二字来判断,这应该是邰伟所说的雨水井。顾浩换上雨靴,围着井口转了一圈,蹲下去,把手指插进排水孔里,尝试着把井盖拉起来。然而,这沉甸甸的铁家伙只是稍稍露出了一条缝。他不得不放弃,正在四下踅摸的时候,看到姜庭向自己跑过来。
女孩跑得气喘吁吁,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脸上布满红晕。
「你怎么来了?」
「我在楼上看到你了。」
「今天不是星期五吗?」顾浩想了想,「你怎么没去上学?」
「高三要模拟考试,用一、二年级的教室。」姜庭走向旁边的草坪,捡起一根短树枝,「我上次用的是这个。」
顾浩接过树枝,插进井盖上的排水孔里,用力把井盖拉起,又拖向旁边——黑洞洞的井口露了出来。
「谢了。」顾浩扔下树枝,「你回家吧。」
「不。」姜庭探头向井口里看着,「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行。」顾浩挥挥手,「你赶紧回去,别让你妈担心。」
「我妈上班去了。」姜庭做了个鬼脸,「她不会知道的。」
顾浩这才注意到女孩穿着运动服,脚上套了一双紫色带白色斑点的雨靴——看来早有准备。
「那也不行。」他板起脸,「你以为下去是闹着玩呢。」
姜庭从衣袋里掏出几个绕着白色细线的线轮,向顾浩晃了晃:「这个你用得上。」
顾浩眯起眼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