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灵丹堂在被政府勒令关停后就被房产商收购了,在蓬勃的房地产前景下,城市的中心只有高楼才配林立,推土机轰隆隆碾过,没人在乎那座地库的筑造工艺,也没人在乎为了修建它,几代老中医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它就像荒原上的野草,被碾过,消失在了时代的变革中。
此刻,闻着满室药香,林白青总算觉得自己这重来的一世没有白活。
……
等她出来时天都黑了,穆成扬这才洗手要去楚家。
“楚老都打了十个电话了,他让我给你带话,注意身体,不要累着。”穆成扬说:“他还说你不必急着去看他,反正不论早晚,你肯定是要去一趟的。”
林白青浑身鸡皮疙瘩,心说老爷子果然在查她的身世,这是查到什么了,直接拿她当孙女了了,觉得她以后不得不喊他叫声爷爷,还挺得意的吧?
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儿子想要弄死他,那全是他自己造的孽。
但他现在还试图用他那套歪理在她身上找存在感?
从情感上说,如果楚青图是她父亲,林白青会很喜欢,但她太讨厌楚春亭了。
讨厌的,要这个假设成立,要楚春亭再中风,林白青会毫不犹豫,放弃抢救。
当然,一切都只是假设,也许她的亲爹是个为了逃港就抛下她的死渣男呢。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加通宵,也得赶紧把药材给整出来。
第二天做完针灸回来,穆成扬愈发觉得摸不着头脑了,说:“师妹,楚老今天有点奇怪,一个劲儿夸咱师父,说他虽然能力不行,但人品没得说,还说自己一生行恶却有善报,以后大概率还是要做点善事的。”
所以他是真以为她是他家的,觉得就连顾明的地库也归他家了吧。
林白青气的咬牙:“他大概是上火了,明天汤药里加黄连,加20克。”
“不不,他没上火,这几天恢复的可好了,脚趾都已经能动了,黄连虽好但是苦,能不开就不开了吧,老爷子最近挺辛苦的。”穆成扬说。
林白青一本正经:“一定要开,吃了明天腿就能动了。”
忙了一夜,几个人就在药房里凑和了两个小时,一觉醒来继续忙碌。
忽而有人敲门,林白青以为是招娣请好假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顾培的司机小马,乍一看她:“林大夫也不怕热?”又说:“顾军医给你带东西了。”
白大褂,大口罩大帽子,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汗一滴滴的。
大夏天制药,确实辛苦。
林白青接过东西,刚关上门,案头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顾培。
“喂,东西拿到了吗?”他在电话里问。
林白青热的气喘吁吁,敛匀了呼吸才说:“拿到了。”又问:“是什么东西。”
顾培吞吞吐吐,语气怪怪的:“应该就在她们当中,你先看看,我这两天忙完也再盯一下,大概就能帮你确定人选了。”
那是一张纸,上面列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全是女性,还有年龄,家庭住址。
林白青是真没想到顾培能办的这么快,想了想,吐了吐舌头:“谢谢你,培。”
电话里半天没人吭气,林白青以为顾培是受不了她突然的肉麻吓的摔电话了,正准备挂电话,就听电话里顾培说:“我特别辛苦的,昨天还熬夜了。”
所以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向她诉苦吗?
他熬夜,她还熬通宵呢,熬了几个大通宵的林白青无法感同身受顾培的辛苦,潦草而敷衍的说:“辛苦辛苦啦,我还忙,挂了呀,再见。”
挂了电话,戴上口罩,林白青边收拾药边一个个的看,这其中就有她的亲妈。
刘大夫凑了过来,问:“看啥了,这么认真?”
当年往边疆的只有两种人,知青和劳改犯,男的劳改犯不少,但女孩子基本都是知青,而在这长长的名单中,只有一个女劳改犯,名字叫沈庆仪。
林白青觉得这名字熟悉,仔细一看家庭住址,沈家巷1号。
这个地址她也莫名的熟悉。
果然,刘大夫说:“沈庆仪,这人我听过,大资本家沈忠的女儿,咱们东海市原来的头号资资产阶级大小姐,她可有名气了。”
又说:“沈家巷现在是个景点,原来就是属于沈家的。”
沈家,解放前的东海巨富,拥有一家大棉纱厂和一家大化工厂,在解放前全家逃亡对岸,只留下一个儿媳妇,名字叫柳连枝,而现在东海制药的书记沈庆霞,就是柳连枝的养女。
这位沈庆仪,则是她的亲生女儿。
作为资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她有个响亮的名号,资产阶级大小姐。
相比于知青们,在长长的名单中,林白青对这位更感兴趣。
她和刘大夫是同代人,林白青遂问:“你认识她吗,有没有见过?”
刘大夫是经历过那十年的,说起来吓的直摇头:“当年她妈是头号地主婆,她是头号大小姐,谁敢认识她呀,听过名号,但我连围观都没敢围观过,在那年头谁要跟沈家人多说一句话都要挨砖的。”
在二十年前,顶着‘地富反坏’的名号,沈家属于头号坏分子,是大家避之不及的。
但说起来其实挺冤的,因为据说,沈夫人柳连枝出身并不富贵,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在沈家的化工厂打工,赚钱补贴家用。
但她特别聪明,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读书识字的都少,懂数理化的就更少了。
可柳连枝在工厂里跟着师父自学成材,各种化学知识倒背如流,如数家珍,也渐渐成了一名不可取代的技术人员。
沈家老爷看上她的聪颖,新时代下,也不想要个裹着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儿媳妇,遂把她娶进了家门,让她做了少奶奶,并在化工厂管理技术。
但好比12年挥刀自宫当太监,49年才想起来入国军,她的点儿其实是背的。
她结婚那会儿国民政府已经不行了,在筹备着往对岸撤,各个沿海的重要工厂也都在往对岸搬迁,以备战败后能随时撤走,东山再起。
点背的柳连枝不但49年入国军,还在大撤退时,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沈家人给拉下了。
所以她属于白得个名号,没吃着肉,却要替沈家挨打的人。
而她跟楚春亭之间,也有着莫大的关系。
在解放前,沈家开办棉纱,化工厂,这些都需要原材料,楚家社会关系足,能倒腾来东西,同时他家也囤棉炒,炒化工类产品,两家属生意关系。
在解放前夕,楚春亭当然也想过跑路,也一直在做着捞最好一把就跑的准备。
但据说就是被沈家给放了鸽子,没跑成。
于是,楚春亭也被迫留在了国内。
后来他属于秋后算账,趁火打劫,打击报复,就悄悄跑去搂沈家留下来的文玩。
结果好死不死被治安队给抓了,当时,他就是跟沈夫人做的交易。
几十年顺风顺水,在新政府也混的如鱼得水的楚春亭因为沈家再度遭灾,还损失一个儿子。
而要说在东海市楚春亭最恨的人是谁,可不是顾明,是沈家人的,所有人!
林白青并不了解沈家,唯一见过一面的只有沈庆霞。
就沈庆仪,她也只看到个名字而已,可她莫名觉得亲切。
大概是因为她虽然出身显赫,却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如山的枷锁,渡过了人生最美年华的原因。
“啊,腰疼……疼”突然,刘大夫尖叫了起来。
林白青一看生气了:“那么一大桶蜂蜜,你喊我呀,我来搬,你搬它干嘛?”
一大桶,五十斤的蜂蜜,刘大夫都五十了,能搬动才怪。
穆成扬要搬也没搬起来,终是林白青一手拎起,将它搬到了隔壁,穆成扬揭开盖子一闻:“这蜜师妹买的吧,不错,一闻就是正宗的枣花蜜,好东西。”
要治大蜜丸,离不了一样东西,蜂蜜。
而真想药性好,选蜜也有讲究,治闭症的药自然要用清凉的黄莲蜜,槐花蜜,治温症的则要用天性温热的枣花蜜。
而要治刘大夫最擅长的妇科,龙眼蜜和五味子,芝麻蜜是最好的。
一分药材一分药性,为什么同样的方子下灵丹堂的药更管用,就是因为灵丹堂对于药材的把控足够苛刻。
林白青既有个好鼻子能闻,还有个好舌头,买这些东西,总能挑到最好的。
……
第二天招娣也请到假了,有她大家就有后援了,可以帮忙搬东西做饭,也可以在他们制药时帮忙打打下手。
几个人连轴转了好几天,几乎没睡觉,到后来林白青连日子都数不清了。
当然,在这几天中哪怕有老病人上门,只要不急的病一概不接待。
但这天招娣敲门进来,说:“姐,有个病人说她叫沈庆霞,还说一定要见你。”
正好穆成扬做完针灸回来了,可以接着活儿,林白青就让刘大夫也休息下,喘口气,端上杯子出来,先是个男人抢着握她的手:“这就是小林大夫吧,太谢谢您给我爱人治病了。”
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还挺帅气,但林白青不认识。
沈庆霞介绍:“这是我爱人,马保忠。”又说:“小林大夫开的药确实管用,才三天,但我的皮肤一下就变好了,人也瘦了,精力也更好了。”
林白青示意她伸手,就在院子里替她捉脉,一只手切完再换一只。
马保忠仔细端详,夸赞说:“林大夫一看就是个良医,眉眼生的太像菩萨了。”
林白青还是头一回听这种虎狼之辞式的夸赞,不由起鸡皮疙瘩。
沈庆霞说:“老公,小林大夫确实生的好,但不能说是菩萨,这话她受不起的。”
“肺腑之言,由衷夸赞。”马保忠说。
捉着沈庆霞的脉,林白青头皮麻森森的,因为从脉像看,三副药虽然有效,但作用并不大,她的气滞通了一些,可又添了寒淤和肝郁,再看她的舌苔,又白又厚,更兼涩腻。
当然,这是个最终因恶性肿瘤而死的人,在中医上讲属‘七不医’中的一种。
林白青现在是在逆天改命。
她问:“沈书记最近有没有吃别的药?”
马保忠说:“没有,补品倒是吃的比较多,隔三天吃一只燕窝,五天一窝鸡汤,都是用的老母鸡,再加西洋参来炖。”
沈庆霞跟着点头,望着丈夫时一脸感激。
补品不可能让她的体质起寒淤的,但于更年期的女性,燕窝鸡汤西洋参的,激素太多,会干扰她的内分泌,而内分泌紊乱也是患癌的因素,所以林白青说:“先把汤都停了。”
“她工作量大,需要补身体的,补品不能停吧。”马保忠说。
林白青说:“人如果脏器吸收好,萝卜吃了也能养人,吸收不好,人参吃了也没用,我是大夫,我说停就停。”
她是医生,又突然语气很严厉,沈庆霞示意丈夫别多嘴,点头说:“好。”
沈庆霞的病很麻烦的,林白青又不能跟病人讲明,当然,讲明了也没用,因为寒湿致淤堵,而寒湿不一定是外部引发,也有可能是内脏出了毛病引起的,她也只能再换方子,遂说:“我调整一下方子,你再吃五副吧,届时再复诊。”
因为上回的方子管用,沈庆霞答应的特别爽快:“好,我一定好好吃。”
林白青开好方子,眨眼示意刘大夫别声张,让她去抓药,请沈庆霞坐了,得八卦点关于她的姐姐沈庆仪的事,对方是死了还是活着,是不是因为逃港而去世的。
但她才提起沈庆仪,沈庆霞就说:“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她是不是还没有原谅我们?”
这话怎么说?
林白青于沈庆仪,除了知道名字,知道她是个‘资产阶级大小姐’,别的一概不知,但根据沈庆霞的话,她说:“她原来跟你母亲矛盾是不是闹的挺大?”
沈庆霞以为林白青是知道内情的,遂说:“以我们家当年的成份,能被破格保送首都工农兵大学,那种机会放眼全国都没有,但她却因为谈了对象,要生孩子而不肯去,放弃了,其实我妈也就在信里说了她几句,谁知道她就,唉……”
他俩本是坐在新修好的平房前聊天的,马保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说:“我们怀疑是她谈的那个对象把她拐走,有可能拐港城去了。”
“对象,是谁?”林白青问。
马保忠摇了摇头:“她没讲过具体是谁,我们也不知道。”
“我母亲这些年在港城,其实也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么多年了,带走我姐,音讯全无,我们绝不能原谅他的。”沈庆霞又说。
林白青有点疑惑,问沈庆霞:“你俩那会儿就已经结婚了?”
沈庆霞年龄不大,大概四十出头,马保忠也差不多,七零年他们才十八.九岁,就已经结婚了?
马保忠解释说:“当年大家结婚早,我俩是高中同学,70年结的婚。”
林白青点头,看刘大夫抓好了药,却一脸吃惊,还试图给沈庆霞捉脉,忙示意她别说,并叮嘱沈庆霞:“药一定要吃,五天后来复诊。”
马保忠看妻子,眉目里满是关怀:“放心吧,我会盯着她吃的。”
这对夫妻是林白青难得一见人到中年还恩爱的初恋夫妻。
目送他们上车离开,刘大夫先说:“这夫妻可真恩爱。”
林白青问:“刘大夫,光看气色,你能看出什么来不?”
刘大夫是林白青见过最好的妇科大夫,一看沈庆霞的面色就觉得她有问题,所以才试图给她诊脉的,她说:“这位沈书记面色发青,发暗,体内当有血淤,肝郁和寒气,就冲她那脸色,不出三月,必有大病,我看你给开了原配蟋蟀,方子是可行的!”
林白青说:“等吃完这个方子再看吧。”
恶性肿瘤,癌症,三十年后现代医学都拿它没办法。
林白青也只能拼力一试。
不过她对素未谋面,且不知生死的沈庆仪生了几分敬佩,在七十年代,一个‘资产阶级大小姐’能被破格送到首都读书,那得是多聪慧一个女孩子!
……
如果不是顾培打了电话说要来,且专门说明他已经能确定她的生母是谁了的话,林白青是舍不得休息的,她想一口气多制点药。
但刘大夫熬不住了,穆成扬也得回趟深海,正好药品全制成了半成品,只剩下揉泥搓丸子,加金箔蜡封了,林白青就暂且关门,休息两天。
招娣做菜向来重口味,半盆红油鲜亮的水煮肉片,一盘青辣椒炒茄子,人一进院子都给熏的流眼泪。
林白青估计顾培还想吃牛肉,趁着收摊去了趟菜市场,但已经没牛肉了,倒是有牛肉圆子。
这个就简单了,煮开锅加点蚝油,酱油,洒点盐,黑胡椒粉,再来把生菜铺在汤锅底下烫熟,洒上点葱花提鲜,尝一口能鲜掉舌头。
她估计顾培还要吃蛋炒饭,饭还是热饭,但顾不上晾它,今天也没有新鲜的青豆,林白青开的是罐头,火腿倒是很鲜,因为招娣在,她特意多炒了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