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月里的某一天,她的腿脚不那么疼痛,因此可以带着巡逻队一起到领地边界去做加强标记,顺便驱逐一下在那里徘徊了太长时间的借道者和贸然越过边界线的入侵者。
那天王室小团体里安澜带上了壮壮和橡树子,壮壮又自己做主带上了年纪较大的一个女儿,一边走一边还在有模有样地向它传授巡逻时应该注意的事,以及和主战力们配合的技巧。
大部队走到领地边缘时,它的声音忽然停了一下。
安澜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回头去看,结果就发现壮壮正在以一种很出神的姿态望向东方——
隔着一个草场,小希波带着盟臣出现在了那里。
箭标在她身边很小声地喷了个鼻息,听起来像在打喷嚏,同为被希波阴影笼罩过的雌兽,每次看到和母亲长相无比相似的小希波,它大概都会跟安澜意一样,觉得有些五味杂陈。但是今天,在场有比她们两个加起来还要神色复杂的存在:壮壮向前小跑了两步,不断扫视着小希波和它身后的追随者们,耳朵立起又落下,眼睛里面熊熊燃烧着连她也看不太清了的火焰。
起初,安澜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是因为橡树子见怪不怪似的跑了两步追到壮壮身后,摆出一副比平常更加恭敬的模样,她才骤然意识到壮壮在试图证明什么——
我也有追随者。
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成为你。
在那个瞬间,安澜忍不住有些难过。
比起帕维卡和帕莫嘉,壮壮对她来说归根结底是不同的,有时候看着壮壮,就好像在看一个自己从未有过的女儿: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从一只随时可能夭折的幼小毛团,养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鬣狗;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肆意生长的枝丫修剪利落,直到它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
如果说从前出于对自己所在意群体的未来的看重,安澜希望能够选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继承者,那么现在,在老一辈们逝去了的当下,在她自己已经腿脚不便的当下,在两个小公主还立不起来的当下,在壮壮如此渴望着对等的当下,难道不能给它一个尝试的机会吗?
趁着她还没有完全老去,还对高位者们有足够的影响力,还能把控氏族未来的走向,一旦发现情况不妙,可以将将笼头及时调转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情感占据一次上风呢?
安澜没有立刻下定决心,而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这一思考,就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时间走到五月份,走到了大雨滂沱的一天。
这天晚上,安澜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啸叫声响,但在起身时觉得后腿走起路来格外疼痛,还伴随着脊背上一阵又一阵的令人牙酸的碰撞感,于是便决定在巢区静养、避雨,和往常一样把加强标记这件事交给巡逻队员去做。
以往说是巡逻队员,其实就明确指的是箭标。
尽管和王室并不血脉相连,但箭标从地位上来说是二把手,从实力上来说也镇得住其他主战力,在安澜缺席时,它就是氏族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完全可以代表南部氏族的部分意志。
但是那天,安澜把箭标按在了巢区里。
这个举动可以说出乎了所有斑鬣狗的预料。
可即使到了这个身体一直在拖后腿的时刻,安澜在势力上仍然处于上风——统治者联盟异常繁荣,卫星联盟兴旺发达,本就和箭标不太亲近的王室小团体和断尾联盟也会过来帮忙,假如三角联盟有异动,一定会被轻易击碎——但她并不准备诉诸武力。
箭标也并不需要她诉诸武力。
作为一个老对手,一个老朋友,一个有时让人头疼的下属,一个永远忠实的伙伴,箭标在听到女王意有所指的低吼声时已经做出了后撤的姿态。那样子显得十分顺从,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从了,以至于就连边上蠢蠢欲动的小落叶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往后退。
当所有雌兽退开之后,留在场中的就只剩下了壮壮。
到了这个时刻,壮壮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异常,而是继续和女儿说着话。直到它感觉巡逻队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催促般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主导的位置。它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安澜,在发现安澜没有表示后,又几次三番停下脚步,翘首张望,直到她终于看不下去,鼓励般地晃了晃脑袋,它才仿佛终于安心了一样,强压着激动跑到了队伍前列。
这一次,壮壮就没有再回头。
安澜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壮壮和母亲有着一样的耳廓,有着一样的脊背。事实上,它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只是在长辈们面前,它仍然是孩子的身份,仍然和从前那个幼小的、需要指引的自己一般无二。
精简后更显年轻的巡逻队踏过嫩绿的草场,几只戴冕鹤在水塘里唱着歌,张开翅膀,梳理着洁白的羽毛,狐獴被洞穴的震动惊醒,张牙舞爪地蹿了出来,看到是掠食者,又一溜烟跳回洞穴里,只留下一撮毛茸茸的尾巴。
不知何时,雨慢慢地小了下来。
被大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明亮、澄澈。
安澜慢慢地踱回到风口,回到了诺亚身边,和他一起抬头看着天空。
人类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星星”,每到夜晚,城市中都是万家灯火,将银河的光亮尽数夺走,但在这里,在这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天体仍然是唯一的光源,在这浩瀚的星穹之下,任何抬头仰望天空的野兽都能察觉到自己的渺小。
那些早已逝去的此刻或许正在繁星间嬉戏,早晚有一天,星空也会成为她,成为他们的归宿,而那些还活着的则该在地面上继续奔跑,继续搏杀,继续和长着尖牙利爪的敌人抗衡,直到它们再也不能奔跑、再也不能战斗的那一天,直到它们失去呼吸,变得冰冷,沉入岁月的尘埃里。
自然按照它的道理运行着。
永远有鬣狗老去,永远有鬣狗年轻。


第393章
玛姬图可能成为了南部氏族的继承者!
这个消息在被搬运出去之后就像风一样席卷了各大动物爱好者论坛,一时间,关注着东非掠食者近况的网友,尤其是对斑鬣狗感兴趣的网友,都陷入了对这个巨型氏族未来的激烈讨论之中。
官方透露出来的消息很明确:
南部氏族的女王阿米尼芙可能旧伤复发、沉疴日重,没有精力去兼顾氏族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要像过去某段时间一样把工作都分派给精力充沛的氏族成员,其中最受倚重的就是玛姬图。
作为女王的亲姐妹,玛姬图在人类世界名气不小,许多订阅者都曾经在它身上押过宝。只可惜玛姬图的年纪和女王过于接近,随着时间推移,绝大多数订阅者都转向了更年轻的帕氏姐妹。
然而斑鬣狗并不会在意两脚兽的看法。
玛姬图显然没有放弃登上山顶的念头,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挫折中磨炼意志,不卑不亢地地发展势力,才终于得偿所愿,跻身第一梯队,成为了狩猎和戍卫的绝对核心,风头一时无两。
这股强劲的势头使竞争者们都不敢直撄其锋。
摄影师们就亲眼见证过一次示威行动。
六月中旬,猎物群开始为大迁徙做准备,掠食者们也随之改变了常规活动区域,朝着更容易堵截有蹄动物的陡峭河段行进,玛姬图在女王的授意下成为了这支大型队伍的带领者。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它选择了在这时发难。
暴风雨降临的时候,帕维卡毫无防备——它正在石滩边上教训政治联盟里新成长起来的三只亚成年,结果才刚刚瞪起眼睛,龇出牙齿,自己就反过来成了被教训的那一个。
玛姬图大摇大摆地从侧面切入,险些把帕维卡撞翻不说,还把三只亚成年挤得踉踉跄跄。等场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它身上之后,它就掀起嘴唇,口中咆哮连连,要求所有个体向它臣服。
帕维卡立刻有些恼怒,但它知道不能挑战社群等级,只好不情不愿地低下头、抬起腿,向等级更高的氏族成员展示它想看到的关注和顺从。可即使它把头压得再低,把姿态保持得再谦卑,上位者仍然有着天然的权力,可以用任何理由,甚至不需要理由,去实施一场警告性的惩罚。
玛姬图、橡树子和它们的女儿把帕维卡团团围住,迫使它不断后退,一直退到陡峭的河岸边。退无可退之时,帕维卡只能一屁股坐倒在地,以前腿为支撑,后腿为轴,防范着潜在的攻击。
它当然呼叫了自己的盟友。
约莫四、五只雌兽一直在侧面徘徊,试图解救它们的首领,以免发生过去在斑鬣狗氏族中常常发生的教训过度造成伤亡的惨案,可它们显然不是王室小团体的对手,哪怕再怎么着急也只能打转绕圈,好像围绕着恒星旋转的小行星。
这天最后,帕维卡被狠狠地咬了一顿。
所有氏族成员都看到了它在正面对敌时的力有不逮,而那些集结在它身边的雌兽尽管以它马首是瞻,却早就习惯于附和它独断专行的性格,一旦对手把它控制住,剩下这些雌兽就会变成没头苍蝇,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这是玛姬图首次对同一血脉树上的后辈露出锋利的爪牙,也是它首次用彻底把一个联盟从上到下都殴打一遍的方式宣告自己的绝对强权。
帕维卡猝不及防之下成为了这种宣告的垫脚石,而一旁还在观望的帕莫嘉本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却没想到同样的事很快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第二次袭击几乎是第一次袭击的复刻。
帕莫嘉甚至表现得比帕维卡更加不济。
小落叶和其他联盟成员连解救的尝试都没有做出,一直站在原地观望,仿佛在被教训的不是它们的“首领”一样。反倒是那些平常和帕莫嘉交好的成员在四面八方关注着这里,探头探脑,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劝架或者搬救兵的机会。
可是有能力介入的那些雌兽都在更远的地方看热闹,被它们团团围住的阿米尼芙女王也只是自顾自地进食,全然不对此发表任何见解——事实上,它甚至可能是这种情况的幕后推手。
摄影师们都注意到了尼娅娜的沉寂:这只身负箭标的雌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二把手,却被女王死死地按在了二线,失去了巡逻队长的位置,失去了狩猎队长的位置,还失去了戍卫队长的位置,全方位给迅速崛起的玛姬图让出通路。
虽说这的确是它对待王储应有的态度没错,可古往今来那么多氏族政变,十个里面没有九个也有八个的起因是权臣不甘愿让出这条通路,玛姬图再强大,比起尼娅娜还差得远,它就甘心放掉上位的可能性,只给主君的妹妹铺路?
别说摄影师想不通,斑鬣狗们也想不通。
当然了,他们更想不通女王的所作所为——
黑山女王当年是内忧外患,自己身体不好,外战节节败退,在氏族中的威望持续下降,无论面对尼娅娜还是对阿米尼芙都无力招架,后二者又步步紧逼,一个来硬的,一个来软的,不给它什么喘息的时间,黯然下台几乎成了必然。
阿米尼芙现在的情况和那时比还差得远。
工作人员是看着这个王朝一点一点被建立起来的,南部氏族氏族发展成了国家公园乃至整个东非最大的鬣狗氏族之一,有两年时间不仅把领地里的狮群都压得缩小了活动范围,还把一个大型三色犬家族压得直接迁到了其他地区。
女王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好,可它的威望摆在那里,看拥护者的表现,尤其是被“打压”的尼娅娜的表现,也完全没有要转投他处或者自立门户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被选为王储的玛姬图自己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越过王姐上位的企图。
真的会有女王在这种情况下转移权力吗?
就这样确信自己不会在退位之后遭到冷待吗?
要知道,许多下台的鬣狗女王在生命末期都是惨淡收场,有成为氏族边缘人的,有被驱逐出去的,有在独自狩猎中被杀死的,即使斑鬣狗一般不会残酷对待自己的血亲,但那也只是一般,谁知道玛姬图会选择用怎样的方式来处理氏族中有一个威望可能比它还高的存在的状况。
里德、德雅和凯恩都为女王捏了一把冷汗,也正是出于这种担忧,他们越发勤快地拜访南部氏族,希望记录下这段故事的每个瞬间。
七月初的一个周末,里德驱车去拍摄素材。
和往常一样,女王夫妇懒洋洋地走过来欢迎了他,随后调整站位,把他挡在了远离其他氏族成员的那一侧,既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保护幼崽。
这天,里德带来了一个特别的礼物,是一些订阅者以阿米尼芙女王为原型设计制作的毛绒玩具,但他害怕鬣狗因为好奇把玩具撕碎吞进去,又担心它们玩得太兴奋,不小心伤到人,于是只是拿出来展示了一下,唠家常般地碎碎念了半晌。
恕加对玩具不感兴趣,但阿米尼芙转过了大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瞧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很认真地评估,约莫三分钟后,它探头过来,用鼻子碰了碰玩偶,然后龇出牙刀——
“等等!不能咬!”
里德眼疾手快地把玩具塞回了衣兜里。
也就是跟这对鬣狗相识了许多年他才敢做这种大动作,要是换了幸运星,他估计只能放任对方好奇地咬两口;要是换了尼娅娜……要是换了尼娅娜,从一开始就没有近距离友好接触的这回事。
见玩具被收走,鬣狗女王不满地低吼了一声,正待继续凑过来观察,忽然,它像意识到了什么,扭头朝着河边其他鬣狗所在的方向看去,而一旁原本侧躺着的恕加也猛地坐了起来——
里德条件反射般地抄起了相机。
就在他把手按在快门上的那个瞬间,河边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冲突,事实上,那可能是他近两年跟踪南部氏族所见到的最为激烈的,但也是结束得最快的一场冲突。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玛姬图带着联盟成员和没有帕莫嘉的帕莫嘉联盟扭打在了一起:说起来有些拗口,但场中的情况就是王室小团体在宣泄怒火,小落叶、金卷云等三角联盟后裔在积极应战,而帕莫嘉站在一旁,全然被挤出了中心。
帕莫嘉联盟从数量上远远超过了帕维卡联盟,甚至也超过了王室小团体,可在战斗经验上却与后者有着相当的差距,因此这场冲突很快就从一方试图压倒一方的情绪转为了意志较量的情形。
谨慎的里德趁着这个对峙时间回到了车上。
可还没等他关上车门,后方又是一阵咆哮声响。
这一回加入冲突中的是一直不表态站队的断尾联盟,奇怪的是,小断尾在介入之前似乎还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两眼,而被打量的女王则仍然眯着眼睛,丝毫看不出半点紧张的模样。
断尾联盟加入后,王室小团体如虎添翼。
玛姬图在一次前扑中非常巧妙地把小落叶撞翻在地,旋即居高临下撕扯住它的耳朵,牙刀深深刺入,摆明了是想在对方脑袋上开个血洞。
小落叶虽然拼命挣扎,也架不住那么多壮年雌兽在边上压制着它,最后不得不咽下这失败的苦果,低了头,服了软,发出了讨饶的哀叫声。
听到这哀护声,玛姬图微微停顿,但仍然狠咬下去,给小落叶留下了几个估计会相伴一生的钉痕。旋即,它站直身体,用力呼吸,勉强平复心绪,回头对上了小断尾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