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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
浑身上下都在发痒不说,好几块本来长得毛茸茸的皮毛现在都松垮垮地挂着,好像随时随地都要随风而去,最悲催的是翅膀,左边翅膀的下半部分已经褪出底下的黑色来了。
安澜知道身为帝企鹅肯定有这么一遭,但当这一遭真正降临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忍直视,更糟糕的是她无论把目光放在哪里都能看到相似的景象,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夸张——
所有幼崽都在变秃。
秃得各有特色、秃得五花八门。
圆圆的屁股秃了一块,尾巴可怜巴巴地在盆地中心甩动着;肥肥的翅膀后侧秃了一大块,而且两边秃得还很对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拍鳍翅的频率太高了;团团看起来像穿了件披风;滚滚看起来像穿了件马甲;胖胖更是只穿了条裤衩……
最离谱的还要数诺亚。
这只企鹅哪都没秃,就胸口秃了一块。
安澜实在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有帝企鹅幼崽脱个毛都能脱得那么有仪式感,硬生生脱出一个爱心来,但这并不妨碍她每次看到对方都有一种微妙的透视装的既视感,好长时间都没拿正眼看他。
诺亚嘲讽她得了“斜视”。
为此遭到了一顿久违的毒打。
安澜挥舞鳍翅、脚下生风,穿过整个分区追着他跑,一边冷笑一边发动袭击,没多久就在他背后开了个和胸前相差无几的秃斑。
这下好了。
转到前面是白色爱心,转到后面是黑色爱心,就连最挑剔的摄影师看了都得高喊一句“强迫症治好了”,再喊一句“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
当最后一只孵化时间最晚的小企鹅也开始褪毛时,聚居地的欢乐氛围就被离愁打断了,那天上午成年帝企鹅们都表现得很异常。
安澜立刻意识到分别的时候到了。
在她身边,母亲和父亲难得没有同彼此说悄悄话,而是一左一右低下头长久地注视着她,两只鳍翅用力抬起,虽然它们无法灵活到完全合拢,但从侧面看起来仍然非常近似一个人类世界中定义的搂抱。
安澜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帝企鹅的肚皮很有弹性,皮毛有点潮湿,但底下是温暖的,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这一刻感受到的爱意,更希望在渺茫的重逢可能性面前做出一次恰当的、好好的告别。
太阳升到最高点时,站在外围的大企鹅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聚居地,安澜和诺亚的父母也默默地踏上旅程,步入同伴的队列当中。
这一回走得很快,而且没有回头。
有幼崽呼唤着呼唤着就跌跌撞撞地奔向父母所在的方向,但它们没想到父母的态度如此决绝,有的板起脸狠下心,又是顶又是啄;还有的干脆当做看不到,肚皮着地快速滑离。
年幼的帝企鹅是无法追上成年帝企鹅的。
这一次无法追上,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去追上。
它们被留下了。
这天结束的时候,聚居地只剩下了在过去四个半月里存活下来的数千只幼崽,陪伴它们的唯有呼啸的冷风、脚下的碎石,还有气焰更加嚣张的阿德利企鹅。
失去了父母和看护者的支持,幼崽们很难在数量已经颇为可观的阿德利企鹅面前占据上风,不得不和幼儿园同学挤在一起,联手对敌。
即使如此,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仍然时不时会有一小群一小群的幼崽被火力全开的对手赶出领地,赶到没有气味标记的冰面上。
这些幼崽再也没回来过,和它们一起离开的还有始作俑者,安澜猜测这些流氓企鹅在扮演一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角色。
她这里的情况稍微缓和一些。
约莫有百来只幼崽挤在一块,都是平时喜欢打群架的小群,虽然它们会在凶猛的阿德利企鹅面前抱头鼠窜,总算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反击的勇气,勉强维持住了阵地不丢失。
但它们必须快速行为。
安澜比任何小企鹅都明白父母不会再回来了,长辈的彻底退出意味着食物来源的完全消解,眼下大家都在换毛,为游泳深潜做准备,正是该去海边觅食的时候。
长时间无所作为是危险的。
幼崽们每多在聚居地停留一天,它们肚子里的食物储备就会消耗一点,这里离海岸线还有些距离,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它们不得不饿着肚子踏上旅程。
饥饿意味着体力下降,意味着判断力下降,意味着它们更有可能在第一次觅食中犯错,把自己送进掠食者的血盆大口。
现在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
她已经等待了三天,等到了大家都有点饿的时候,想必这时出现一个带头者施加影响,再来一点压力,就能把小团体像羊群一样带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帝企鹅的天性时群策群力,换做平常安澜还没什么把握,但眼下周围的幼崽们都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她的计划大有可为。
果不其然——当最边缘的六七只企鹅率先挪动起来的时候,剩下的幼崽们自动跟了上去,最妙的是在附近徘徊的阿德利企鹅察觉到了良机,挥舞翅膀在小团体背后做着追逐和驱赶的动作。
一边在引,一边在赶。
整个群体都朝着海岸线的方向动了起来。
迈出第一步,后面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幼崽们跋涉的速度并不快,它们对从未发生过的长途旅行充满了好奇和警惕,每走一步都带着些不确定。
外面的环境比聚居地恶劣许多,冰层融化后,部分区域出现了崎岖的石子路,部分区域则出现了随时可能断裂的薄薄的冰架,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裂出了冰洞,捕食者就在这些洞口下方潜伏着,等待着任何敢于鲁莽下水的猎物。
辨认并避开这些危机耗费了安澜大量精力,所幸还有诺亚和其他同伴在边上共同分担。
有一次诺亚踩碎冰层直接掉到了海水里,等他手忙脚乱地从底下爬上来之后,整支队伍都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改变了行进方向,避开了前方一大片潜在的地雷阵。
小团体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到海边。
在这三天里它们失去了八名成员,五名体力枯竭被大部队甩在了背后,等待着冻死的命运,三名则淹没在海水中,再也没有浮起。
幸存者们变得比以往更加团结也更加自信,大部分幼崽都是第一次见到海洋,它们呼吸着冰冷而腥咸的海风,观察着浮在海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海冰,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
安澜也在观察水面。
从高处俯瞰海洋和在海里畅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她知道鱼群就在地下等待着企鹅们去捕捉,她也知道头几次下水估计不会太顺利。
帝企鹅不像其他拥有固定居所的小型企鹅,能够在成长期受到长辈精心的教导和指引,它们能够依靠的唯有天性和本能——只有大约十分之一的幼崽能在第一年的捕鱼生涯中存活下来。
这个数据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安澜不得不谨慎,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身体结构尝试过下水捕鱼,而且身上的绒毛还没完全褪掉,无疑会在水里拖累游泳的节奏。
她想了想,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诺亚发出了一声鸣叫。
在三个世界的交心后他们对彼此的经历了如指掌,她知道他在前几个世界遭遇过的困境、积累下来的经验,他也知道她在前几个世界里获得的技能和知识。
安澜或许不了解企鹅该怎么活下去,但她非常了解该怎么不让企鹅活下去,她了解南极海域的情况,了解掠食者的狩猎习惯和缺陷,甚至了解部分掠食者的语言。
一如既往地,诺亚聆听并尊重了她的判断。
其他小企鹅就没这么耐心了。
因为站在最前排的同伴定住脚步,站在后面的成员慢慢地骚动起来。
它们倒也不是急着要下水,而是急着催其他企鹅下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相互怂恿,相互拍打,都希望别人先去试水,如果要倒霉的话,就让别人来成为这个倒霉蛋——
只要水里埋伏着的虎鲸或者海豹得到足够多的食物,剩下的幸运儿们就能安安稳稳地捕捉鱼类,太太平平地回到岸上。
所有帝企鹅都在这一块达成了共识。
它们依靠彼此生存,在岸上亲如一家,在水里各凭本事,不会去刻意陷害,不会去出手援救,救不及,也救不到,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捕食者无处不在。
强大、凶猛又耐心十足。
安澜自己曾经就是等在水面下的暗杀者之一,她非常明白掠食者,尤其是虎鲸,对企鹅的追踪有多么容易,对战术的运用又是多么娴熟。
岸上的帝企鹅总有一天要下水,而只要有充足的能量供应,虎鲸们就可以在水里一直等待,来回巡游。更何况这里离南极其他企鹅的繁殖地太近了,它们甚至可以一直不停地来回转移猎场,蹲完这个蹲那个,把这条海岸线变成风味美食一条街。
躲避掠食者是不可能的。
但是难以躲避不代表企鹅们无事可做。
首先——她可以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下水点。
第231章
帝企鹅是为数不多的只在南极活动的企鹅类型,因此它们也是对南极冰况和鱼群分布最敏感最了解的企鹅类型之一。
当然咯——这对幼崽来说是还没点亮的技能。
安澜注视海面时觉得自己注视着的其实是灰暗的技能面板,所有技能都需要场景触发,触发后还得实地升级,唯二金手指是一张版本更新前的资源地图和跟运气挂钩的敌情报警。
幼崽们站着的冰架边缘和海面有两米左右的落差,而且每时每刻都有大块小块的碎冰在崩解、松动、坠落。
一旦从这里下水,小企鹅们就必须在近海面做高速冲刺以换取腾空高度和远度,稍有不慎就很容易前功尽弃,白白消耗体力不说,还可能沦为掠食者的盘中餐。
但是太和缓的地方也不行,太和缓的地方没有甩开追兵的关键节点,要是豹海豹穷追不舍,又阴差阳错就差这口气,肯定会死得不能再死。
她看向两侧。
左边的地势越来越高……不适合,右边倒是有一片凹陷地,其中有接近十几米长的海岸线都处于一米左右的高度,似乎正正好。
反正都走到这了,就再走远一些吧。
安澜带着一串小企鹅往几百米外的豁口进发,有了自告奋勇的带(趟)队(雷)选手,幼崽们只是嘴上叽叽喳喳地喊饿,脚下却很实诚,一个跟着一个。
走到合适的下水区域边,安澜俯身又仔细听了听,确定在能捕捉到的范围内没有危险,就率先跳到了水中。
海水……很冰。
在整个身体被水浸没的时候她轻微地抖了一下,并且还有点小小的不适应,但很快,那些尘封三辈子的记忆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她意识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海水流经身体表面的感觉、穿进水中的朦胧的晃动的阳光、聚集起又分散开的鱼群……
但还有太多东西和往常不同。
游泳的方式,转向的方式,羽毛根部肌肉群的活动,本能指向的食物类型,眼中看到的画面,耳朵里听到的声音。
安澜再也不能用超声波开全景视图了,她也很难捕捉到一些过去能轻易捕捉的响动,取而代之的,一些过去从未被注意到过的信息以全新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填充到了脑海里。
帝企鹅在水中的听力等级让她大吃一惊。
如果说在陆地上时她的听力是十,那么在海水中这个数字被成倍成倍地放大了,此时此刻她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最微小的声音,并且本能地分辨出其中陌生的危险的部分。
对成年帝企鹅来说真正能构成威胁的只有虎鲸和块头大的豹海豹,或许这项听力技能被一代一代地传承发展下来就是为了帮助它们更好地躲避天敌的魔爪,同时还能为狩猎提供一些帮助。
不久之后,它也的确发挥了作用。
当时安澜正和同样一起在深色云雾般高密度的磷虾群里穿行,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海面上去休息、调整呼吸,在某次下潜时听到了一阵非常微弱的交谈声。
微弱,但是耳熟到亲切。
她只花几秒钟就确定了正在交谈的是某个南极B1型虎鲸群。虎鲸家族没有靠近冰架边缘,而是徘徊在外围的浮冰区,它们应该是在向亚成年传授制造海浪的技巧,“上浮”、“下潜”、“转向”和几个方位词被重复了无数次,期间还夹杂着某条雄虎鲸对能看不能吃的抱怨声。
浮冰型虎鲸以海豹为食。
安澜没有听到海豹的声音,无法分辨正在被当做教学对象的是威德尔海豹,食蟹海豹,豹海豹还是罗斯海豹……不过反正在南极活动的几种海豹难有能逃脱鲸口的,无非是被人类目击次数多和少的区别。
南极B1型家族的规模普遍很可观,因此它们在浮冰区猎场活动时制造出来的动静很大,对海兽来说就跟太阳一样醒目,会将附近意识到它们到来的个体统统往更远的地方驱逐。
海兽逃窜对帝企鹅幼崽来说是危险的。
被虎鲸追逐的海豹就像被海豹追逐的企鹅,它们心知肚明自己要确保绝对安全的方式只有上岸,可以是海滩,可以是冰架或者大块浮冰。
当年安澜和家族成员制造海浪从浮冰上击沉的海豹不知凡几,只要制造浪涌的次数足够多,中型浮冰也可以从中崩解,那种避难所对虎鲸群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消遣,对猎物来说就是饮鸩止渴、死路一条。
原本海豹逃窜不关帝企鹅什么事,可这会儿幼崽们活动的范围正好挡在浮冰猎场和冰架中间,假使真有大海兽要从外面往里游,此处就是上岸的必经之地,必须提高警惕。
帝企鹅游泳速度很快,但还不够快,比不上豹海豹和虎鲸那么快,要从天敌手中逃生,算好提前量就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安澜毫不犹豫地发出了警戒信号。
她的信号发得非常及时。
大约才过了几分钟,一只体型庞大的豹海豹就出现在海岸线附近,悄然逼近了正在准备下一次下潜的帝企鹅家族。
因为接收到了危险信号,此时此刻漂浮在海面上的帝企鹅幼崽正在稍显生疏地把空气锁入羽毛之间的空隙里,好在弹射起步时加速上升,增加起跳的高度和远度。
豹海豹靠近时所有成员都做好了上岸的准备,险而又险地从海豹口中逃生,跑得最慢的那只还跌跌撞撞地在浮冰边缘绊了一跤,险些掉头又落回水里。
掠食者不太高兴地在海面上打转。
在它找到地方上岸之前,帝企鹅幼崽们带着首次狩猎得到的满腹食物朝着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前进,走到了适合稍作休整的坚实冰面上。
此后好几天,它们都重复着下水、上岸的流程。
安澜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和诺亚,在有余裕的时候还会给黑芝麻小分队和其他幼崽提个醒,即使如此,在短短五天时间内仍然有数只小企鹅死于豹海豹突然发动的袭击。
帝企鹅家族对这些失去保持沉默。
面对过生死,它们好像都不再是从聚居地里出来闯荡时的自己了,安澜甚至发现有好几只小企鹅加入到了监测敌情的行列当中,时刻准备对同伴发出警告信号——当然了,警告归警告,跑路的脚步还是不会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