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养一种是养,养很多种也是养,只要把小动物们隔开,别让猫捉鱼、狗追兔子、羊驼朝小马喷口水,光负责它们的饮食起居还是不难的。
鹦鹉当然也要被隔开。
安澜和诺亚在抵达机构的第一天就有了他们自己的“办公室”,这里提前被设计过,从天花板到墙面上都有植物绘画装饰,中间还有一些供鹦鹉行走攀爬用的横木,底下扑着软绵绵的拼图地垫。
知道两只鹦鹉喜欢看电视,雅芳奶奶还特地在墙上挂了台电视机,笼子也根据老刘的说法换上了特别大的型号。
按照计划,他们会在这里住三个月。
报名参加额外项目的监护人会带着他们的孩子轮流进入不同的房间去接触不同的动物,假如有对鹦鹉反应良好的,就会成为这次测试的观察对象,长期接受陪伴。
这次被要去的鹦鹉不止安澜和诺亚,其他爷爷奶奶也提供了一些种类比较安全的鹦鹉,比如玄凤和虎皮,它们也有自己的房间。
其实要求稳的话还是上面这几种鹦鹉最安全,毕竟安澜和诺亚站在那浑身上下就写满了“钱”,而且还是需要报备才能饲养的种类,但是因为他们表现出了过人的智力,而且语言说得最好……
“万一没有让它们来,有个本来能接受帮助的小朋友从来没和它们遇到,正好错过了走出来的机会,怎么办呢?”雅芳奶奶这样和其他老师说。
所以她甘愿麻烦点。
安澜听了觉得很感动,拉着诺亚一起蹲着看电视里放送的视频资料,大概是他们表现得太用功了,进来添水的老师总是带着怀疑人生的目光。
需要动物们做的事很少。
“陪伴”两字就可以概括他们的全部工作内容,不需要去强求什么,不需要每时每刻都在说话,甚至不需要特别关注进入房间的孩子们,平时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入驻办公室两天后,安澜和诺亚开始“上工”了。
头几个进入房间的小朋友都对鹦鹉不太感兴趣,其中一个似乎还有点怕鸟,从头到尾都采取远离和躲避的姿态,嘴巴也抿得发白。
一直到第四天,第六个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才觉得自己有点存在感。
这名叫做“晏晏”的小朋友被带进来的时候显得异常平静,手里抓着一个魔方,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拼图地垫上玩了两个钟头,期间偶尔会抬头往鸟笼看一眼。
安澜和诺亚确定了他不害怕鸟,反而好像有点喜欢之后,才打开笼门走到最矮也最靠近人类的横木上,自顾自地蹲在那里梳理羽毛。
他们都不想表现得太急切,而且也不确定这个小朋友会不会因为鹦鹉开始说人话就产生排斥情绪,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诺亚因为被梳得比较舒服,一直在无意识地活动着棕榈凤头鹦鹉那顶别具特色的羽冠,黑色羽毛扬起又落下,立刻吸引了晏晏的注意力。
他手中玩魔方的动作变慢了就是证据。
但是变慢了不代表停止,小男孩仍然坐在地面上,既没有选择站起来凑近,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呼唤含义的手势,只是……看着。
“晏晏,喜欢鹦鹉吗,晏晏?”雅芳奶奶很温柔地说道,“这两只鹦鹉很乖,可以过去轻轻地摸一下,但是不能摸痛哦。”
没有回音。
“晏晏,喜欢蓝色还是黑色呀?”小男孩的妈妈在边上蹲下来,非常耐心地询问着。安澜注意到她和儿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有靠得太近导致对方不舒服的情况发生。
仍然没有回音。
成年人们都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或者懊恼的情绪,就这样一直等待着,大概过了五六分钟,几个含糊的音节才从晏晏嘴巴里缓慢地流淌出来。
雅芳奶奶回头看晏晏妈妈,后者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些音节代表的是什么含义,站得远一点的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了两笔。
他们目前取得的唯一进展就是目光的转移。
对于总是专注在一个游戏或者一个物件中可以超过数小时的自闭症儿童而言,能够被房间里的小动物吸引去注意力,已经算是有点进步。
他对语言的反应很差。
对晏晏来说,环境噪音和语言成了相反的东西,他并不在意会让普通人感觉到不适的各种物件和拼图地垫摩擦的声音,也不在乎鹦鹉们发出的嘴巴咬合的声音、爪子摩擦横木的声音,倒是在听到说话声时会有轻微的躲避动作。
安澜决定冒险。
从横木爬到地面上花了十几秒钟时间,这十几秒钟是精神完全紧绷的十几秒钟,因为她不知道这个小朋友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过去不是没有过伴侣动物被自闭症儿童攻击的事情,即使面对人类,有时候也有这种事情发生,可能是踩脚,可能是拍打,虽然监护人表示晏晏似乎没有这种倾向,但稍稍警惕总是好的。
安澜爬下去之后,诺亚跟着下来了。
距离缩短到一米时,两只鹦鹉就不再靠近,而是站在原地小心地打量着男孩的姿势。晏晏还在看黑鹦鹉的羽冠,此时此刻,仿佛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个东西才被他看在眼中。
诺亚想了想,又靠近了一丁点。
这十厘米距离可能是决定了一切的十厘米,就在这个接近动作之后,晏晏放下了手中的魔方,前倾趴跪在了拼图地垫上,膝盖和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朝着鹦鹉所在的位置伸来——
抓住了诺亚的羽冠。
这一下应该是抓得有点重,从旁边看着都觉得痛,诺亚很大声地叫了一声,同时做出畏缩举动,以表达对刚才那下的抗议。
“不可以。”妈妈也在边上说,“要轻轻的。”
晏晏犹豫地缩回了手。
他坐在原地看看黑鹦鹉,又看看蓝鹦鹉,略有些空洞的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好像在尝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很快,他又抓了一下诺亚的羽冠。
“要轻轻的。”妈妈重复道。
可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无论她怎样向儿子强调需要用轻柔的动作去抚摸鹦鹉,都无法达到目的,奇怪的是,小男孩只接触诺亚,并不接触安澜,而且瞄准了他的羽冠。
“要不算了吧。”最后晏晏妈妈说道。
她站起身来,有点失望地走到老师身边,强打精神阅读着笔记本上写下的注意事项。晏晏爸爸搂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
另一位老师走过来,准备把小男孩领走。
“等等。”
就在这时,雅芳奶奶忽然出声。
“我有点别的想法。”她说着就转向两只鹦鹉,“大黑,等下他再揪你的时候你不要叫。安安,你也别叫,等他做别的动作的时候你叫试试,叫大声点。“
安澜和诺亚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但还是尊重了专家的见解,于是下次晏晏伸手去碰诺亚的时候,两只鹦鹉都没有发出声音。
小男孩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又露出困惑。
他不解地在两只鹦鹉身上来回扫视着,嘴角抿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把魔方拿在手里,用力转了一下,发出“咔嚓”的响动。
就在这时,安澜用最大分贝叫了一声。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晏晏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抬头朝她看过来,眼睛微微睁大,紧抿着的嘴角也松开了,甚至还露出一个很像是笑的弧度。
他抓住魔方,又转了一下。
这回安澜和诺亚一起发出了鸣叫。
然后晏晏转了第三下,第四下,每一次鹦鹉都及时地给了反馈,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是大笑起来,眼睛弯成月亮的形状。
“天呐。”妈妈轻轻地说,捂住了嘴巴。
她听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声了,安澜尽量不去想在此之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才能让这个孩子发出类似的笑声,或者说,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共成功地让他大笑过多少次。
在他们身后,老师也在微笑。
“我有点明白了……”她说,“刚才第一次抓的时候应该是不确定能用多大力所以抓疼了,但是鹦鹉叫了,他发现喜欢听鹦鹉叫,所以才又去抓……晏晏喜欢鹦鹉,不用换房间了,但是接下来得让他知道不可以这么用力,会伤害到小动物。”
“也不一定就是喜欢听鹦鹉叫。”雅芳奶奶点点笔记本示意她再加两笔,“你说得对,我们必须确保他理解和动物接触的分寸,同时再确定一下他是喜欢鹦鹉叫声还是喜欢响的声音。”
“响的声音?”晏晏爸爸问道。
确实……自从确诊了之后他们和晏晏相处都很小心,说话轻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很少弄出任何嘈杂的响动。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横木,只见自家儿子正拿着魔方转个不停,每次转动得到反馈之后都会爆发出一阵笑声。
两只鹦鹉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明明只是动物,却好像完全能理解人类在做什么似的,蓝色的那只甚至还高兴地拍打起翅膀来。
真奇怪。
但是是好的那种奇怪。
儿子确诊后第一次,他心里涌现出了希望。


第211章
雅芳奶奶给晏晏安排了课表。
打印出来的表格在“办公室”里也贴了一份,两只鹦鹉通过房间里遍布的横木系统走到黑板跟前去看,一边看一边点头,有板有眼的样子。
虽然它们搬过来的时间还不长,却已经得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喜爱,鸟笼边上堆满了小玩具和漂亮挂件,课余时间还常常要“接待”进来吸鸟放松的“客人”。
在雅芳奶奶不遗余力的安利下,大家都知道了这两只鹦鹉在老家的光辉事迹,也知道了饲养员对它们的高度评价,不禁啧啧称奇。
年轻的小熊老师童心未泯,策划了一起装死行动,结果也就是刚开始直挺挺倒地的时候收到了点成效,两只大鸟原本在横木上打盹,听到响动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飞下来。
这之后……无事发生。
蓝鹦鹉用爪子挠了挠脑袋,黑鹦鹉则是无聊地梳理着自己的顶冠,它们放任两脚兽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一直躺到迷迷糊糊睡着,最后还在polo衫上踩了好几脚。
小熊老师:“……”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最让人生气的是:当初明明说好有新鲜事同享有出糗同当,结果装死计划的同谋们在他揉着太阳穴走进休息室的时候竟然一个个都在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半点同事爱。
这破单位还能继续工作吗?
辞职吧,干脆毁灭吧,累了倦了。
为了重拾丢掉的脸面,小熊老师好几天都没走进他本来最喜欢的鹦鹉教室,当然也没法去给两只大鸟发放“每日工资”了。
没错——生活在机构里的小动物们都有工资。
它们和人类员工一样每天早上开始上班,中午休息,下午继续上班,雅芳奶奶觉得既然员工能得到工资,小动物当然也应该得到奖励,于是干脆把整件事弄得很有仪式感,制定了从玩具、零食到陪玩的一系列绩效奖。
结果她发现鹦鹉们特别喜欢墨鱼骨。
这批处理好的玩具墨鱼骨本来是准备给其他小鹦鹉磨嘴巴加补钙的,因为设计成了长串风铃的形状,转起来还会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很少有鸟儿能做到完全无视。
关键就在于它们不是为大型鹦鹉设计的。
金刚鹦鹉和棕榈凤头鹦鹉块头都很可观,嘴巴看着更是吓人,这种小玩具摆在跟前就是一口断一块,没两下就碎完了,报废率高得离谱,还不能感受到什么磨嘴巴的快乐——
大家都这么想。
可是也架不住两只鹦鹉喜欢。
头一次不小心发错的时候它们都凑上去试了试,一试不可收拾,就和人类吃脆奶片似的,“嘎嘣”一块,“咔吧”两块,几天不啃就有点蠢蠢欲动,缠着来发日结工资的员工不让走,还会用贴贴的方式撒娇。
没办法,雅芳奶奶只好调整了额外奖励。
从此之后赖账就变得更难了,这些大鸟懂得什么是额外奖励,以及为什么会获得额外奖励,假如某天随课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优异的评价,晚上却没给发玩具,它们就会表示强烈抗议。
“是真的成精了。”小熊老师评价道。
正因为它们如此聪明,所以某天当黑鹦鹉躺平罢工的时候,所有员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懵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安澜在心里笑得打跌。
诺亚很生气。
诺亚气得快炸了。
前几天他们俩打了个赌,看谁能先一步让晏晏喊出名字,而且要是字正腔圆的那种,人类也能听得懂的那种,赌注是十枚核桃,她毫无意外地取得了这场赌局的胜利。
非要说的话这件事全得怪老刘。
诺亚在这个世界里的名字先不说淳朴气息不淳朴气息了,毕竟全家所有鹦鹉的名字基本都是这么起的,在读音上它也被安澜的名字落下太远。
安澜的名字“安安”发音很接近“啊啊”,甚至比“妈妈”还简单,当初老刘躺在床上口齿不清时都能勉强叫出来,晏晏叫起来就更容易了。
她要做的全部就是等待。
为了建立语言和行为之间的联系,安澜和诺亚前几天都是瞪大眼睛仔细看、竖着耳朵仔细听,不放过任何细节,一旦听到可以给反馈的音节,或者看到可以给反馈的手势,他们就会做出相应的动作,一遍一遍强化认知。
无意识喊出“啊啊”的可能性怎么着也比喊出“大黑”的可能性高太多,安澜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会飞得到晏晏身边,五六次下来就让他明白了这是她的名字,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作为输家,诺亚只好含泪开始攒核桃,然后依依不舍地拨给安澜吃,扭过身去让她看个尾巴。安澜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直接把他拍到了栏杆的空隙里。
总的来说,日子过得不错。
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工作内容也可喜。
雅芳奶奶运营的机构做事风格和她本人一脉相承,安澜和诺亚偶尔会溜出去到大课教室后面去旁听,无论是哪个老师在上课,面对病症较轻的孩子和病症较重的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破有耐心,尽量想创造出一个大家都一样的氛围,随后在个训上把落下的东西补上来。
晏晏就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
因为家长和老师都不干涉他在鹦鹉教室里的行动,除非他表现出可能对小动物造成伤害的倾向,所以安澜和诺亚成为了接触的主导者,也得以更加理解和贴近这个男孩的生活。
大型鹦鹉的尖叫声是真的吵闹,就连饲养者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喜欢,如果他们要饲养这种动物就得接受随之而来的副产品,更像是一种忍耐。
可是晏晏不一样。
他是真的喜欢听鹦鹉叫。
结果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惊奇,小熊老师还感慨说:“小家伙将来适合到动物园去打工,努努力说不定直奔巴西澳大利亚去研究鹦鹉,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本意是开个玩笑,晏晏爸爸却听得一脸严肃认真,好像都在思考国内和国外要怎么连线了,引得老师们又是一阵善意的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