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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对峙,也是一场博弈。
安澜在最里圈奔跑,一边跑动一边发出滚雷般的咆哮,旋即从野牛的反应中寻找蛛丝马迹。
她避开了特别喜欢冲撞的那几头,又避开了眼神坚定的带崽母牛,最后将视线放在了两头最年轻个体身上。
它们表现得非常暴躁。
可有时候,这种暴躁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惧。
没有半点预兆,安澜发动了自己的进攻。
她向前扑击,作势要咬野牛的前腿。当对手向后退缩、低下脑袋准备朝前顶时,她又敏捷地跳开,再次用咆哮声挑衅它。
一来二去,敌人完全丧失了理智。
这头刚成年不久的野牛从鼻子里喷着粗气,一连朝外面追出了两个身位。安澜摆出一副快被追到的样子,却在紧要关头及时避开,呼唤同伴们在牛身边形成了合围。
这并不是为了杀戮的合围。
所有灰狼都知道它们几乎不可能截住一头成年野牛,尤其是在整个牛群的注视中,在帮手就离它不到十米的情况下。
但这次合围的目击仍然达到了。
在狂怒退去后,心志尚没有那么坚定的刚刚成年的美洲野牛蓦然发现自己进入了包围圈,顿时悚然一惊。
它立刻飞快地朝后退。
不是退到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在恐惧和后怕的驱动下一路向后,直接缩到了保护圈之中,使这个完美的圆形向内出现了一个缺口。
而野牛幼崽就在这个缺口后方。
褐色的双眼对上了明黄色的双眼。
安澜恫吓地露出牙刀,看着这头失去遮挡的幼崽惊惧万分、瑟瑟发抖,飘摇得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第152章
安澜熟悉这种眼神。
在她长达百余年的生命中,有无数猎物在死亡前露出了类似的眼神,地位低的,地位高的,弱小的,强大的,年幼的,年长的——
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在致命一击发生之前,掠食者往往已经看到了死亡。
一股兴奋之情如潮水般从狼群中掠过,和安澜一样,这些灰狼凭借狩猎经验都察觉到了一次绝佳的机会,而且可能也是冰天雪地之中它们唯一的一次机会。
围绕在牛群边上的袭击者们跑得更快了。
从这些袭击者中倏然分出几头高大强壮的个体,瞬息间就和安澜汇集到了一处,正面着豁口和豁口中间的小牛犊。
大事不妙了!
眼看防御阵型出现了重大错漏,最近的两头护卫牛顿时怒吼起来。
这种声音比摩托车轰鸣还要低沉,在某些音段上听起来像虎啸,在某些音段上听起来又像狮吼,刚一响起就把灰狼们惊得炸了毛。
安澜自己也觉得背上发冷。
但她没有被吓退,反而越发凶暴地朝缺口佯装跳扑,好几次都是险而又险地跟牛角擦肩而过。
为了坚定阵地,两头护卫牛不得不转移方向,想用身体遮挡住小牛犊。但这个缺口是巨大的,阻挡了一侧,就注定会在另一侧开出一个新的缺口。
十字鼻母狼和宽耳母狼交替上前,做出它们最凶残的表情,两双眼睛幽幽地燃烧着,比午夜孤坟上吊着的鬼灯还要骇人。
松树场公狼王和黑狼则在另一侧跃跃欲试,它们拥有最伟岸的体型,即使无法战胜成年野牛,也能给幼崽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五头灰狼齐齐发难,小牛犊很快就从惊惧状态陷入了完全崩溃,下意识地朝后方躲避,边躲避边呼唤着母亲。
安澜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这场袭击的目的已经达成。
幼崽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呼唤声往往会让保护者们勃然大怒,从而做出一些不加思考、不计后果的护卫行为。
此时此刻,再没有比这更致命的了。
原本站在背面充当护卫的美洲野牛纷纷调转方向,想要用身体去堵住那道缺口,把小牛犊从迫在眉睫的危险中解救出去。
一些脾气暴躁的个体干脆追出了七八米远,逼得狼群不得不往回逃窜,生怕跑得慢了就会被暴怒的野牛顶断骨头。
形势似乎有些调转——
如果不是整个防御阵型已经土崩瓦解了的话。
因年老和怀孕有些动作缓慢的母狼王立刻意识到这是最好的进攻时机,它丝毫没有缩在后面观战的意思,带领其他几头灰狼一起从侧面切入了战场。
如同在下坡处被轻轻一推的滚轮,牛群从组成防御阵型的站定转为小跑,又从小跑转为快跑,最后转为撒腿狂奔。
它们从鼻子里喷着粗气,高高翘起尾巴,因为跑动而耸动的厚实皮毛看起来就像价值连城的长毛挂毯。
牛追着狼,狼追着牛。
安澜一行五头大狼在前面奔跑,几头最凶悍的野牛紧紧地追着,其他成年野牛隔着两三个身位跟着它们,幼崽和年老的野牛慢慢坠下去,又隔了两三个身位,最后段是十头灰狼。
和羊群、鹿群一样,牛群也会从众。
并非所有美洲野牛都明白最开始为什么调转方向,它们只是看到其他同类都在奔跑,不想做最后被落下的那一个。
而当它们都开始奔跑时,又会将那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个体裹挟其中,形成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溃逃。
安澜轻巧地朝侧面避开。
其他四头大狼和她站在一起,这里离棕色洪流只有不到四米远,却没有一片棕色胆敢在此时此刻离开大群、独自留下、和灰狼进行对峙和抗争。
于是他们同家族会合到一起。
二十多头野牛跑过后的雪面堪比硬地,不需要去拔陷进松雪里的四腿,也不需要费劲保持一字阵型开道,狼群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哪怕在干苦力活都有些奇异的愉悦。
到了这里,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了。
当大部队冲上雪坡时,小牛犊和它的母亲被落在了最后,成年野牛不断地用叫声催促,希望幼崽可以振作起来,再次迈动步伐,但这一切都没有得到回应。
母狼王第一个上前,咬住了猎物侧身的皮毛,旋即是第二头狼,第三头狼……安澜在边上稍稍喘息了片刻,然后也避开后蹄的活动范围,咬住了它的大腿。
野牛妈妈还不愿意放弃。
它在边上横冲直撞,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狼群驱散,或者能够杀死一两个敌人,宣泄一下心中的悲痛也好。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愿望似乎能够被实现。
松树场公狼王可能是太想展现价值了,半个身体都扑在小牛犊身上,结果想撤离时前爪被厚厚的牛毛一缠一勾,耽误了几秒钟,差点和牛角来了个硬碰硬。
幸好有头灰狼从牛腹底下撞了它一下。
两头灰狼就跟放动画片一样滚着雪球飞出去两三米远,然后各自弹起来朝侧面逃窜,躲开了一击不成又跟着一击的庞大母牛。
安澜被这番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因为别的——
做了这次撞击的竟然是十字鼻!
难道它是真的转性转得很彻底,不仅对家庭成员和颜悦色,现在还要跟保持合作关系的外来客友爱互助了吗?
一方面觉得这是件好事,一方面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安澜用力往下一扯牛皮,獠牙往更深处扎去,眼睛顺势打量着正在站起身的前任贝塔母狼。
十字鼻看起来……非常不耐烦。
如果如实说的话,它看起来简直是怒气冲冲。
这个表情实在是很有既视感。
安澜刚穿过来不久时参与过一场失败的狩猎,棕耳朵因为转弯失误出了点小纰漏,不慎把马鹿从包围圈里放跑了,十字鼻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冲过来大头一摆就把棕耳朵顶翻了,当时它脸上摆出的就是同样的神情。
这头向来以残暴严苛著称的母狼无法容忍失误,尤其是低级失误,尤其尤其是由高级成员做出来的低级失误。
阿尔法狼因为被牛毛挂住差点被母牛顶死这种事在它看来估计就跟队长看快上场时球队核心成员因为想做个四小天鹅标志踮脚动作和观众打招呼结果直接扭伤下场是一个等级。
可它还是搭了把手。
这种行为如果发生在同一狼群里并不稀奇,因为家庭成员之间倾向于相互保护,而且低等级成员对阿尔法狼有种更加强烈的保护欲——
前提是同一狼群。
安澜隐隐约约地抓到了一个念头。
不过这个念头尚未成型,就被再一次冲锋过来的野牛妈妈打断了。
此时小牛犊已经被狼群完全拖倒在地,厚实的皮毛都无法遮挡住不断洇出来的血迹,谷地公狼王和黑狼扑在它高高隆起的肩胛上,牙刀锁着它的侧颈。
小牛犊还在哀鸣。
只是母亲已经无法再保护它了。
野牛妈妈做了最后一次心碎的冲撞,将几头灰狼从孩子身边赶开,但它心底明白这种拖延不过是徒增痛苦,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于是在这一次冲撞之后,它无奈地调转方向,朝着家庭成员离开的方向跑去。
再不走,连它也走不了了。
这场狩猎以狼群的大获全胜为终结。
谷地狼群和松树场狼群在饱餐一顿后没有离开,而是非常罕见地守在猎物身边,驱赶着前来进犯的其他掠食者,吃了好几天,一直吃到干干净净。
它们无疑是幸运的。
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就要来了。
第153章
约翰带着一股寒气卷进了狼营。
“关上门!”
丽芙远远地叫道。
她裹着一张厚毯子缩在沙发里,整个人倚向熊熊燃烧着的火炉,肚子上抱着个取暖水袋,手里还捧着热咖啡。
房间里除了她还有负责人卡恩和另一名研究员尼亚特,三个人刚刚把所有设备从帐篷搬到后方的双层建筑里,运动的时候尚不觉得冷,闲下来只觉得骨头都像有针在刺。
等约翰在沙发上坐下,卡恩才从笔记本里抬起头,顺手扯了一张餐巾纸递过去,示意他擦擦胡子上因为冰晶融化流淌下来的水液。
“谢了。”约翰胡乱抹了一把,松了松领口,“镇上积雪积了16尺,哈夫洛克家的房子塌了半边,这几天说先不过来了。物资也很难往外运,我开摩托先装了一点,不然营地里肯定很难……“
“昨天晚上停了两小时电。”丽芙说道。
他们不得不把壁炉烧得很旺,三个人都挤在壁炉边上睡觉,直到天蒙蒙亮才下到第二栋小楼里去把备用电机搬了过来。
到处都是坏消息。
不过这些不是最坏的消息。
“班加没了。”约翰告诉卡恩,“我来之前稍微往东拐了一点去碰运气,正好看到坡地狼群围在那,就拿望远镜看了看。”
三个研究员一时都被震住了。
好半天,丽芙才艰难地问:“怎么突然没了呢?”
约翰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说出自己看到的画面——
“我前天看到的时候它还好好的,今天看到时已经躺在一块石头下面了……莎拉在它边上一直叫,其他成员都在……大半个身体都被雪埋着,冻得很硬,身上露出来的部分倒没什么伤痕……”
“这可怎么办?”尼亚特忍不住说道。
班加是坡地狼群的阿尔法公狼,去年和谷地狼群打架时表现得非常勇猛,咬伤了对方阿尔法狼的前腿,结果才刚过去大半年,它自己也踏入了死亡之门。
坡地狼群要乱了。
交配季节刚刚过去,阿尔法母狼莎拉怀着身孕,没法在这时候去接纳一头新的公狼,又碰上今年诡异的天气,三月里还是冷得掉渣,怎么想都是难上加难。
所有研究员都心情沉重。
卡恩在笔记本上画了两条横线,闷声不响地走到地图边上,盯着他们标记出来的比较粗略的领地范围图。
这一年是失去的一年。
被他们看着长大的七八个狼群都在不断重组,活动范围也在不断改变,南边的褐岩狼群有三个成员被枪杀了,中间的谷地狼群也死了好几头狼,北边的松树场狼群连领地都没保住。
半晌,他说道:“我今天下午出去转一趟。”
“去找狼?”尼亚特说,“干脆我们都别闲着,天气预报说接下来还有一段更苦的日子,到那会儿估计连门都出不去了。”
的确。
入冬以来不是在下雪就是在下雪的路上,温度一天比一天低,气象预报远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忧虑,这明明是现实世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电影《后天》直接被复制出来了。
北美灰狼很能抗寒,但它们也不是完全不怕冷。
班加的死讯让卡恩对其他狼群也充满了担忧之情,他不仅在担心寒冷的气候本身,担心狼没有东西吃,还更担心这样厚的积雪可能会在山区里造成严重灾害,给某个狼群甚至某几个狼群以毁灭性打击。
虽然知道自己出去看了也许也帮不到什么忙,但去找一圈,大致看一看,至少不会在接下来几天枯坐着心飞到外面去。
这么想着,四个研究员都行动了起来。
在八公里外背风坡上的树林里,安澜也在想着和研究员所想的一样的事。
昨天下午狼群吃完了最后一点牛肉,原本打算在入夜之后外出狩猎,尽量多补充一点能量,好熬过寒冷的冬天,但这次狩猎却未能成行。
倒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没有机会。
从前半夜开始就有群狼在东边嗥叫,声音又凄厉又悲伤,不仅让谷地灰狼和松树场灰狼心有戚戚,还将一整片树林中的猎物都惊得躁动不安。
大家都知道有狼死了。
从狼嗥听来,死去的是坡地公狼王。
安澜余光看到母狼王抬起脑袋,看向远方。
这头被人类称为“莫莉“的大家长还没忘掉当初发生冲突时的场景,眼睛里闪着一些冰冷的东西,但类似的际遇似乎又让它对坡地母狼王产生了一些同情。
不过阿尔法狼毕竟是阿尔法狼。
一点点同情不足以让它放下对坡地狼群的警惕,在嗥叫声响起来后的半小时里,母狼王就率先站起来朝东边的平原走去,其他十四头大狼也没有任何问题地跟在了它背后。
先前说过,狼群对领地的保护是动态的。
当它们认为某段时间中某个方向上会有大量入侵危机时,往往会加强对那个方向的巡逻和监管,尤其是交配季节过去、新生儿马上要被诞育的时候。
阿尔法狼的离去绝对是混乱之源。
这天后半夜,狼群在树林和原野的交界处停下,开始为自己整理临时栖息地点,预备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安澜和宽耳待在一起。
两头母狼在厚厚的雪堆转圈踩着地面,用前爪刨雪,后腿踢雪,尾巴扫雪,最后制造出一个低于边上雪面的小坑,足以容纳它们两个窝起来躺在里面。
雪坑在遮挡寒风和锁住温度的方面作用不错,再加上披着冬毛,又跟姐妹依偎着彼此,安澜并没有感觉到寒冷。
除去时不时响起来的嚎哭声之外,这本来该是个平静的夜晚,但在天刚蒙蒙亮、夜空中还镶嵌着几颗碎钻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睡梦中忽然有一股暖意。
安澜不是被冻醒,而是被热醒了。
周围的大狼们还在沉睡,胖胖的呼噜声奇响无比,简直就跟拿着麦克风对在鼻子边上一样,最离奇的是竟然没有一个家庭成员被它吵醒,只有放哨的黑狼生无可恋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