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斯科特又摸到了搭档的脑袋。他轻轻碰了一下,含笑坐下来,絮絮叨叨地开始讲离职之后的日子,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
看到这边有互动,雄虎鲸也跟着靠了过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斯科特能很轻易地看到它的眼睛,看清楚里面又重新燃烧起来的东西。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
这头叫波塞冬的雄性并不是他的常规搭档,顶多算有过几次合作而已,真正和它搭档的是另一个资深驯兽师。
临行前他给前同事打电话,问对方愿不愿意一起来,但被拒绝了。
虎鲸馆被取缔后,在虎鲸馆里工作的驯兽师不是调回了海豚馆就是直接被降职到海狮馆,工资待遇什么的都跟着降了,前同事没法理解这个决定,心里对动保机构多少还有点怨言,自然不愿意来。
他不来,斯科特也不强求。
反正这两年野化基地放归了三头虎鲸,许多观鲸者还拍到过圈养鲸在鲸群里的照片,能做到这么成功,想来大家伙们在地基里过得不错。
所以当三周后,工作人员慌急慌忙打电话喊他上栈道时,斯科特还有点懵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他边穿外套边跑到那,就看到五个工作人员站成一排,两个刚放下望远镜,两个在整理鱼桶,还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眼睛一亮,指着远处让他看。
“看什么?”斯科特不明所以。
“看带戴安娜回家的人。”小年轻冲他眨眨眼。
斯科特当即脑袋上就顶了四五个问号。
他从边上接过望远镜,对着海湾外扫了几圈,一开始只看到茫茫的海水和几只低空飞掠过的海鸟,跟着指示转了好几下,才看到对方真正要他看的东西。
一个规模不小的鲸群正从外海缓慢地朝半开放水域游来,数数背鳍一共有十个成员,其中一头个头还特别大,看着比另外两头雄性都要大上几圈。
“这是……维多利亚鲸群?”斯科特惊讶地说。
“你认出来了?”小年轻很是高兴。
斯科特点了点头。
想认不出来都难,维多利亚鲸群是现在公认最好认的家族了,撇开其他因素不谈,只要观察到背鳍倒伏还缺了一只胸鳍的雌性,肯定就是它们没跑了。
在辞职之后的两年里,斯科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研究虎鲸身上,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那些曾经当驯兽师时没有机会学习的知识,也跟踪着世界各地著名的虎鲸群。
维多利亚鲸群就是其中之一。
他知道它们是“闲不住的虎鲸”,每年都会到处乱跑,在哪里被目击了都不算稀奇,故而一开始都没想到这个鲸群会和基地有什么联系,只以为工作人员喊他上来是来看明星虎鲸的。
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小年轻兴冲冲地说起了虎鲸回家的故事,在他的话音里,那两个收拾鱼桶的收得更快了,恨不得马上把所有吃的都从海边抬走,不留下半点鱼腥味。
“这是在干什么?”斯科特很好奇。
“啊,那个啊。”小年轻抽了抽嘴角,”去年它们过来的时候鱼桶离水里太近了,本来是冬天给戴安娜它们加餐用的,结果都被顶歪翻倒在水里,那只小的一条不剩都吃了。“
斯科特:“……”
好啊,原来还是惯犯。
他原本还在消化工作人员说的鲸群会来接送这个颇有些不可思议的说法,听到这很有画面感的偷鱼回忆,顿时注意力散了大半。
小年轻拉了他一把,让他到栈道上一起去迎接鲸群。斯科特余光看到戴安娜和波塞冬都在往外游,一个比一个游得快,全然忘了昨天还在和他玩耍。
“小没良心的。”他笑着摇摇头。
但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意漫上心头,他明白自己曾经的搭档已经准备好要回到大海里去,甚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从这天开始,维多利亚鲸群就在栅栏外面住了下来,偶尔还会有调皮捣蛋的成员通过开放的门游到栅栏里面来玩耍。
斯科特和工作人员一起用水听器听着虎鲸之间的交流声,希望从中分析出一点有用的信息。他不敢说自己全能听懂,但戴安娜一直处于愉悦之中,这个还是能确定的。
因为它太快乐,他心中的别离之情都被驱散了。
又过了两星期,鲸群调转方向,准备朝着大海游去,戴安娜灵活地从栅栏门里绕出去,隔着两三个身位坠在了祖母鲸背后,只剩下波塞冬闷闷不乐地在栈道底下生闷气。
十一头虎鲸在人类喜欢站着的地方短暂停留,轮流露出水面,最小的雌性幼鲸长长地鸣叫着,不停地把水往岸上喷来。
小年轻最喜欢它,悄悄抱着个小鱼桶给它塞了两条鱼打牙祭,边塞还边左顾右盼,生怕被前辈发现越界互动,被揪着耳朵训斥。
斯科特保持着蹲下身的姿势,和露出水面浮窥的戴安娜对视着。他看到有两头雌虎鲸拱了拱小姑娘的背,好像在催促它说点什么道别的话。
于是它鸣叫起来。
小年轻看不得离别,抱着鱼桶就想用咸咸的手去擦眼泪,险些真的把自己擦得眼泪直飙,还安慰地叫了斯科特的小名:
“都会好的,斯科蒂。”
“我知道。”斯科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戴安娜要回到海里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仔细想想,在水族馆的时候我虽然一直在照顾她,但我的照顾其实对她来说本来是不需要的东西——”
小年轻努力睁大眼睛看他。
“——一边爱着自己的搭档,觉得世界上再也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一边成为驯鲸的帮凶,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两年前的我就是这样矛盾啊。”
斯科特最后一次摸了摸戴安娜的脸颊。
没有人给出任何指令,雌虎鲸却在水里转了一圈,紧紧盯着他,细细地鸣叫。
前驯兽师被逗笑了。
隔空点了点它的喙尖。
“走吧,戴安娜,”他说,“如果说有什么让我感到幸福的事,那就是自我们之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需要体验这种矛盾了。”
小雌鲸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了什么话。
但有一条大点的雌鲸好像听懂了似的,原本漂在远处的它稍稍靠近了些,露出水面来观察这两个人类。
斯科特认得它。
人们叫它弗朗西还是弗兰西丝,夸赞它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特别的一个。
在这个距离看去,弗兰西丝表现得很沉静,它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智慧的光芒,似乎还带着点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讶异,可能是理解。
斯科特看不清。
他只能小声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把这个小姑娘交给你啦。”
大虎鲸鸣叫一声。
当鲸群终于启程时,他忍不住追到栈道尽头,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戴安娜的名字,喊着“要过得快乐”,喊着“我会想你的”。
直到虎鲸的背鳍消失在天边,连望远镜都看不到时,他才落下泪来。
斯科特希望自己的心声能被听到。
事实上,的确有人向戴安娜传达了这些道别的话。
安澜不仅把两脚兽说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还自己加了一些,给即将迎来新生活的后辈加油鼓劲。
其他家庭成员多多少少也用蹩脚的挪威虎鲸方言说了几句安慰之词。
到头来话最多的竟然是家里唯一的一头过客鲸。
萨沙最近精神不太好,让安澜很是害怕,但它不肯休息,坚持要把这五头圈养虎鲸都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好像要完成什么执念一样。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维多利亚鲸群从没碰上过萨沙原本的家庭,也或者萨沙根本就是在水族馆里繁育出来的个体,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从小被抓走的虎鲸多少还能说点方言,它却没有丝毫记忆。
有一天晚上,鲸群在看星星的时候,珊瑚告诉萨沙说我们会像找到戴安娜的妈妈一样找到你的妈妈,找到你的家。
安澜一直到成为祖母鲸很多很多年后都还记得萨沙说了什么。
那时大虎鲸从气孔里轻轻地喷出一股气,半开玩笑地顶了顶幼鲸的脑袋,然后告诉它说——
这里就是我的家。


第103章
斯科特回去就把在基地看到的事写进了书里。
因为虎鲸帮助圈养虎鲸回家的故事太戏剧性,在这本书出版之后还有制作组找到他和野化基地,想要制作一期讲回家故事的专辑。
正好还有最后一头虎鲸没离开,制作组在次年春天收拾收拾东西就蹲进了基地里。
他们进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圈养虎鲸真能做到一年一条或者两条地跟着野生虎鲸跑,就好像双方真的说好了一样。
如果这个问题要问安澜的话,她一定会回答:
因为小虎鲸们实在是太老实了。
她第一年过来看情况时只和两条搭上了线,因为这两条的方言特别耳熟,其中一条说的是独角鲸猎场里那群大西洋虎鲸的惯用腔调,本着先带过去给看看再不济就当作搞纯天然野化训练的想法,安澜先把这条虎鲸拐走了。
走的时候她还答应其他虎鲸说会帮它们留意语言类似的家庭,结果第二年过来一看,四条整整齐齐地都漂在那。
是真的好哄啊。
安澜当时就有点过意不去,觉得哪怕冬天再冷还是该过来看看的,不然这些小家伙自己待着得有多忐忑。
这一年她努努力带走了两条。
第三年她过来带走了戴安娜,并且把它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家,整个半开放海域在迎来下一波房客之前就剩下了波塞冬。
雄虎鲸波塞冬是从东南亚地区的水族馆运过来的,和其他四头虎鲸一起生活了十年,它被抓走的时候还是只幼崽。
因为波塞冬是大西洋2型虎鲸,也是少有的能和南极A型虎鲸拼一拼块头大小的存在,它在水族馆里受到的限制也最多。
表演结束之后工作人员会把虎鲸赶到狭小的休息水池里去,别的虎鲸好歹能把背鳍的一大半泡在水里,它的背鳍整根都露在水面上,日晒风吹,能不倒伏才叫怪事。
最艰难的还是没有表演时它都和戴安娜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水池里,刚住进去时连续好几个星期都觉得转不过身来。
等到性成熟期,人们开始盼着它和戴安娜繁育后代,但波塞冬是北大西洋2型,戴安娜是北大西洋1型,它们甚至都不是一个生态型,于是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人工取精。
就算过得这么辛苦,它也没有被折磨成疯子。
在安澜看来,这头雄虎鲸顶着个炫酷的属于海洋神明的名字,其实是个非常温和老实的甚至有点憨厚的男孩子。
把它留到最晚接走,它也不过是躲在栈道底下生闷气。
一离开木栅栏,这股气就消了。
安澜盘算着在秋天之前能完成送波塞冬回家的任务,她这几年每天都在认真倾听海洋里传来的鲸鸣声,对和它说同种方言的鲸群的所在地了如指掌
这任务不会很难,
这任务应该很简单才对。
可是她错了。
等维多利亚鲸群千里迢迢赶到那几个鲸群出没的地方,波塞冬在她的示意下连续好几天鸣叫着呼唤自己的家人,吸引了好几个鲸群的注意,最终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首先经过的一个鲸群有七名成员,祖母鲸听到了小雄鲸的呼唤,本着一探究竟的念头靠过来查看情况,旋即停在了离安澜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七头虎鲸就这么来回游着,因为波塞冬话语间透露出的不幸而感到不安,但没有一头虎鲸表现出家里曾经丢过幼鲸的模样。
第二天这个鲸群带来了另一个鲸群,两个鲸群十几头大虎鲸蹲在那里听波塞冬鸣叫,时不时用吹哨声相互交流,好像在问彼此“是不是你家丢的孩子”,“不是我家的,是不是你家丢的”。
又过了几天,第三个和第四个鲸群也加入了。但它们停留的时间很短,在确认不是自家孩子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最后只有第一个家族还在附近。
安澜感觉到绝望。
前面四个孩子送回家时都很顺利,成年虎鲸记忆很好,只要找到的是对的家族,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家里的后辈,然后就是母亲和孩子时隔多年的团圆。
就这一个不知怎的砸手上了。
难道没找对地方?
也不能够啊。
挪威虎鲸和冰岛虎鲸活动区域离得不远,说的语言却相差很大,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二十多种发声方式,附近除了它们再没有说这种方言的虎鲸了。
左思右想,安澜还是决定凑过去问问。
兽食□□鲸通常来说都比鱼食□□鲸要攻击性强一些,再加上南极A型、大西洋B型和部分过客鲸的恐怖体型,万一被认定是需要驱逐和攻击的对象,甚至被认定是食物缺乏时的捕猎对象,就会非常麻烦。
作为小体型生态型,安澜原本不打算靠得太近,可现在两边僵持住了。
对方估计是在疑惑为什么波塞冬混在奇怪的鲸群里,这边又在防备……
必须有一方率先行动起来去打破僵局。
这回不是隔着老远用声音相互致意,而是切切实实地脸对脸。
当维多利亚鲸群游过去时,大概是从没见过三个生态型一起游泳的场景,整个北大西洋虎鲸家族都愣在了原地,连它们的祖母鲸看起来好像都在怀疑鲸生。
可能是被震住了,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一头虎鲸发出警告的鸣叫声,姿态看着也还算放松。
安澜在距离二十米远处停下。
波塞冬紧紧地贴着她,明明块头比萨沙都大了,胆子竟然小得像幼崽一样。
它被抓走时年纪太小,只学了一些最简单的对话,语言掌握程度其实和她半斤八两。
为了把情况说清楚,两头虎鲸磕磕绊绊地又是鸣叫又是咔哒,询问老雌鲸认不认得这头雄性,又或者知不知道有哪个鲸群曾经丢过幼崽。
不幸中的万幸,这是头非常有耐心的祖母鲸。
它听了安澜的话,先是仔仔细细地把波塞冬打量了一遍,然后又和鲸群里年长的几个子女小声交流了片刻,这才给出答案——
是有这么一个家族。
很多年前有两脚兽坐着船过来捕鲸,他们把整个鲸群赶到海湾里,用结实的大网把全部成员捞起,然后放掉了大的,只留下小的,
当时有三只幼崽被抓走了,那个鲸群日日夜夜地哭泣,直到有一次又看到同样的船出海,它们追着船离开了,不知道去往了什么地方。
是……离开了吗?
安澜听得很不是滋味。
一下子把家族里所有的幼崽都捞走,就像把一个家庭里的一代人都杀死一样,是半点希望的种子都没给。难怪鲸群追着船离开了这片海域。
波塞冬压根不记得自己还有另外两个兄弟姐妹,甚至因为那会儿又疼又怕都记不太清当时发生的事情,现在被提醒,想到这么惨烈的场景,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
谢过这头祖母鲸,全家人一起掉头离开时,它还一副缓不过劲来的模样,隐约还有些惴惴不安。
出生的家族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不知道究竟找不找得到,大海里好像又没有容身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