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挑食,这是好事。
安澜一直担心水族馆养出来的虎鲸会只吃鱼和头足类这些好弄到的常规食物,而不吃海洋哺乳动物,如果是这样的话,从食性上就不相合,将来还不知道怎么相处。
可是萨沙的举动让她松了口气。
或许是刚被放归时游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或许是发现独自捕鱼有时候也没那么容易,它在捕食海豹海狮上有点心得。
当然鲸鱼它是不会捕只会吃的。
人类再怎么想给虎鲸做野化训练也不可能弄一条鲸鱼来让它学习,萨沙只能通过观察来学习这种捕猎技巧。
在维多利亚允许它靠近后的第一次弓头鲸围猎中,它可能是太兴奋了,也可能是想表现得积极一点,位置卡得不好,差点被弓头鲸的尾巴拍到,把安澜吓得半死。
祖母鲸被惊吓得更厉害。
因为当时一片兵荒马乱,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是哪头虎鲸差点被拍了,它鸣叫了好几声才缓过神来。
捕猎结束之后,老雌鲸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萨沙就顶了一下。
第二次和第二次捕鲸时,安澜和坎蒂丝就被赶到边上去了。
维多利亚严防死守,自己卡住了靠近尾巴的站位,催着萨沙翻身上去做压制。只要它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就会在捕猎结束时被脑袋顶或者被牙齿轻咬。
严格教学加上勤奋努力,它进步飞速。
等鲸群到达萨默赛特岛时,萨沙已经可以在追击战术中派上用场了,祖母鲸也的确在追击中给它安排了一个位置。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留待克服的只有些琐碎的小问题。
最让安澜头痛的是社交距离这件事。
萨沙无法辨认正常虎鲸的社交讯号,它接触到所有信息都是扭曲的——鲸群结构、方言系统、示好信号、威胁信号、交配请求、进攻前摇……
在这种状况下,它的懵懂很容易会被其他虎鲸判定为挑衅行为,并对此做出严肃的有时候甚至是暴力的回应。
举例说明的话——
当初石油平台爆炸,安澜因为屡次干扰捕猎、挑战外婆的权威,曾经被祖母鲸用撞击和其他身体讯号警告过。
她学过鲸群地位,也学过肢体讯号,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在被警告、接下来该做什么、如果不做会有什么后果,这事要是放在萨沙身上就是两眼一抹黑,注定会引起进一步的冲突。
而这种冲突在短时间内连续发生了两次。
过客鲸大群和维多利亚家族去年建立了比较和平的共处氛围,但坏就坏在多出来的雄虎鲸不是ETP鲸,而是过客鲸。
在场的所有过客鲸都或多或少有点交情,突然多出来一个同生态型,本来就很警惕了,偏生多出来的这个还傻乎乎的,拼命往前凑。
萨沙第一次靠近过客鲸时安澜就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动身跟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对方家族中承担护卫职责的雄虎鲸先是通过下潜的方式规避,旋即发出警告的高频鸣叫,在两个社交手段都失效后才发动袭击。
那支巨大的背鳍整个升到海面上,劈风破浪地就朝萨沙冲来,紧跟着的是一记凶狠的撞击加撕咬,直接在萨沙身上开了个口子。
安澜以为它会哭。
但萨沙只是默默地退了回来,缩在角落里漂浮着,有点伤心的样子,很是不解的样子。
第二次冲突则发生在玩耍环节。
当时泡泡和小白正在边上玩气泡,边玩边说着久别重逢后的悄悄话,因为语言不太通,颠来倒去就是那几个词汇。
萨沙可能是喜欢孩子,也可能是以前没有玩耍的机会,在看到泡泡之后陡然兴奋起来,游过去想要加入。
这又是一个错误的社交举动。
作为一头陌生虎鲸,它实在不应该贸然靠近幼鲸,更不应该采取从侧后方追逐的方式靠近幼鲸,而应该绕到正面去等待。
发动攻击的是小白的哥哥。
好在两家还算面熟,它只用上了脑袋。
维多利亚在第一时间就带着鲸群靠了过去,把垂头丧气的萨沙挡在背后,小白哥哥还有点生气,最后还是过客鲸妈妈用否定音叫停了袭击,以免事态变得难以收拾。
经过这两次袭击,安澜就在一次家庭集会上提出要好好管管这个新成员,最好分散一下它的注意力,别老想着搞社交。
全家人都非常支持她的行为。
但全家人都表示这活太难了它们干不了。
只有亲爱的舅舅莱顿被她看得顶不住,拍拍胸脯接下了这任务,三天两头带着闪电和萨沙一起出门去招猫惹狗。
具体怎么招呢?
它们在找去年那头北极熊。
安澜真是无力吐槽,她想说人家可能早就去到别处了,哪会一年一年都在这里等,结果话音还没落,从海湾那头就又传来了骂骂咧咧的鸣叫声。
……行吧。
北极熊也是倒霉,虎鲸记忆力好到十年前见过一面的人都忘不掉,更别说是去年就见过的个体了,想必它经历了两年下不了水的惨剧,明年肯定不会再来这里了。
反正不管北极熊开不开心,莱顿和闪电是开心了,萨沙虽然不明白乐趣在哪里,集体活动着活动着也开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安澜的错觉,它的背鳍好像稍微正常了点,看着没有那么塌了。
在社交问题暂时“解决”之后,她要担心的就只有生活上的小问题了。
哪些地形可能导致搁浅、哪些食物不能吃、下潜之前该有的准备……
哦对了,还有睡觉习惯。
水族馆把虎鲸关在单独的笼舍里,偶尔才会有双人间,培养出的都是独自入睡的习惯。
萨沙刚加入鲸群时根本没法和大家一起睡觉,好不容易睡眠时间调整过来了,时长也类似了,同步性进步了,又出现了撞击的问题。
就跟安澜撞上居留鲸一样。
为了不打扰其他成员睡觉,她只好劝外婆把萨沙安顿在队伍最边上。就这么连续睡了两个星期,睡眠习惯才慢慢地改变过来。
整个过程很漫长。
在适应鲸群的不仅有萨沙主观能控制的部分,还有藏在它身体里的潜意识的部分。
好在最后都得到了好的结果。
当然还有一些问题是安澜爱莫能助的。
好不容易有过客鲸跑过来找萨沙社交,结果两头雄虎鲸找它是为了海豚科雄性间特有的社交目的,大概就是快乐击剑,但是呢,萨沙可能这辈子都没碰到过这种事。
它迷惑不解地离开,又迷惑不解地回来。
嘉玛差点笑掉背鳍。
当一件事能让妈妈嘉玛都笑成这个样子的时候,通常就是真的很好笑了。
所有的虎鲸都在笑。
萨沙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但它知道这个鸣叫音总在碰到“高兴”和“有趣”的事情时被发出,所以它也跟着笑起来。
如果安澜能用笔写日记,关于这年夏天,她会写下的大概只有这么一段话——
“鸡飞狗跳,但是收获了可爱的新成员。”


第95章
萨沙就这样在鲸群里生活了下来。
为了给新成员一点适应时间,安澜推迟了第二次旅行计划,直到它开始适应野外生活——至少不会随便碰到一个鲸群就上去搭讪了。
因为长到二十多岁有些思维习惯已经成型了,教导萨沙鲸语并不容易。但好在大家都是高智力动物,没有语言,还有别的方式可以沟通。
萨沙喜欢把闪电顶在脑袋上玩。
和其他长辈的平游托举不同,萨沙因为表演经历,可以做到很平稳地全身直立出水,然后滞空一段时间,被用喙部顶着的小虎鲸就可以趁机跃下来玩高台跳水。
这个技能实在是太独特了。
每当闪电在后面玩疯了尖叫的时候,全家人都会默默地浮出水面观看。安澜不知道其他家庭成员怎么想,她自己是看得眼热,恨不得年轻十岁去玩这个游戏。
不过闪电也有5岁了,再长一长萨沙就顶不动它了,本着大家都玩不着才公平的念头,安澜就希望弟弟能长快点。
虎鲸群里和乐融融。
但追在虎鲸后面的两脚兽就没那么高兴了。
这些年先后有好几批人跟踪调查过维多利亚家族,跟踪时间最长的就是海洋纪录片制片人。
先前几个摄影师跟踪的时间不长,拍到素材就离开了,最近跟上的这个组是计划跟踪时间最长的,大概要跟拍好几年。
可是计划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之中。
制片人是从加州开始下水跟拍的,原本打通了各种关节,准备好要拍摄虎鲸迁徙去北极的全过程,也佐证一下气候变暖这个问题,没想到从加州开始,鲸群的迁徙路线就不太对劲。
第一个月,向南。
第二个月,向南。
第三个月,还是向南。
维多利亚家族第一次跨过赤道,沿着南美海岸线不断南下,然后在秘鲁西南角停了下来。
到这一步制作组勉强还能理解,毕竟秘鲁渔场是世界四大渔场之一,从赤道往南走一路上都有着丰富的食物资源,可到次年春天,鲸群没有半点要北上的意思,反而在南半球住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
每个观察员都在问自己。
这个虎鲸群真的是个正常的虎鲸群吗?
他们做的拍摄企划完全成了一张废纸,原本打算联系因纽特人谈一谈的北极变化问题好像也做不到了,现在就是要么换一个鲸群拍摄,要么换一个主题拍摄。
海洋生物原本就不如陆地生物那么容易追踪,而且有大海的遮挡,也并不容易拍到近景,有时候只能靠潜水员和潜水设备下去。
虎鲸和潜水员都熟悉了,换个鲸群的话又要重新熟悉……
不管了!
制作组一咬牙。
反正本来就打算跟个几年的,先观察观察情况再说,万一明年就重新去北极了呢?再说了,哪怕真的不去,也能拍到从没有人拍到过的非典型迁徙吧。
他们并不知道船底下有一头能听懂英语的虎鲸。
安澜都快笑得打跌了。
无论如何人类也猜不到鲸群正在做长途旅游之前的准备,别说明年拍不到去北极,再过一年都不一定能拍到。
她在18岁时提出想进行第二次旅行。
连续几年鲸群没有添丁,最小的闪电都有7岁了,在大多数海洋生物面前完全具备自保能力,而且第一次旅行结果不错,所以维多利亚答应得也很爽快。
祖母鲸只有一个问题:有多南。
安澜没法说“南极”,鲸语里也没有这个词汇,因此她只能回答“有多南去多南”。
和北边不同,赤道以南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海域,维多利亚也表现得很谨慎。它先是和嘉玛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往南走试试,但把话说得很明白:一旦有食物匮乏的迹象,就要迅速折返。
安澜同意了。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南美西岸沿海有多丰饶,在强大的秘鲁寒流的影响下,这里形成了整个东太平洋最大的渔场,一直走到智利南端都不用担心没饭吃。
事实也的确如此。
虎鲸群在五月到达乔诺斯群岛,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得很饱。
和往北走不同,往南走时维多利亚家族没有碰到什么虎鲸群,只远远地听到过几次鸣叫声。
碰到最多的反而是座头鲸。
大群座头鲸在南极和热带海域间来回迁徙,它们比北半球的同类更爱说话,也更爱唱歌,安澜听着它们的歌声,就像在听鲸鱼电台。
十几年过去,她开始理解一些鲸吟的内涵。
座头鲸每年吟唱的歌曲都会改变,里面删减的是上一年的见闻,增加的是这一年的见闻,它们的歌其实就是大海中的年刊报纸。
对能读懂的鲸类来说,只要听到座头鲸歌唱,就知道去年某片海洋发生了什么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几头雄性座头鲸一起追赶雌性时,它们大概就像是边追观众边唱歌剧的男高音,谁唱得更动人,谁追得更快,就会有更多的机会。
这么想想还挺可爱。
但可爱也就是在唱歌时可爱,当座头鲸狂奔过来打扰虎鲸群捕猎时,就半点也不可爱了。
冲突发生在一个下午。
当时虎鲸群盯上了一头带崽的雌鲸,准备猎杀幼鲸来做晚餐,大家按照平时训练的阵型将猎物团团围住,尝试把母子俩分隔开来。
雌性座头鲸奋力把幼鲸顶在背上,几乎把它整个托举出水面,以此来防范虎鲸的袭击。
这一招对抗小虎鲸群说不定就成功了,但维多利亚鲸群眼下有七个成年成员,两头亚成年也年纪不小,学过捕鲸课程,根本不是一头雌性座头鲸能抗衡的。
不消多时,安澜就把猎物从它母亲背上撞了下来,莱顿游过去,准备开始进行分离阶段后的溺杀阶段。
援兵就是在这时跑来搅局的。
六头雄性座头鲸听到求救声,从四面八方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它们围成一个大圈,把母子俩保护在圈内,用胸鳍拍打水花将虎鲸挡在外面。
这个数量超出了任何一头虎鲸的想象。
维多利亚教过安澜,座头鲸中的男士是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它们会追逐并保护带崽的雌性,通过这种保护行为让雌性看到它们的好处,然后在下次发情期和它们交配。
不过这种护卫鲸最多也就是一头两头。
突然一下出现六头,不是附近有个大鲸群,就是碰上了座头鲸里的万人迷女士。
七对七。
战局立刻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面对六头护卫鲸和雌鲸的共同抵抗,维多利亚先是试探性地突进两次,发现没有空间,就顺势发出了撤退鸣音。
安澜不是第一次碰到座头鲸袭击,所以很快就退到远处,可萨沙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冲突。
从水族馆出来的雄虎鲸简直是目瞪口呆地漂浮在猎场中心,好像个打群架时不知该做什么的萌新菜鸟。
看到落单个体,雄座头鲸斗志昂扬,竟然朝着萨沙就猛追过来。
这下可把维多利亚娱乐到了。
祖母鲸一改撤退的计划,当即用短促的咔哒声催促家庭成员发动配合袭击。萨沙对鲸群里的战斗交流还没那么熟悉,于是它表现得更加笨拙,完全吸引住了对方的注意力。
在足足四头雄鲸被调虎离山后,剩下两头雄鲸不足以护住雌鲸和幼鲸,莱顿找到机会,直接把幼鲸再一次冲撞下来,隔离到一旁。
这回安澜没有采取溺杀手段。
她直接咬住了幼鲸下颌上柔软的韧带结构,用力撕扯,当即撕掉了一大块肉。
沿着这个缝隙,莉莲、嘉玛和坎蒂丝轮流上前扩大创面,坎蒂丝更是直接把脑袋从洞中伸进猎物的嘴巴里,咬住了它的舌头。
当护卫鲸发现情况不对再次围拢来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萨沙还不知道自己无意识间当了一回诱饵,兀自在那惊魂未定,成功地又把鲸群逗笑了一次。
三年来它在生活常识上的缺乏有时候会给鲸群造成烦恼,但更多时候带来的都是欢笑,连个性最难讨好的莉莲都慢慢把它看成家人。
这可能就是笨蛋虎鲸最好命吧。
它的好运气还没结束。
座头鲸大餐后没几天,维多利亚鲸群旅行到合恩角——南美洲大陆的尽头——正面碰上了南下以来的第一个家族,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南极D型虎鲸。
对人类来说最神秘的生态型,对虎鲸来说却很容易就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