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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着还不到三岁大,正是容易夭折的时候。不知是被树林里的阴凉吸引了,还是被其他动物的叫声迷惑了,它从草原上一路跑到了林荫地,正在昏头转向地到处乱转。
安澜心里发冷。
她知道小象对象群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孩子丢失的时候,整个象群都会陷入狂乱。一旦成年非洲象们顺路摸到这个树林,它们就可能会发现藏匿着的狮子幼崽;而一旦它们有所发现,场面就会变得非常难看。
大象是智慧的象征,是长寿的象征,但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象征。
只看那几个偷猎者的下场,就知道它们能做什么。为了报复敌人,它们会追杀一群特定的捕食者到天涯海角;为了保护孩子,它们连巨型狮群都敢冒死单挑。成年象看到食肉动物幼崽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大开杀戒,因为它们知道如果不杀,将来被杀的就是自己。
这个认知对狮子来说很不美妙。
除非走投无路,否则狮群甚至不会对落单的大象出手,更何况是一整群。这头小象可以说是把死神带到了西岸小分队的家门口。
得想个办法……
安澜在树林边缘搜索。
在这个距离她已经能闻到母亲的气味,也能闻到杂乱的象群的气味。唯一的好事是风中没有血腥味,说明双方还处在对峙阶段,暂时都没有挂彩。
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母亲受伤。
拖着那条重伤愈合后仍然不太灵光的后腿,尼娅斯比连狩猎都有些艰难,更别说要和象群长时间周旋。如果对方打定主意要战斗,怎么想它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但她同时也不想看到大象受伤。
倒不是说安澜对狮子的敌人抱有慈悲之心,而是因为象群护短,如果哪头大象见了血,或者干脆被咬伤咬死,今天这事将很难收场。
就在她焦急地寻时,尼奥塔突然发出了哈气声。安澜朝它警惕着的方向打眼看去,这才发现了被树木挡住的战场。
母亲正死死守住树林边缘,在她身后二十多米的灌木丛里有几个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毛团子,而在六七十米开外,六头非洲象正怒火朝天地冲这里奔来。
安澜二话不说就扭头朝小象跑。
凭借着狩猎时培养出来的默契,尼奥塔立刻心领神会,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去。一头狮子不好赶,两头狮子就容易得多,小象被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离她们越远越好,顺理成章地朝树林外移动。
远远地看到孩子,象群更加振奋。它们激动地迎接了小象,轮流用鼻子抚摸它的脊背,拱着它的尾巴。但在短暂的团聚时光后,它们把矛头调转,完全不准备息事宁人打定主意要给狮子们一个教训。
一头又一头非洲象踢动前腿,拍打着巨大的耳朵,时不时快走几步,甩动鼻子,做出威胁的姿态;其中一头公象低头又抬头,重复着这个动作,那对长长的尖利的象牙反射着白森森的冷光。
眼看象群离藏起来的幼崽越来越近,母亲勃然大怒,咆哮声在整片树林里都带起了回响。
安澜和尼奥塔交换了一个眼神。
本意是想让它带着幼崽快走,没想到对方先她一步,猛地窜到了母亲身边。
尼奥塔,长着斑点的小母狮,姐妹中最瘦弱也最胆小的一个,既不敢和安澜争夺母狮首领的位置,也不敢加入同水坝流浪的战斗。但此时此刻,这头名为星星的狮子头一次迸发出了比星星还要耀眼的力量。
它的身体只有母象半条腿那么高,甚至比小象都不如。面对陆地上最大的动物,它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但仍然和母亲并肩坚守着阵地,哈气着,吼叫着,试图驱逐可能会伤害幼崽的敌人。
有些动物天生就有一种伟大的母性。
安澜心中感慨万千。
她不再多看,而是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扑到灌木丛边,不太熟练地叼起了其中最小的一只。旋即,她站直身体、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催促着其他幼崽跟上脚步。
看到姐姐,小狮子们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虽然还是怕得叫都叫不出来,但强迫自己挪动,一个接一个地从灌木丛里现身,连滚带爬地跟上了大狮子的步调。
一瞬间,时间仿佛倒退回了两三年前。
彼时母亲叼着她,黑耳朵和托托在地上奔跑着;而现在安澜叼着老六,五头幼崽在地上奔跑着。
彼时母亲一个人无法勉力支撑,不得不向自己的家人寻求庇护,而现在安澜无法独自完成这个任务,也在向自己的家人寻求帮助。
这是生命的循环,一代又一代地在非洲大草原上上演着。
在树林和草地相交的地方,她放下幼崽,呼唤狮群。
拉长了的吼叫声带着无限焦虑和无限迫切,如刀子般穿透空气,向远方滚滚蔓延,传到应该传到的耳朵里。
起先回应的是象群。
它们知道敌人正在呼叫援助,它们知道和象群一样,狮群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家庭成员。为着这宣战般的告示,它们抬起鼻子,回以同样嘹亮的叫声。
然后回应的是被狮子惊扰的族群。
鸟儿在空中唱着歌,狒狒在枝桠上尖叫,斑马在草地上嘶鸣,这些韵律一起构筑起大自然中最奇妙的警报系统,提醒着一切拥有共同命运的动物;狮子来了,狮子就在这里,快快行动起来,躲避这最恐怖的捕食者。
最后回应的是狮子。
它们知道它们的女王正在要求它们参与战斗、要求它们为家族贡献一切力量。从数公里开外,骤然响起了西岸狮子的呼应声:黑耳朵低沉,托托短促,苏丽高亢。
当三头大狮子奔跑起来后,从更遥远的地方,响起了马赫蒂穿云裂石般的咆哮。那是一种庄严的警告,一种不可被忽视的宣言。
在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狮吼声中,象群迟疑了。
它们不畏惧狮子——没有单个狮子能在大象脚下撑过几个回合,即使狮王也一样。但……它们也不想把小象暴露在一整个狮群数头成年狮子的视线下。
诚然在增援赶到前它们或许可以追上狮子幼崽,但这得冒着小象脱队的风险。在两个群体的冲突中,年纪最小、最无法自保的成员可能会最先付出血的代价。
为了杀死敌人的孩子,折损自己的孩子,值得吗?
母象首领有了答案。
它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晃了晃脑袋,然后用象鼻把小象赶到了背后。当它转过身时,就意味着所有行动必须被终止。它用扇动的耳朵和挥动的象鼻敦促着家庭成员,告诫它们,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尊重并遵从女族长的决定。
默默地,这个决定被执行了。
即使年轻的公象仍然愤愤不平、攻击欲旺盛,但它森白的象牙最终还是没有落到狮子头上。
象群的足迹从草原一路蔓延到树林边上,然后又折回了草原,回到了它们本该沿着的道路上。而整片北区草原也因此重新归于平静。
母亲和尼奥塔在半分钟后加入了安澜,母亲在也不肯挪动了,蹲下身来把幼崽搂在怀中,挨个舔舐它们的脑袋。每一头带崽母狮都在承受着这种心情,它们享受着幸福与快乐,也要背负起伤痛、忧虑和悲伤。
有时候,把幼崽从一点点大带到三四岁,眼看着就能成为一头大狮子了,一场疾病、一次狩猎、一轮狮王争霸,就可能带走它们年轻的生命。安澜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样承受这种打击。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因着人类的灵魂,安澜感受到情绪要比狮子更复杂,哪怕一些在狮子心中会很快忘却的事,在她这里都可能成为一个难过的坎。
所以她就在这天暗下决心:永远也不要在荒野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子嗣,只是帮着姐妹们尽可能抚养它们的幼崽。
尼奥塔和苏丽并不知道它们的姐妹在想什么,当狮群汇合到一起之后,它们立刻黏在一起,趴倒在地,怎么也不肯走了。苏丽是跑的,尼奥塔是怕的,两只跟小狗似的凑在一起喘气。
安澜蹭了蹭它们的脑袋,然后走上前去同落在最后面的黑耳朵和托托贴贴。
两头雄狮心急火燎地跑来助阵,到这时才发现场上还有从未见过的新成员,这会儿眼睛都黏在六个小毛团上。
托托顶着一张大脸,低下头去呼噜呼噜,仔仔细细地把弟弟妹妹闻了一遍;黑耳朵在旁边跃跃欲试,尾巴不安分地晃荡着,看得出是有点想上手把崽子当玩具玩,但又怕挨母狮的毒打,所以犹豫着。
最惨的还是紧赶慢赶赶到的老父亲。
因为母亲还没准备好让它看小狮子,马赫蒂一出现就挨了两拳,整个狮子都被吼得找不着北。它抖抖鬃毛,勉强伸着脖子绕了一大圈,就想看看幼崽,还没等接近,又被支棱起来的尼奥塔吼了一通。
夫人也骂它,女儿也骂它。
马赫蒂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狮群,在五六十米外找了个地方趴下。其实原本也差不多该到把小狮子介绍给它的时候了,只是经历了一天的大起大落,母狮们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一头随时可能因确认身份异常而暴起的雄狮。
安澜再一次为老父亲掬了把辛酸泪。
这天晚上,小狮子们没有缠着母亲和姐姐们,而是跑到哥哥那里去作祟。作为整个狮群毛发最旺盛的狮子,黑耳朵接过了安澜手中的接力棒,在不巡逻的时候被崽子们包围。它怎么也想不到本来想玩玩具的自己竟然要被玩具玩,只能贡献出刚刚发育起来的毛领和尾巴球,提前开始感受带崽时光。
母狮们都睡得很香,抛下了带崽的重担,不必再去应付六只已经又精神起来了的捣蛋鬼。
安澜睡在狮群的最中间。
母亲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传来的气味中还带着点奶香,是小时候搂抱着她时经常能闻到的香味;姐妹们依偎着她,沉甸甸的脑袋靠在她身上,呼吸轻轻擦着她的脊背;兄弟们在狮群的最外围,侧耳聆听着风中传来的异常,时不时起身进行小范围的巡逻;而几乎无所不能的父亲则在很近的地方趴卧,凝望着,守护着。
她做了个美梦。
第16章
母亲在三天后正式允许马赫蒂靠近它的幼崽。
地主雄狮像当年迎接安澜他们三个一样闻了闻小狮子的气味,挨个舔了舔,旋即安卧下来。它在北区逗留了半个星期,和幼崽玩耍着,和快成年的狮子交流感情,还抽空给北区边界重新做了标记,这才返回核心领地。
后面有一两周安澜都没见到老父亲。
马赫蒂很忙。
狮子的领地边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
最明显的,猎物。
无论是大迁徙还是旱季水源集聚,本质上都是猎物在转移活动区,对应的,狮子也必须跟着猎场转移活动区。尽管有领地的狮群不会跟着大迁徙追到天涯海角,但整体上活动区北移,可能造成边界紊乱,而且它们还要面对那些真的会追到天涯海角的流浪狮子。
除了猎物之外,还有地主的实力。
处于状态巅峰的雄狮联盟往往野心勃勃,会不惜一切代价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当它们状态下滑时,领地面积也会跟着萎缩。有没有吸纳新成员,有没有旧的成员死去或受重伤,有没有损失犬齿,有没有年老,甚至有没有因吃过败仗而心气下滑,都会影响地主联盟的总体实力,进而影响领地的稳固。
水坝领地位于保护区的最北端,是迁徙动物的必经之地,也是所有捕食者盯上的一块肥肉。现在不过是迁徙季节的开端,很快,领地就要面对新的挑战——别忘了,水坝狮群和西岸小分队都有幼崽要照看。
防守压力空前加大,巡逻范围飘忽不定,需要保护的目标比从前只多不少……地主雄狮马赫蒂已经被推向了一个两难境地。
它必须做出选择:
是继续当这岌岌可危的独狮王,还是和儿子或继子联盟,共同对抗来自外部的威胁。
马赫蒂甚至不必做过多思考。
第三周,它从南区走到北区,在靠近西岸小分队时持续地吼叫着。面对前来迎接的家人,它用鬃毛摩挲黑耳朵和托托的鬃毛,大头抵着大头,耳朵贴着耳朵,释放出了相当鲜明的分享权柄的信号。
三年来从未分开过的父与子有着不可斩断的信任关系,在外部压力作用下,这种信任渐渐变成了坚不可摧的羁绊。
这一次,老父亲不是独自离开的。
当它折返时,黑耳朵和托托肩并肩走在它身后。
如果一切顺利,三头雄狮将会组成一个实力强劲的联盟,一起保护狮群,一起食用猎物,一起巡逻领地。尽管在交配权上可能因实力存在些许不平等,但对两兄弟来说,能有父亲带领、有狮群入主,已经是个完美的归宿。
从今天开始,它们也可以被称为年轻的地主雄狮了。
安澜早知道弟弟们的宿命,因此也并不觉得失落,甚至还觉得安心。三头雄狮联合起来顶在南区,可以解决掉大部分北上的流浪雄狮,也可以给不断朝四面八方扩张的布莱克雄狮联盟以压力,从而减少了小分队可能会遇到的危险。
在接下来的半年中,她的父亲和兄弟也做到了这一点。
留给西岸小分队担心的只剩下水坝三秃。
在流浪首领遭盗猎后,水坝四狮就剩下了两头,好在王子伤愈后被放归,这才勉强撑住场子。
但兄弟三个的蜜月期并没有持续多久。
狮子的性格是会改变的,有些在年轻时很飒爽的雄狮会因种种经历变得阴郁和富有攻击性起来,有些连亲子都杀的雄狮也会随着年纪增长反而变得忍耐起来。对王子来说,兄弟们的改变绝对是前者。
白狮子被孤立了。
不知道是瞧不起它曾经中过小分队的圈套,还是嫌弃它异于常狮的白色外表,两个兄弟渐渐不再愿意和它分享食物,到后来甚至开始不接受它的陪伴。
如果说独狮王存活率不高,那么独行的流浪雄狮简直是在和死神手拉手。工作人员不得不开会讨论是否要对这种情况采取人工干涉,比如学习南非的一些地区,直接把白狮接回来圈养或散养。
不怪东非,东非确实没经验。
现存的白狮子都是克鲁格狮的亚种,也只有这个亚种才会出白狮子。除了被世界各地动物园圈养的、被一些人工划定区散养的,以及原产地——南非的克鲁格和蒂姆巴瓦蒂两个保护区之外,其他地方几乎没有这种狮子的踪迹。
出现在东非大草原上的王子说是个奇迹也不为过。
安澜先前推测过,变故肯定出在水坝狮群上几代的狮子们。
从南非到东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流浪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概率是被人类麻醉后运送到这里的。可能出于研究东非狮和南非狮的目的,可能是出于研究白狮的目的,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引进或放归了一些救助狮子,结果没想到它们身上带有特殊基因。
种种因素成就了保护区里唯一一头白狮……也给安澜带来了偏头痛。
接近四岁,王子的鬃毛已经发育得很漂亮,不少游客千里迢迢赶来和它偶遇,也有不少母狮被这种特殊的外观吸引。
其中就包括她的好姐妹,水坝领地的小肥美。
安澜至少六次看到苏丽和王子在小树林后面约会,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当年被对方的族群殴打过一样。无奈一方到了性成熟的年纪,一方还是个毛头小子,所以暂时还没搞出什么狮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