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到朱襄带着嬴小政来厨房,默契地停止了拉拉扯扯,挽起袖子帮忙做饭。
“做什么?”
“看见那一筐石花菜了吗?我要把它熬成胶,给政儿做奶冻。”
“老师,焦先生,你们听听,舅父是不是很可恶?他从来没有给我做过奶冻!我都不知道有奶冻这道点心!”
“呃……”
嬴小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那模样确实是真委屈。
朱襄像捏鸭子嘴一样,把嬴小政的两片叭叭叭小嘴唇给捏住:“闭嘴,赶紧帮我去提一桶水牛奶来。”
李牧从南越抓了几头水牛回来,想让朱襄看看南越的牛和中原的牛有什么不一样。
水牛奶的脂肪含量比普通牛奶高,做奶冻正合适。
奶冻就是布丁的意译。除了奶冻,水牛奶还能做姜汁撞奶、双皮奶。朱襄见嬴小政实在是委屈得紧,便都给他安排上了。
当嬴小政吃得满脸开心时,朱襄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委屈个屁啊!我突然琢磨出一道新菜不是很正常吗?什么叫故意不给你吃?
他又被外甥狠狠拿捏住了,唉。
……
“舅父,我和舅母去咸阳了,你要保重好自己!”心满意足的嬴小政登上了回去的大船,对朱襄挥挥手,表情没有半点分离的不舍,甚至想立刻把船划走。
朱襄给嬴小政准备了一大箱可以吃很久的风干零食,给雪姬准备了不同种类的果脯,又把自己最近写的书交给嬴小政,让嬴小政在咸阳找人印刷。
见到嬴小政那副迫不及待“我要去远航”的表情,他叹着气道:“去咸阳后别调皮,听你舅母的话。雪姬,路上小心。”
嬴小政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什么时候调皮过?”
雪姬对朱襄点点头:“良人保重。”
船驶离了岸边。
朱襄十分不舍地目送船帆远去,对李牧苦笑道:“这么多年,政儿一直生活在我身边。现在突然离开了,真不适应。政儿却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走的模样,看着实在可气。”
李牧回答:“是吗?我怎么觉得你经常把政儿一个人丢下,四处乱跑?”
李牧帮朱襄数了数。自己去长平面见秦王,去广陵守城的事就罢了,算朱襄逼不得已。但朱襄带政儿去蜀地的时候,可是把年幼的政儿一个人丢在成都,他自己跑黔中郡去了。
把政儿丢郡守府干活,自己到处乱跑,这种事朱襄没少做过。
朱襄:“……”
有时候李牧也挺会惹人生气!


第198章 始皇崽游记
嬴小政和雪姬离开后,朱襄还来不及思念,就又被沉重的工作压垮了。
他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一脸不敢置信:“这、这是政儿平时的工作?”
韩非点头:“是!”
李斯叹气:“朱襄公,再不开始工作,今夜就睡不成了。”
朱襄起身往外走,被韩非拉住。
“朱襄公,去哪?”韩非疑惑。
朱襄面无表情道:“去把政儿接回来。”
李斯差点扑哧笑出来。他捂住嘴道:“朱襄公,太子的船大概是追不上了,赶紧处理公务吧。”
韩非看向居然能轻松地和朱襄公开玩笑的李斯。
李斯平时不是总端着,对朱襄公十分恭敬。怎么突然性格变了?
韩非猜测,李斯肯定是陪同朱襄公守城时,守出了交情。
可恶,我也想去战场!
这个时代重军功,哪个贵公子没有一个兵戈梦?韩非第一次对李斯酸了。
朱襄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嬴小政追回来处理公务,他只是徒劳无功地挣扎一下。
“李牧呢?”朱襄开始找外援。
李斯道:“武成君正在军营。”
朱襄拍桌子:“把他叫回来!怎么能就我一个人忙碌!”
李斯忍着笑寻人去通知李牧回来帮忙。
朱襄翻开堆积如山的文书,看了几眼就开始头疼。
现在的一个郡等于后世一个省,嫁入我们每天有看不完的漫画小说哦县等同于市,但就郡县两级,没有真正的“县”,村镇的组织就更不存在了。
秦国原本的郡县面积没有这样大,领土变大之后,郡县的面积也跟着膨胀。
怪不得秦朝建立之后基本对地方失去了控制,这能不失去控制吗?
朱襄想起秦始皇在咸阳城被刺杀都查不出来凶手,深深叹了口气。
那时候别说地方,秦始皇连脚底下的咸阳城都失去了控制。
搁在秦国统一之前,如商鞅、白起之类的重臣想杀就杀,只要当时他们身在秦国,就根本逃不掉。
楚王被刺杀在都城,却连凶手都找不到,被视为楚王对贵族和地方失去了控制的象征。秦始皇此事不也是?
朱襄思维发散一下,又叹了一口气,继续处理这令人头疼的政务。
耕种、税收、缉盗、断案、基建、军防等所有事全由郡守一人决断,大到防备楚国来袭,小到邻里因为院墙问题互相状告,朱襄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书,使劲按压太阳穴。
现在这地方官制不适合实际情况了啊。等有空,给夏同上书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要不等政儿回来后,就把吴郡重新丢给他,自己回咸阳与夏同、蔺贽、蔡泽当面聊聊。
李牧得知朱襄求助,换下了军中戎装,恢复普通士人模样,来郡守帮忙干活。
然后他就听到朱襄抱怨了一大堆。
李牧道:“现在的郡县确实太大。郡县之上,本来还会有一个封君。现在秦国撤掉封君的权力,也该另选流官,在郡县之上再设一级。”
流官便是字面意义,“流动的官吏”的意思,即中央直接派遣的官吏。
朱襄赞同道:“郡县需要缩小,郡县之上需要再设一级,比如州。待天下安定之后,各级长官大概文武也要分权了。”
李牧笑道:“若文武分权,那文官一定会被君王抬高,以打压控制武将。你不要出这个主意,小心被暗杀。”
朱襄摸了摸鼻子:“我不傻。”
李牧道:“我看你很傻。”
朱襄给了李牧一拳,然后唉声叹气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这些事处理完……我觉得没必要什么事都让郡守过目,其他官吏是干什么吃的。说的就是你二人,李斯、韩非!”
李斯无奈道:“太子要求,所有事必须由他定夺。”
韩非使劲点头。不是我们偷懒,这是太子的要求!
“政儿是政儿,我是我!”朱襄道,“赶紧过来,我们分一分职责,该你们做的事,不用再来麻烦我。”
李斯犹豫道:“待太子回来……”
朱襄打断道:“等政儿回来,你们再按照他的要求做便是。”
韩非道:“朝令夕改,不好!”
朱襄道:“那我就争取劝服他,让他别事必躬亲。现在一郡之事都忙得脚不沾地,等他管理一国之事,岂不是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就算政儿很厉害,能够事无巨细地处理好政务。他总不能指望后代秦王都和他一样精力充沛还能力出众。”
李牧道:“这事等政儿回来再说。赶紧处理文书,很多文书今日必须处理完。”
朱襄惨叫一声,把脸砸在了桌面上。
李牧忍俊不禁,拍了拍朱襄,安慰道:“忍一忍,待政儿回来就好了。”
韩非提醒:“朱襄公,这些事,本就该你做。是太子,替你做了,你该做的事。”
李斯干咳一声,道:“朱襄公当然知道这些事本就该他处理,但朱襄公为了磨砺太子,才将政务全交给太子,朱襄公只管春耕秋收一事。这是朱襄公对太子的慈爱。”
韩非道:“哦,慈爱。”
朱襄抬起头:“你们俩一唱一和,有意思吗?”
韩非和李斯用默契的表情回答,没意思,但朱襄公你真的不快点干活吗?
李牧又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再不开始,今日就做不完了。”
朱襄在拖延摆烂中使劲挣扎了两下,默默再次翻开了文书,与无聊的政务作斗争。
他宁愿在田埂上蹲一天把脚蹲麻,也不耐烦看这些文书中的弯弯道道。
明明是很容易解决的事,但写文书的人总是拐来拐去,让人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吴郡虽然开垦了田地,吸收了许多流民,削弱了本地士人的力量。但本地士人仍旧掌控着吴郡大部分经济命脉。
亲亲相隐,郡守作为流官,要搞懂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仅需要敏锐的直觉,还要有足够的信息来源,否则就会被当地豪强架空。
事实上封建时代大部分流官都是被当地豪强架空,能协调好与当地豪强关系,便能做出一番成绩,不然就是被排挤走。
朱襄又想给秦王上书了。
夏同啊,你想过将来你一统天下之后,六国贵族的势力在当地根深蒂固,你空降一个流官,大概率是被架空吗?
朱襄想起刘邦起义的时候,县令闭城不出,刘邦只射出一箭通知县城里的乡亲,乡亲立刻把县令杀了,开城门迎接刘邦。
由此可见,至少秦国县令一级的流官,大部分是被当地豪强压制的。
朱襄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对李牧叹气:“我现在很烦恼,我就想让夏同也烦恼。”
李牧懒得回答。
他只是有些好奇,秦王和朱襄早年的相处模式。李牧虽与朱襄友情真挚深刻,但与朱襄结识,在几位最亲密友人中,算是最晚。
秦王在蔡泽给朱襄当账房时就已经离开,李牧没有见过秦王还是夏同的时候。
见秦王不仅和朱襄如平常朋友一样打闹,甚至对蔺贽也十分纵容,李牧知道这三人大概以前是非常亲密的。
夏同与朱襄年岁相差不多,也就是与朱襄结识时,大概年岁与如今政儿差不多?
那确实是少年朋友,年少友谊了。
李牧突然有些羡慕。他如果在年少时就与朱襄和蔺贽结识,想来会有更多乐趣。
朱襄就跟有读心术似的,道:“李牧,你要是年少时结识我和蔺贽,大约你都无法早早去雁门郡当你的小将军了。”
他正色道:“你会成为打马游街的纨绔子弟,天天被长辈追着打骂。”
李牧失笑:“那我还是晚几年结识你们更好。”
李斯和韩非竖着耳朵,听李牧和朱襄一边处理文书,一边说起在赵国的事。
那时朱襄还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庶人,蔺家一个平平无奇只会种田的门客。李牧身为将门之后,只因眼缘便与朱襄折节相交。两人与蔡泽、蔺贽一起饮酒吃肉,谈天说地,端得快活无比。
韩非想,李牧遗憾没有早结识朱襄几年,错过了少年时代的友情。秦王会不会也遗憾在朱襄最困难的时刻没能陪伴在挚友身边?
这样的友谊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看向李斯。
李斯:“?”瞅什么瞅?
韩非收回视线。没关系,我也有挚友!
李斯打了个喷嚏,差点把文书毁了。
他揉了揉鼻子,面露疑惑,总感觉有人在说他坏话。
……
嬴小政第一次单独和舅母“出游”,开心得就像是一只脱笼而出的小狗,每在一处码头停靠,就拉舅母下船游玩。
回咸阳?我不正在回去的路上吗?君父又没说多久回去。
雪姬纵容宠溺嬴小政,由着嬴小政的玩心,只是不准嬴小政离开码头,走太远。
这次蒙恬陪同嬴小政一同回咸阳,顺便回家探亲。
蒙武还是南郡郡守,早早等候在码头,请雪姬和嬴小政停留了半日。
蒙武可不敢再称呼嬴小政为“政儿”,对嬴小政十分恭敬。
嬴小政却不给蒙武面子,对雪姬道:“舅母,我最初见到的蒙伯父就是这样,沉默寡言,冷静干练,好像十分稳重。结果认识没多久,蒙伯父就露出本性。”
蒙武:“……”
蒙恬竖起耳朵。我来听听,阿父的本性是什么!
雪姬笑道:“什么本性?蒙郡守与你舅父熟悉后,自然不会用对待生人的态度对待你舅父而已。”
嬴小政道:“那不就是暴露本性?”
蒙恬使劲竖起耳朵。太子,你别光说本性,说说什么本性啊。
蒙武察觉到儿子的心声,给了儿子脑门使劲一拳,道:“太子,别笑话臣了。”
嬴小政道:“没笑话,只是拉拉家常。伯父,你儿子蒙恬真是出息了,都敢去斩项燕的旗帜了,快夸夸他。”
蒙武看向蒙恬:“真的?”
蒙恬不好意思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
现在想起来,蒙恬有些后怕。他知道自己的武力值远远不如项燕,若不是项燕被南楚君混乱的车架挡住,他说不定会被项燕斩于马下。
而且他也不算正面对敌,基本靠着垃圾话搞崩了楚人的心态,胜之不武。
蒙恬不好意思说自己的“辉煌战绩”,嬴小政可不惯着他。
他虽然心里不承认自己有朋友,但蒙恬、李斯和韩非在嬴小政的地位还是不一样,他自己都没发觉,对待这三人仿佛朋友了。
所以嬴小政见到蒙恬,就忍不住想为蒙恬说“好话”。
他虽没有亲眼见到,但到了广陵城后,立刻就去打探了守城战的细节,说不定知道得比蒙恬还全面。
嬴小政叽里呱啦把蒙恬当时的勇猛和狡猾都描述了出来,说故事的表情就和朱襄似的,十分生动,简直可以兼任说书先生,一定会博得满堂彩。
雪姬微笑着看着嬴小政“说书”,仿佛看到了小一号的良人。
外甥肖舅,政儿长大后,确实与良人又相似了几分。
蒙恬听太子“说书”,尴尬得脚指头都想把鞋底抠穿了。
蒙武听得满脸惊奇,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他记得大儿子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老实人啊,怎么在战场上这么多花样?
那一招挑衅是跟谁学的?李牧和王翦似乎都没有这样的过往。难道是儿子无师自通?
儿子老实人的面目背后,难道藏着一颗完全不同的心?
真是不肖父啊。
蒙武一边遗憾儿子不像自己,一边又十分骄傲。
他拍着蒙恬的肩膀道:“你有了自己的带兵风格,很好。听闻有了自己的带兵风格,将来才能为将,甚至为帅,你未来一定比你亲父强。”
蒙恬正感动,想要说几句谦虚的话。
嬴小政疑惑道:“蒙恬什么带兵风格?带着兵说垃圾话挑衅敌将,把敌将气得脑溢血吗?”
他补充道:“垃圾话和脑溢血是舅父的话,就是字面意思。”
蒙恬的感动没了,再次想用脚指头抠穿鞋底。
蒙武却哈哈大笑,道:“这不也是不错吗?”
蒙恬耷拉着肩膀,就像是一只可怜的被泼了冷水的小鸡仔。
当着蒙恬父亲的面夸赞完蒙恬后,嬴小政继续逆流而上。
已经垂老的张若也等候在码头,与嬴小政见了一面。
他既然有幸与秦太子有过交情,当然要把握住这样的交情,才能惠及子孙。
嬴小政见到张若后,抱怨曾大父、大父和君父都太刻薄寡恩,居然让张郡守还不回老家,这是要让张郡守一辈子守在黔中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