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土豆磨的粉。”朱襄道,“白公试试?”
他喂完嬴小政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虾,蘸了梅子酱后递给雪:“尝尝。”
雪咬着酥脆的面壳,忍不住抿了一下嘴:“好脆……好容易落下碎屑。”
她看着桌面上的面衣碎屑,有些不好意思。
“在意这个干什么?”朱襄道,“三虾面不多,一人只有一小碗,赶紧尝尝。”
他先给白起盛面,然后给雪盛,之后把盛面的小碗在嬴小政面前晃悠了一圈,气得嬴小政怒目而视。
朱襄笑着把面碗放在嬴小政面前后,才端着只剩下薄薄一层底的盆子,直接把盆子当碗。
嬴小政用筷子卷起面塞入嘴里,浓缩了鲜虾所有精华的面汁在嘴里爆开,就像是一群小人在他嘴里敲锣打鼓,震得他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嬴小政疯狂吞咽口水,手上吃面的动作却非常慢。
就这么一小口面,他担心吃快了就没有了。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人天天给我做三虾面。”嬴小政鼓着腮帮子道。
朱襄失笑:“偶尔吃一次很好吃,连续吃不仅会腻,还会得病。这世上好吃的东西这么多,若天天指着一样食物吃,政儿就会错过更多的美味。”
嬴小政烦恼地皱起眉头:“好吧,舅父做什么,政儿吃什么。”
如果舅父不做给他吃,其他人做的三虾面恐怕也不会那么好吃。
在朱襄离家时,家里的厨子虽然也能做舅父做过的菜,嬴小政总觉得味道不太对。
他将这件事告诉舅父,想博得舅父“怜惜”,给他做大餐。但舅父捏了捏他肚子上的软肉肉,给了他一个“你继续编”的眼神,十分气人。
“我看君上很快就会来找你吃虾了。”白起尝了一只红烧大虾,感慨道,“你的厨艺比起易牙也不须多让了。”
朱襄脸一僵:“白公,你在骂我吗?”
白起捋着胡须,畅快大笑。
他来到朱襄家后,还是第一次对朱襄畅快大笑。
显然,他确实是在打趣朱襄。
“你是伊尹。”笑完之后,白起道,“以鼎调和五味来治国,你很像伊尹。”
伊尹是辅佐商汤的贤臣。他原来是奴隶,还是厨子。
朱襄的身份虽然没有伊尹那么低,但确实和伊尹有相似之处。许多人已经称朱襄为秦王的伊尹。
说朱襄是齐国的奸臣易牙,自然是开玩笑的。
朱襄道:“我家就政儿这一个胖娃娃,如果我是易牙,难道是让政儿自己啃自己的胳膊?”
满嘴虾油的嬴小政茫然抬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到自己。
白起好奇道:“说到秦王,你不想君上,不想太子,不想公子子楚,怎么突然说到政儿了?”
朱襄拍了一下脑袋:“我带政儿去找君上,让君上咬政儿的手指头一口?”
嬴小政:“???”舅父在说什么胡话。
白起扶额:“你闭嘴。就算君上纵容你,你也不能如此无礼。”
朱襄摸着鼻子道:“君上大度,肯定不会生我的气。”
嬴小政低头继续与面条搏斗。
雪叹了口气,也低头喝羹汤,不想理睬良人。
秦王真的不生气吗?
秦王拍桌大笑。
“先生,怪不得蔺卿会追着朱襄揍。”秦王大笑道,“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胡话?”
范雎现在就很想冲过去揍朱襄一顿。
白起说你是易牙,你就要让政儿自己啃自己的胳膊以证明自己是易牙吗?
哦,你还准备让君上去咬政儿的手指头。有你这样的舅父?
“荀卿已经在秦国边境,我请君上派人迎接荀卿。”范雎道,“我事务繁忙,白起又对朱襄太过纵容。朱襄身边还是得有师长看护,否则他的荒诞行为被他人得知,可能会为他招祸。”
“我不在意,其他人在意又如何?”秦王继续大笑,看到秦国公子那群蠢样的郁气都被笑没了。
让秦国朝堂提春花入秦一事,确实是他与范雎商量,考验一下朝堂大臣和其他秦国宗室。
子楚和政儿虽好,但宗室中人才不嫌少。秦国要统一天下,六国人才来者不拒,但六国宗室就要稍稍警惕一些。
朱襄说得对,六国宗室虽然不在乎自己国家失去了多少土地,但他们在乎自己宗室的身份。
哪怕他们在秦国仍旧拥有高官厚禄,但一个宗室身份,总让他们觉得高人一等,与其他同僚不一样。而这一点不一样,就会让他们背叛秦国。
子楚大出风头,秦国公子肯定会联合起来针对子楚。朱襄身为子楚最有力的支持者,自然也会迎来一些人的算计。
用春花算计朱襄是最蠢的一件事,也是最伤害秦国的一件事。
现在朱襄展现出的本事,肉眼可见会为秦国提供多少助力。他们挑拨子楚和朱襄的关系没关系,但若真的伤害到了朱襄,就证明他们没有远见,眼中没有秦国的利益。
如果秦国公子不以秦国为重,那他们更适合当个庶人。
在朱襄捧出春花这个工具之后,秦王发现春花这个工具非常好用。
春花入秦之后,身边就会吸引许多蠢货和对秦国不利的人。他只需要派人看着春花,然后从接触春花的人抽丝剥茧,就能找到有异心的人。
秦王初次用了春花这个蠢货吸引器,然后发现自己大部分儿子孙子曾孙子都是蠢货,气得脸色都铁青了。
即便是范雎,此刻也无法安慰秦王。
七国贵族都一样,多以自己利益为重。将国家和君王放在自己前面的人是贤人,而世上贤人本就罕见。
秦国是因为有一个英明又强大的秦王,所以底下的人不敢有小心思。这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一心向着秦王和秦国。
秦王对自己的子嗣还有不切实际的奢望,才让范雎感到奇怪。
可能秦王就算再厉害,终究也是一个人,一个老人。
范雎见秦王又要提起那群愚蠢的宗室,转移话题道:“白起似乎终于肯教导政儿了。他就是太过小心谨慎,倒显得有点不够忠诚了。”
秦王笑着摇摇头:“白起老了,心里也该为能寿终正寝打算了,我不怪他。”
范雎知道秦王会这么想,才故意说这句看似给白起穿小鞋的话。
范雎很聪明。相处了这么久,范雎已经看出白起在小心翼翼讨好他。
虽然自己处于强势地位,但范雎看着有些心酸。
白起为秦国立下的功劳,即便是他也不敢相提并论。白起已经老了,又不与他人多过结交,对君王没有威胁。一个英明的君王,肯定会让白起安享晚年,享受死后殊荣。
可白起如履薄冰,仿佛现在已经带不动兵的他,很容易就会被君上抛弃似的。
是仿佛吗?
范雎想起自己曾经想要与白起为敌。他只是嫉妒白起,不希望白起位居他之上。但范雎从未想过,会因为这点嫉妒去冤杀白起。
可如果自己做了诬陷白起的事,君上认可了自己的诬陷,那白起或许就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被君上疏离,而是直接被杀吗?
会这样吗?
范雎想到这个可能,居然不寒而栗。
他又想到蔡泽私下对他说的话。月盈而亏。他是不是到了该想一想自己身后事的时候了?
“确实。”范雎道,“白起已经老了。我看他在朱襄家钓鱼种田,教养政儿,过得很不错。唉,我也想念朱襄做的饭了。不知道那让政儿把盘子都舔了的三虾面是什么味道?”
秦王笑得停不下来:“无论再美味,也不该舔盘子。走,今日我们就去吃三虾面!”
秦王起身,和范雎一起出宫。
朝堂那些蠢货真是太伤他心了,他需要去朱襄家吃点好的,缓和一下心情。


第59章 酸荠菜鱼汤
荀子和其弟子驾车入秦,路上遇到蒙武来迎接。
荀子对朱襄认识的友人都很宽容,笑道:“你一个当将军的,怎么老做这等琐事?”
蒙武抱拳道:“君上有令,请荀子赶紧入咸阳教导朱襄公。”
荀子笑容一垮:“朱襄那竖子又做什么了?”
蒙武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没发现朱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他就待在咸阳城外的庄子中,一边种棉花,一边教养公子政,深居简出。”
荀子沉思,思了半天想不出来。
毕竟朱襄和秦王两人都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推断,不亲眼见到,荀子真想不出这两人干了什么。
儒家弟子原本见一个秦将来迎接荀子,只得意秦王终于重视儒家了。
当知道蒙武的身份时,他们却开始害怕。
蒙骜的战绩即使不如白起,在七国也是赫赫有名。秦国上卿之子亲来迎接,这规格是不是太过隆重了?以秦王的名声,他们不由多想了。
可正如荀子刚沉思的内容,秦王心思非他人能揣摩,他们只能惴惴不安地跟着蒙武入秦。
蒙武亲自为荀子驾车。荀子没有进车厢,坐在蒙武身边询问朱襄的情况。
蒙武知无不言。
“朱襄要使离间计让廉公和李牧入秦。我见君上提起这件事,总拍案大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怕他难过,没有直接问他。”
“公子子楚、蔺礼和蔡泽都认为朱襄根本不会用计,不过应侯说朱襄的计谋还行。但应侯说的时候也在大笑,我也不知道那计谋行不行。”
“白公跟着去了城郊农庄,正在教政儿用兵。朱襄做的什么战略游戏还挺好玩。我也有一套,怕丢,没带来。”
“读书?这个……呃,朱襄应该有读书吧?政儿肯定每日都在读书,很勤奋!”
“确实有人对朱襄不满,朝堂中有很多人悄悄针对他。不过我阿父说,他们针对的不是朱襄,而是公子子楚。但朱襄从不去朝堂,那些言论对他没有影响。”
“肯定没有影响,君上三天两头就来朱襄家吃饭,能有什么影响?”
荀子皱眉:“朱襄究竟犯了什么忌讳,才让秦王命我火速进入咸阳?”
蒙武使劲摇头:“我真不知道。我看朱襄没做什么错事啊。我离开前一天,君上还在朱襄家吃饭,君上还和秦王说,下次来吃饭记得自带食材,家里被吃穷……”
“咔擦”一声,蒙武看到老弱无力的荀子把手杖掰断了。
蒙武一抖,不敢再说话。
“我知道了。”荀子闭上眼小憩,不再提问。
蒙武摸了摸脑袋。荀子知道了什么?不明白。算了,赶紧回去吧。
驰道并非秦始皇时期才出现。各国为了政令通达,都会修建类似的官方道路。有蒙武带路,荀子能在官道上驰骋,不到半月就到了咸阳附近。
朱襄提前得到了消息,带着雪,牵着政儿,一早就在城郊迎接。
嬴小政打着哈欠,东倒西歪。朱襄只好搬了张椅子,坐在椅子上抱着政儿等荀子。
荀子大老远地就看到朱襄霸气嚣张地坐在椅子上拦路,拳头又硬了。
还好朱襄不蠢,看到马车后立刻抱着嬴小政站起来迎接,还让人把椅子藏起来。
荀子深呼吸。罢了,至少朱襄还知道把椅子藏起来,算他过关。
“荀子!”朱襄抱着呼呼大睡的嬴小政冲上前下拜。
本来想从朱襄手中接过政儿的雪没有拦住,扶额看着荀子一巴掌抽朱襄背上,差点把朱襄抽地上。
朱襄委屈:“荀子,你怎么了?见面就教训我?”
荀子指着朱襄怀里的政儿道:“你若想让政儿迎接我,就把政儿叫醒;若舍不得叫醒,就让他好好睡觉。你抱着他来向我行礼,这是什么礼?我这么教你的吗!”
睡眠质量极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蒙武在一旁看热闹,心中开始组织向秦王报告的言语。他想,君上又要笑了。
荀子虽然教训了朱襄,但不准恍然大悟的朱襄去拍醒政儿。
他抱着政儿颠了颠,笑着说了声“没瘦”后,将政儿交给了蒙武抱着,然后又把想要叫醒政儿的朱襄抽了一顿。
蒙武:“……”他连儿子都不常抱。早知道就不该靠这么近。
不过要来朱襄家蹭饭的人,就难免会被朱襄塞一只政儿抱。连秦王都常常抱着曾孙儿,纵容曾孙儿玩他的胡须,蒙武也常常将政儿扛在肩膀上,所以他抱政儿的动作很熟练。
蒙武去朱襄家不可能带亲兵,这群亲兵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将军熟练的抱孩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秦国叫得出名号的将军中,除了司马靳的风评有点奇怪,其他将军都竭力将自己往武安君的面瘫脸方向打造。哪怕是司马靳,平时也板着脸。
秦国军功计斩首捕虏,将领都是从尸山血海杀出,平时都不怒自威。他们与肃杀的秦军站在一起,黑甲黑旗黑沉的表情,黑压压一片,气势十分惊人。
而他们的将军现在熟练地抱着一个胖嘟嘟孩子,还习惯性地蹭了蹭胖孩子的脸。
看这动作,蒙武显然也被朱襄荼毒了。
“听闻秦王来你家用膳,你还要让秦王付钱?”荀子阴阳怪气道,“你是不是还要写成文书,告知秦王每日宴请的额外花销?”
朱襄:“……荀子,你怎么知道?我文书刚递上去。”
荀子举起了刚削好的手杖。
朱襄在儒家弟子无语的表情中,转身就跑:“荀子,有话好好说,别打啊。”
荀子骂道:“老师教训,弟子怎么能跑?”
朱襄狡辩:“我若被老师打坏了,就是老师不慈。我怎么能让老师陷入不慈?这非弟子所为!所以老师要打我的时候,我当然得跑!”
一个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说得有道理啊。”
另一个儒家弟子瞥了他一眼,道:“确实有道理,但你这句话最好不要被荀子听见。”
被荀子和朱襄这一番话激起讨论欲的儒家弟子们立刻闭上嘴。
雪叹气,上前道:“荀子,天气炎热,先回家可好?良人已经在家中备好了吃食。”
荀子把手杖一丢,击中了朱襄的背。朱襄原地蹲下痛呼。
荀子冷哼一声,道:“好。”
他从蒙武手中接过政儿,板着的脸立刻变得十分慈祥,就像是一个久久未见乖孙的慈祥老爷爷,摸了摸乖孙的脸,乐滋滋地回到了马车上。
睡眠极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朱襄见荀子进了马车厢,立刻站起来,不痛呼了。
雪担忧道:“疼吗?赶紧回去上药。”
朱襄道:“不疼,但必须在荀子面前表现得很疼,不然荀子会不高兴。”
雪:“……下次你再被荀子教训,我不帮你了!”她有时候觉得,良人是故意找揍。
朱襄笑着踹了蒙武一脚,然后和儒家弟子们打招呼,以师兄弟相称。
儒家弟子们连称不敢,只称呼朱襄为“朱襄公”。
蒙武拍了拍腿上的鞋印,疑惑道:“你踹我干什么?”
朱襄咬牙切齿:“谁让你告状?君上来我家吃饭,我让君上付钱的事,是你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