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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结束了。
……
廉颇封地。
嬴小政坐在舅母怀里,翻看着舅父留下的书。
雪身体不好,受不得累。在家里的时候,雪虽会时刻关注着嬴小政,但她信任家中老仆,又有蔡泽和荀子看着,雪不会一直待在嬴小政身边,也不会一直抱着嬴小政。
到了廉颇封地后,雪将嬴小政护得像眼珠子一样,随时将嬴小政牵着抱着,生怕嬴小政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会出什么意外。
嬴小政感觉到了舅母的慌乱,他乖乖地窝在舅母身边,时不时给舅母一个抱抱,安抚舅母的慌乱。
舅父说了,无论舅父舅母再难过,政儿只要给舅父舅母一个抱抱蹭蹭亲亲,舅父舅母立刻就会心情变好。
嬴小政不好意思蹭蹭亲亲舅母,抱抱没问题。
廉颇和蔺相如在前庭聊天。
平阳君赵豹被蔡泽驳斥走后,平原君赵胜接着前来,被荀子亲自驳斥走。
或许是不想再节外生枝,赵王和赵国宗室停止了索要嬴小政和雪。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朱襄和剩余的赵军回来的那一日。
廉颇和蔺相如为了保护和照顾雪、嬴小政,不敢离开廉家宅院。他们只能在家中焦躁地等待消息。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两人看向脚步声的方向,惊讶道:“蔡泽,你不是在朱襄家候着吗?怎么来了?”
蔡泽因为面容丑陋,很少做出比较夸张的表情。现在他已经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形象,笑得牙全露了出来:“朱襄回来了!”
蔺相如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真的?我怎么还没接到消息!”
蔡泽笑道:“朱襄带回来了近十万赵兵,几乎没有受到秦人严苛对待,所以行军速度特别快,可能蔺公和廉公打探消息的人没有来得及递送消息。朱襄已经回到家了!我来接雪和政儿回家。”
廉颇皱眉:“我让亲兵随朱襄一同前往长平,怎么他们也不递送消息?”
蔺相如跟着皱眉:“难道是被拦住了。”
蔡泽疑惑:“朱襄已经回到邯郸,他向赵王承诺的事也已经做到,难道还会有危险吗?”
廉颇扯了扯胡子,道:“应该……不会?朱襄是赵国的大功臣,赵王怎么会伤害忠臣?他应该重用朱襄。”
蔺相如道:“既然朱襄已经回家,先把雪和政儿送回去。我们也跟着过去,有什么事好拦一下。”
朱襄已经回到邯郸,廉颇和蔺相如就没有把雪和政儿留在封地的借口了。如果他们强行将人留下,或者将朱襄也接过来,恐怕就有人要告他们谋逆了。
廉颇点头,语气缓和:“雪和政儿也等太久了。”
蔺相如叹气:“是啊。”
第31章 水蒸红枣糕
朱襄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第一次与赵王见面了。
不过这见面,和没见面也差不多。
朱襄跪在地上,对赵王行了稽首礼,抬起头后,只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和马车门上晶莹剔透反射着阳光的帘子。赵王在帘子后面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不过赵王好歹亲自开口夸奖了朱襄几句,赏赐了朱襄许多钱财。
朱襄从晃动的帘子处,看到了赵王以袖掩面的动作。
朱襄明白了。赵王都驱车来这里了,肯定还是有想过要亲自下车来搀扶他,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准备。
但现场实在是太臭了。
这十万的赵兵两三个月没换衣服没洗澡,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垢。
为了早日回到家,他们急行军了近十日,现在身上有着浓厚的新鲜汗臭味,与积了两三个月的老垢一结合,那滋味,绝了。
就是自己,在军营中时能每日洗澡,回来的路上也十几日没有洗漱过。他已经习惯自己身上的臭味,赵王肯定受不了。
现在的赵王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在蜜罐子里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青年人。他从未吃过苦头,所以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遇到这仿佛生化武器般的臭气攻击,也是能安坐在马车内不呕吐,已经竭尽了全力。
朱襄有些佩服老秦王了。老秦王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为了看热闹,居然参加了臭烘烘的丰收庆典,还能一直大笑。
如今的赵王比起老秦王,真是太稚嫩了。
邯郸之战连贵族都只能吃麦饭豆饭,城内充满着死尸的臭味,赵王在宫中也能日日闻到时,赵王才会蜕变吧。
赵王如今还能完成蜕变吗?
朱襄不知道。
赵王奖赏他后,就匆匆回宫了。平阳君也跟着一同离去。
去过兵营,出访过他国,还被秦国扣留过的平原君比赵王和平阳君更能忍受恶劣的环境。他留了下来,安抚朱襄和赵兵。
“君上有急事要回宫处理。朱襄,你受苦了,赶紧回家休息。等休息几日,君上再召见你。”赵胜只要认可了对方是士,就非常放得下身段。他握住朱襄的手,泪眼婆娑地哽咽道。
朱襄也很想哽咽,但哽咽不出来,只能哑着嗓子装感动。
还好赵胜是真的尊敬朱襄,他看到朱襄确实过分劳累,没有过分客套,就放朱襄回家了。
朱襄急匆匆回家,还没到门口,就大喊:“雪,政儿!我回来啦!有没有想我啊!”
门大开,朱襄冲了过去,没看到雪和政儿,看到了黑脸的荀况和蔡泽。
朱襄:“……荀子,对不起,我太大声了!”
“回来就好。”荀况打量了一番朱襄,道,“赶紧进来。”
“好!我回来了!”朱襄笑道。
蔡泽看着朱襄身后长长的车队,道:“赵王赏你的?”
朱襄笑着点头:“是啊,发财了!”
蔡泽冷哼了一声,道:“雪姬和政儿被接去了廉将军的封地,我现在去寻他们回来。”
朱襄脸上的笑容消失:“啊,这样啊。”
荀况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慢慢等他们回来。别急,他们无事。”
朱襄想挤出个让荀况和蔡泽安心的笑容,却挤不出来。
他开始后怕。
虽然朱襄在出使长平时已经思考过家人可能遭遇的危险。他断定,自己还没回邯郸,赵王的近臣不会进献太过离谱的谗言。如果有人试探,即使蔺公和廉公已经不被赵王信任,以他们资历和声望,也足以护住雪和政儿。
事实如他推测的一样。但听到事情严重到蔺公和廉公需要把雪和政儿接到廉公的封地藏着,他仍旧后怕不已。
“叫你去洗澡换衣服!”荀况狠狠一巴掌拍到朱襄背后,差点把朱襄拍到地上去。
朱襄赶紧往洗澡间跑。嘶!荀子的力气还是那么大!
雪和政儿虽然离开了,因有荀况和蔡泽看家,仆人都还留在家中。
听闻主父回来,仆人早早就烧好了热水,备好了衣服,熬上了鸡汤。
家里没凝固的肥皂浴球还有很多,朱襄找了个老仆帮他搓背,搓得背都疼了才停手。
朱襄让老仆离开,自己拿着剪子把头发剪短了一些之后,才开始洗头。
这个时候对剪头发的要求没有后世礼教盛行后那么严格。而且就算是礼教盛行的年代,人们在自己家里也会悄悄用剪子修剪头发,用剃刀剃掉两鬓凌乱的杂毛,让自己的发型显得更齐整。
不过这次朱襄一次性剪多了些,才不让老仆看见,免得老仆大呼小叫。
“清爽多了。”洗完头后,朱襄用布包住脑袋,穿上绢布做成的袍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平原君、平阳君和赵王都送来许多丝绢,以朱襄的身份,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穿丝绢的衣服了。
丝绢的衣服果然比细麻衣穿着更舒服。
仆人们知道朱襄的喜好。他们备好了手摇的风扇,风扇前放着火盆,为朱襄吹头发。
荀况进来道:“我让蔡泽去接雪和政儿去了。”
朱襄道:“现在接他们回来可能有危险。还是让他们继续住在廉公封地吧。”
荀况给了朱襄一个“我就知道你这个竖子要做坏事”的眼神,道:“已经回邯郸,若廉颇还扣着你的家人,恐怕会有人诬告廉颇谋反。”
朱襄一愣,然后垂下了脑袋。
荀况对摇动着风扇的仆人道:“你们出去。”
仆人立刻离开,荀况帮朱襄摇动起了风扇。
朱襄赶紧道:“荀子……”
他话没说完,脑袋就挨了荀况一戒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荀况也喜欢在袖子里塞戒尺了。
“天气渐寒,别得病。”自己大冷天的洗了头还到处跑的荀况训斥朱襄道。
朱襄缩着肩膀,乖乖在风扇面前吹头发。
“说,你在长平做的事。”荀况道。
朱襄道:“等蔺公和廉公回来再说行吗?不然我还要多说一遍……啊疼疼疼,老师我错了,我现在就说,立刻说!”
荀况对朱襄宠是宠,下手的时候也没见轻的。
朱襄揉揉额头。这力道可比秦王大多了。
朱襄在长平做了很多事,但总结起来,也不过是种土豆而已。
荀况听到朱襄用土豆、造纸术、制糖术换取赵兵,眉头紧皱,满脸不信。
“我入过秦,以我对秦王了解,他不会这么轻易松口。”荀况道,“白起擅作主张?”
朱襄斩钉截铁:“有可能!”
荀况瞥了朱襄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很不会说谎?”
朱襄:“……我没说谎!”
荀况冷哼了一声,道:“白起若擅作主张,他还未回到秦国,可能就会被那位暴君赐死。”
朱襄唏嘘:“是吗?秦王好残暴,武安君好惨啊!”
荀况掏出了戒尺。
朱襄赶紧闭嘴。
荀况问道:“你不想说,是吗?”
朱襄辩解:“我都说了,真的都说了。”
荀况虚着眼睛道:“赵王年轻气盛,即使他心里明白,丢掉了长平,那五座小城基本就是秦军嘴里的肉。但他亲政后做出的第一项大决策就遭遇惨败,心里难免怄气,肯定不愿将五座小城真的送给秦王。造纸术、制糖术和土豆虽然重要,但秦人可以派人来赵国偷偷取得。”
荀况看着强撑着不心虚的朱襄道:“这些条件,不足以换回赵国降卒。”
朱襄小声道:“有可能是他们看到了我的才华,想要拉拢我?”
荀况失笑:“这倒是有可能。但你总要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等你三个月,把土豆种出来。”
朱襄声音更小:“可能他们本来想等我们把土豆种出来再杀了我们,结果土豆大丰收,秦王十分欣喜,同意了放赵人离开?”
荀况道:“你这些话可以说服廉颇了。”
朱襄:“……”其实廉公没有那么蠢。
荀况深深地看了朱襄一眼,道:“朱襄,你不肯告诉我实情,实情就应该是你的性命会受到威胁。”
朱襄无言。
露出了这么多马脚,还想骗过荀子,果然痴人说梦。
荀况道:“你要明白,若你出事,我可能弃你而去,但蔺相如肯定会拼了命地救你,廉颇可能也会出手。你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你赴死?”
朱襄立刻道:“我没有!”
荀况训斥道:“那就说出来!聪明的人会询问长者的意见,愚蠢的人才会自己解决一切。你难道要做愚蠢的人?!”
朱襄身体一震,垂下头,双手攥紧了下裳。
“我……”朱襄闭上眼,“我……”
荀况的训斥,撕下了他心中伪善的面具。
是的。如果赵王真的要处死他,蔺公和廉公一定会尽力营救自己。如果在营救自己的时候遭遇了危险,那么自己岂不是害了他们?
真的能因为自己两眼一闭,看不到之后的事,就可以无视别人可能遭遇的危险吗?
“我……”朱襄艰难道,“我骗秦王,我在长平立下功劳,一定会引起曾经陷害过我的赵王近臣慌乱不安。赵王又是个偏听偏信的人,他可能会杀了我。”
荀况冷笑:“他杀了你,就成了第二个秦穆公,能兵不血刃地让赵国衰弱?”
朱襄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荀况深呼吸了一下,睁开眼,锐利的眼神刺向朱襄:“你心向秦国。”
朱襄闭上了眼:“我心向天下一统,尽可能迅速地天下一统。国与国之间征战不休,多少平民死在了战乱中?这天下原本是周的天下,既然周已经无力掌握这个天下,就该换一个人来!而不是将华夏大地分裂成好几块相互征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襄流下了眼泪:“我不仅想用我的死换回我的邻里乡亲,我还想用我的死为秦国铺平统一之路。我确实愧对蔺公,愧对廉公,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唉,好了。”荀况站起身,上前几步,将痛哭的朱襄揽进怀里,“你没错。你做得没错。不用愧疚。赵王若是个明君,他就不会杀你;若赵王杀你,那是因为赵王是个昏君,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展现了才华?因为你立下了功劳?有哪国国君会因为士子展现才华立下功劳而杀士?”荀况轻轻拍着朱襄的背,“秦国质子舅父的身份,也不是他杀你的理由。各国有少立他国贵族为官吗?楚王的祖陵都丢了,楚国不还有公子仕秦?”
荀况真是无奈极了。
他还以为朱襄做了什么蠢事,结果……唉,朱襄是不是仁善得过分了些?就是孟子那个满口仁义的伪君子,也没说过人要仁善到这个地步啊。
朱襄说服秦王,他立下了大功劳,赵王若杀他,就会成为第二个秦穆公。秦王信了,于是放朱襄和赵国降卒回国。
这期间朱襄做了什么有害于赵国的事吗?
没有。反而朱襄拼尽了全力去展现自己的才华,为赵国谋取利益。
这也算对不起蔺相如和廉颇?荀况认为,是蔺相如和廉颇对不起朱襄!
“好好休息,之后的事交给我。”荀况道,“我去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不会怪你,你也不准怪你自己。”
荀况又拍了拍朱襄的背。他对自己的子孙都没有如此慈祥过。
游学游仕可能会遭遇灭全族的危险。所以游学游仕的诸子百家会在成家诞下后代之后,让家人留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生活,自己远离家人,甚至一辈子都不回去看望家人。
荀况就是这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子孙了,将全部感情都倾注在弟子身上。
“老师……”朱襄擦干眼泪,“谢谢。”
“我是你老师,为何言谢?”荀况摸了摸朱襄半干的头发,“鸡汤已经熬好了,吃点东西,赶紧休息。等你睡醒,雪和政儿就回来了。”
朱襄疲惫地点头。
将心中秘密说出之后,朱襄从身体到精神都很疲乏。他真想倒头睡过去,一睡不醒。
朱襄吃了两个鸡腿,喝了一碗用鸡汤熬的小米粥后,简单漱完口,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