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学生道:“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那你跑什么?”
“你没干过,就跟我们回衙门,审清楚了,不会冤枉了你!”
那武学生将捕刀横持在手,道:“去哪里都行,就是不去衙门!”
说话之际,更多的差役冲进了太学,赶到射圃,将那武学生围得严严实实。许多路人跟着拥入太学来看热闹,不少留斋学子听见响动,纷纷从斋舍里出来,聚集到了射圃周边。
围捕的差役已有三四十人之多,仗着人多势众,再次一拥而上。
那武学生虽然夺刀在手,却没有对冲上来的差役挥刀砍杀,反而将捕刀插在地上,徒手与众差役相搏。众差役可没那么客气,拳脚刀具相加,在又被撂倒好几人后,终于吊肩的吊肩,抱腰的抱腰,拽手的拽手,锁腿的锁腿,好不容易将那武学生制住。有差役急忙找来绳索,还没来得及捆绑,那武学生忽然发一声吼,原地一转,竟将挂在身上的几个差役甩出,甩出的差役又撞到其他差役,顿时“哎哎呀呀”倒了一大片。那武学生立在原地,赤裸的臂膀上满是鲜红的抓痕,环顾四周,目光一如既往地凶悍。
然而那武学生终究是只身一人,赶来的差役却越来越多,经过又一次合力围捕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武学生制住,用绳索五花大绑。
那武学生挣扎道:“我没干过,不是我!”
众差役喝骂不止,又是推搡又是拖拽,好不容易才押着那武学生往外走。
众差役当中,既有临安府衙的差役,也有提刑司的差役。那些提刑司的差役不久前才在提刑司大堂见过宋慈,知道宋慈是新任的提刑干办,但大都只瞧了宋慈一眼,便往外走,权当没看见。只有一个年轻差役上前来行礼,道:“见过宋大人。”
宋慈回礼道:“差大哥有礼。你们这抓的是谁?”
“掳走杨家小公子的贼人。”
那武学生已被押远,宋慈朝那武学生的背影望了一眼,回头道:“不知差大哥如何称呼?”
“小的姓许,名叫许义,刚到提刑司当差一个月。”
“许大哥,可否劳你帮一个忙?”
“大人直呼小的姓名就行,可别折煞了小的。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说来,小的若能办到,一定尽力。”
“那就先谢过许大哥了。”宋慈看了一眼围在射圃周边的太学学子,在许义的耳边低语几句,许义连连点头。
此时众差役已将那武学生押出了太学,看热闹的路人也都跟着离开了太学,那些围观的太学学子却没有就此散去,只因有学子看见了宋慈,对宋慈指指点点,与身边学子交头接耳起来。
“那不是宋慈吗?他怎么在这里?真是晦气。”
“他被关进了提刑司大狱,不会是逃出来的吧?”
“我没听错吧,刚才那公差叫他宋大人……”
宋慈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也不做任何解释。他今夜返回太学,只为调查岳祠一案。他吩咐完许义后,从附近树上取下一盏花灯,揭掉了月洞门上的封条。
真德秀立在月洞门边,道:“宋慈,你怎会在这里?”
“学生奉旨查案,来岳祠查验现场。”宋慈从真德秀的身边走过,进入月洞门,在真德秀惊讶的注视下,揭下岳祠门上的封条,推门而入。许义跟着宋慈走到岳祠门口,没有入内,留守门外。
宋慈来到何太骥上吊之处。他将花灯放在地上,掀起那块松动的地砖,将坑中火炭一一捡出。
众学子见封条已揭,都拥入月洞门,想看看宋慈到底要干什么。
许义拦在岳祠门前,道:“岳祠是命案现场,宋大人正在里面查案,还请各位留步。”
众学子只好聚集在岳祠门外,又惊又疑地观望。
岳祠内,宋慈蹲在地上,不断地捡出暖坑中的火炭。
不多时,火炭捡尽,坑底果然露出了一个深埋的酒瓶。
宋慈将酒瓶取了出来。瓶口是封住的,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没有酒水晃荡的声音。他将酒瓶翻转过来,见瓶底有红色印字。那印字与巫易案中的酒瓶一样,居然也是“皇都春,庆元六年”。他打开封口,见瓶内藏有一方手帕,于是将手帕取出展开,其上字迹歪歪斜斜,题着一首《贺新郎》:
走马过青坪。见伊人,春风如醉,琼楼立影。伴来携游梦京园,谁遣春燕合鸣?绿素衫,莲动舟轻。想暮雨湿了衫儿,红烛烬,春宵到天明。湖那畔,遇水亭。
试浓愁欲断深情。饮相思,虚忍浮醉,贪梦不醒。莫羡人间两鸳鸯,去来照水顾影。休此生,孤坟独茔。若生还我三尺魂,问痴爱,从来无人应。为伊人,生死轻。
宋慈回想在巫易案的案卷中看到的那首《贺新郎》,两首题词一字不差。他不禁微微凝眉,暗生疑惑。细读下来,这首《贺新郎》应是一首情词,当年巫易若真是因为前程被毁而绝望自尽,那他自尽之时,何以要将这样一首情词埋入暖坑?词中那个让巫易可以轻生死的“伊人”又是谁呢?
宋慈原本打算从死者何太骥的身上开始调查,但眼下得知何太骥和巫易曾为了一位杨家小姐闹得不欢而散,又见了这首《贺新郎》情词,自然要先弄清楚这位杨家小姐是谁,与何太骥、巫易又是什么关系。
宋慈走回岳祠门口,找到了人群中的真德秀。他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道:“老师,请借一步说话。”
真德秀看清腰牌上“浙西路提刑司干办公事”的印字,眼睛瞪大了不少。
宋慈向岳祠内抬手:“老师,请。”引着真德秀走到岳祠的最里面,在这里说话,外面的学子不会听见。
宋慈见真德秀始终面有疑惑,于是拿出内降手诏,让真德秀看了,道:“我有一些事,需向老师问明。”
真德秀见了内降手诏,道:“这么说,你已经没事了?那真是太好了!”见到宋慈平安无事,他言语间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脸上的忧郁之色也在这一瞬间散尽,“有什么事,你尽管问吧。”
“老师认识巫易吧?”
“巫易?”真德秀愣了愣,点头道,“我是认识他,还与他是好友。”
宋慈展开从酒瓶里得来的手帕,让真德秀看了那首《贺新郎》题词,道:“这首词,老师可认得?”
“这是巫易的词。”
“是巫易的字迹吗?”
真德秀摇头道:“词是巫易的词,字却不是。巫易的字灵动飘逸,当年是太学里出了名的书法好手,不少达官显贵不惜重金求购他的墨宝。这字歪歪扭扭,绝不是巫易的手笔。”
“老师既是巫易好友,又认得这词,那词中这位伊人,想必也知道是谁了?”
“知道,是……是杨家小姐。”
“杨家小姐是何人?”
“是杨岐山的女儿,杨菱。”
宋慈微微一怔,心道:“杨岐山?”今夜发生在纪家桥的失踪案,失踪之人正是杨岐山的独子杨茁。宋慈道:“老师方才说,巫易和何司业曾因为这位杨家小姐闹了不愉快,那是怎么回事?还望老师实言相告。”
真德秀这才知道,原来他之前在月洞门边那番自言自语,都被宋慈听见了。“这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巫易自尽后,提刑司来人查案时,我便说过这事。如今你既问起,我与你说一遍便是。”他叹了口气道,“我与巫易、何太骥,还有一位李乾,当年是同期入学的同斋,关系甚好。我们四人常去城北琼楼饮酒论诗,自号‘琼楼四友’。四年前,我记得是开春时节,我们四人都通过了公试,一同升入养正斋,成了上舍生。你也是知道的,太学有外舍生上千人,每年能升入内舍的,不过区区百人,从内舍升入上舍的就更少,寥寥十余人而已。我们四人能同时考入上舍,何其幸哉,于是一起到琼楼欢饮庆祝。当时酒酣之后,我们四人要来笔墨,在琼楼的墙壁上题词,由何太骥起笔,接着是我、李乾,最后是巫易,各人题写一句,还要从各自姓名中取出一字填入词中,合为一阕《点绛唇》,这阕词至今还留在琼楼的墙壁上。便是那次题词之后,我们遇见了杨家小姐。
“当时杨家小姐从琼楼外打马而过。她本就姿容俊俏,又穿一身绿素衫,骑一匹高头红马,当真比男儿还有英气。琼楼上除了我们四人,还有几个学子,都是些膏粱子弟。那几个膏粱子弟喝醉了酒,将上菜的店家女眷逼在墙角轻薄调戏。巫易想上前阻止,被李乾死死拉住,只因那几个膏粱子弟中,有一人名叫韩?,是韩太师的养子。韩太师没有子嗣,只有韩?这一个养子。韩?这个人,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突然听到“韩?”这个名字,宋慈的眉梢微微一动。此人是太学一霸,这么多年一直在存心斋,还一直是个外舍生,逃学、斗殴那是家常便饭,私试、公试是从不参加,成天流连青楼酒肆,没人敢招惹,就连太学祭酒汤显政都要惧他三分。宋慈当然知道韩?,而且不是来太学后才知道的,早在十五年前他还只有五岁时,就已经认识此人了。
真德秀继续往下讲道:“当时我们好不容易才考入上舍,只需再有一年,通过一次升贡试,便可做官,若是得罪了韩?,那便是和韩太师过不去,只怕会累及将来的仕途。就在巫易被李乾拉住不放时,路过的杨家小姐听见女眷的尖叫声,冲上楼来,扬起马鞭,抽在那几个膏粱子弟的身上,给那女眷解了围。几个膏粱子弟原本怒极,可一转头见杨家小姐姿丽貌美,竟反过来讪皮讪脸,对杨家小姐动手动脚。杨家小姐下得楼去,几个膏粱子弟追缠不放,她便骑上马,冲向那几个膏粱子弟,当场将韩?撞断了腿。她知道韩?是韩太师的儿子后,非但不怕,反而自报家门,说她名叫杨菱,叫韩?若是不服气,就去里仁坊杨宅找她。我那时已在临安待了两年,寻常所见女子,要么是大家闺秀,要么是青楼俗粉,可从没见过她这般的奇女子。
“说她是奇女子,那真是一点也不为过。这杨家小姐不事女红,不待闺阁,也不梳妆打扮,整日骑马外出,城里城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听说她有段时间喜好射猎,常一个人骑马出城,拿了弓箭去郊野山林,每次都能打些野鸡野兔回来。后来听说她又爱上了南戏,居然自学了南戏曲目中最有名的《张协状元》,到北土门外的草台班子,倒拿钱给班主,得了登台的机会,非但没砸了人家班子的名声,反而把张协唱得有模有样,得了不少彩声。还听说她曾得知一些隐逸名士的传闻,为求真假,竟独自一人进入深山里寻仙访道。你说这样的女子,奇是不奇?”
宋慈不应真德秀的问话,只道:“后来呢?”
真德秀道:“自琼楼那事以后,从开春到入冬,我们四人一如既往,常约在琼楼相聚,可要么巫易不来,要么何太骥爽约,同聚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开始我以为他们二人是为了准备升贡试,不愿分心,便没多想。后来临近年关的一次聚会,我强拉硬拽,总算把他们二人都约去了琼楼,本是为了欢饮一场,哪知他们二人却在琼楼上大吵一架,言语间提到了杨家小姐,闹得不欢而散,我才知道他们二人早在琼楼初见杨家小姐后,便对杨家小姐动了心,此后为了杨家小姐一直暗中较劲。当时巫易似与杨家小姐更为亲近,争执之时,叫何太骥不要再去纠缠杨家小姐。
“本以为只是一次口头争执,不承想转过天来,何太骥竟向司业告发巫易私试作弊。司业一番调查,在何太骥的指引下,果真找到了巫易私试作弊的证据。巫易辩称是冤枉的,说那证据是何太骥捏造的,可无论他怎么自辩清白,司业都不信,最后依照学律,将他逐出太学,剥夺了为官的资格。巫易在临安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就在太学东头的锦绣客舍住下,四处奔走诉冤,找过国子监,找过府衙,找过吏部,可根本无人睬他……”
宋慈的脸色一直波澜不惊,这时却突然一变,好似平静许久的湖面被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子打破,而这颗突如其来的石子,便是“锦绣客舍”这四个字。
“宋慈,你怎么了?”真德秀注意到了宋慈的异样。
“没什么。”宋慈摇了摇头,“老师,你接着说。”
真德秀继续道:“巫易才学出众,一场每月都会举行的私试,题目简单,又不重要,根本犯不着作弊。李乾与巫易一向关系亲近,他知道巫易定是受了冤枉,认定是何太骥栽赃陷害,在一次喝醉酒后找何太骥理论,指责何太骥为了女人背信弃义,陷害朋友,言辞极为激烈。何太骥不甘示弱,与李乾争吵起来,斥责李乾私藏禁书,又骂李乾是个侏儒。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还动手打了起来。李乾本就体弱多病,哪里是何太骥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气不过,留下一句‘同斋忘恩负义,学官是非不分,这太学不读也罢’,当晚便交还学牒退了学,气冲冲地走了。更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巫易便……便在岳祠自尽了。
“巫易和何太骥就是这般闹了不愉快,何太骥也没想到巫易会自尽,这些年来,他时常叹悔,说他当年不该这么做。只是万没想到,如今连太骥也……唉,我们琼楼四友,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了我一个。今夜除夕,我看着人人欢聚,不免又想起太骥,便来了这里。我真是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害了他?还要弄成巫易自尽那般……”
宋慈听完这番讲述,道:“老师,你们四友之中,除你之外,其他三人性情如何,为人怎样?”在太学众学官之中,宋慈与真德秀接触较多,对真德秀还算了解,知道真德秀是太学中最看重学子的学官,与学子相处不像尊卑有序的师生,更像是平等相待的友人,除了平日里的讲经授课,还常与学子们坐论古今,启发学子们如何修齐治平,经世致用。但对何太骥,宋慈就不甚了解,只知道何太骥在人前总是极严肃,至于巫易和李乾,他更是一无所知。
“何太骥为人严肃深沉,做事治学都很严谨。当年朝廷封禁理学时,朱熹到福州古田的蓝田书院避祸,在那里著述讲学,远近学子云集受教,我和太骥那时都还年少,慕名前往蓝田书院,在那里相识,也有幸得到了朱熹的亲传。从那以后,太骥就极重理学,对朱熹极为敬仰。巫易生在商贾之家,却没一点商贾之气,对名利看得很淡,重情重义,为人又很风趣,很让人觉得亲近;他好书画,尤其是书法,可谓太学一绝,当时不少达官贵人不惜重金求墨,他因此得了不少钱财,这些钱财除了捎给父母,大都拿来请我们喝酒了。我们四友之中,何太骥、巫易和我虽然家境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唯独李乾,家中极为贫苦。李乾早年丧母,他老父李青莲原是衙门小吏,却因得罪州官被赶出衙门,家道衰落,他老父不肯耽搁他的学业,将家中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供他到县学念书,又供他到太学求学。因为穷苦,他在太学遭受过不少白眼,受过不少羞辱,所以他对功名看得很重,在学业上极刻苦,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博取功名,出人头地。我们四人虽性情各异,但出身都不显赫,心肠也都不坏,所以能走到一处去。回想那时候的日子,人都在,有诗也有酒,无忧又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