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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此话一出,许义立刻手按捕刀,挡在了门口。
云妈妈看了看许义,哼了一声,回头道:“大人有什么就赶紧问,我是真急着回去。”
宋慈却是不慌不忙,语气如常:“月娘生前怀有胎孕,此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云妈妈应道,“我熙春楼的姑娘,但凡有了身孕,都会立马告知我,我好请大夫施针用药,将胎儿打掉。这小贱人倒好,肚子大了居然瞒着我。她肚子这般大了,我之前竟一点也没瞧出来。”
“那你可知月娘怀的是谁的孩子?”
“这小贱人每天接的恩客都不一样,她怀了谁的孩子,我哪里知道?”
“月娘是几时入的熙春楼,这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那可久远得很了。当年我刚开始打理熙春楼时,这小贱人就来了,算起来有十年了吧。”
“她是如何来到熙春楼的?”
“她家里人把她卖了。”云妈妈眉毛一挑,“大人可别以为卖身,就觉得这小贱人命苦,其实她被卖到熙春楼来,她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呢。”
“被家人卖入青楼,何以会高兴?”
云妈妈面露轻贱之色,说起了月娘的过去:“这小贱人是常州人,从小父母死绝,跟着姨父姨母过活。她姨父家在太湖边,世代住在渔船上,以打鱼为生,家中本就不宽裕,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对她自然照顾不过来,也就给她一口饭吃,不让她饿死。她八岁那年,有一天夜里,渔船突然着了火,把什么都烧没了。她姨父被烧坏了脸,五岁的儿子被烧成了重伤,她姨母更惨,没能逃出来,被活活烧死在了船上。她倒好,第一个逃到岸上,只烧伤了脚面,还只有巴掌大一块。”说着朝月娘右脚上的烧伤冷冷地瞧了一眼,“她姨父家破人亡,为了救治重伤的儿子,四处借钱欠债,最后实在没法,只好把她卖给了贩子,贩子又把她带来临安,卖到了我这里。”
云妈妈说到此处,冷哼一声,道:“我一开始觉得她可怜,可自打她进了熙春楼,我就从没见她伤心难过过。有一次我私下问起她从前的事,你猜她怎么说?她居然说,害得她姨父一家家破人亡的那场大火,是她放的。她说姨父姨母只对自家儿子好,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自家儿子,从不给她,还成天使唤她干各种脏活累活,对她没有任何好脸色。她趁姨父姨母一家睡着了,故意点燃渔网,让整艘船着火,就是想把姨父姨母一家全都烧死。她怕事后被人发觉,竟拿烧红的木炭烫伤了自己的脚,还故意跳进水里再上岸,假装自己是从大火里逃得性命。她那时才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居然有这么深的心机,当时可把我吓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几晚都睡不踏实。”
宋慈听得暗暗心惊,道:“那她在熙春楼这十年间,可还有什么异常举动?”
“那倒没有,她说能离开姨父姨母,是她求之不得的事,还说我肯出钱买她,她心里当我是恩人,所以才不对我隐瞒,把所有事都对我说了。她当时跪在地上给我叩头,求我不要去报官,也不要把她送回去,还说以后会把我当亲娘来奉养。在熙春楼这十年里,她一直还算安分,没闹出什么动静。可我总忘不了她小时候的事,她八岁就敢杀人放火,谁知道她长大了能干出什么骇人的事来?”云妈妈语气一变,“这小贱人嘴上说去净慈报恩寺请香,说是要为我祈福,结果去了便没回来。我当她私逃了,没想到竟是死了,那可真是报应,活该她没好下场。”她最开始说自己急着回熙春楼忙活,可一说起月娘的过去,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话,说到最后,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好似心头一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说月娘去净慈报恩寺,是为了给你祈福?”
“是啊,她说我每日操劳太甚,担心我累到身子,去净慈报恩寺祈求我多福多寿。”
宋慈朝一旁的袁朗看了一眼。虫娘曾经提到,月娘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是为了祈求早日赎身,能与袁朗双宿双飞。显然这一次祈福,月娘对虫娘和云妈妈各有一套说辞。
“这么说,腊月十四那天,月娘是去了净慈报恩寺,这才一去不回?”
“那当然,这事熙春楼人人都知道。这小贱人亲口说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去了就没再回来,我派人找了她好几天,一直没找到她人。”
“难道月娘不是祈福后回到熙春楼,又被轿子接去望湖客邸,才一去不回的吗?”宋慈说出这话时,紧盯着云妈妈的脸,注意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云妈妈眉梢微微一颤,道:“这……这是谁说的?”
“你只管回答我,是与不是?”
“当然不是。”云妈妈矢口否认,“我熙春楼的角妓,是有外出陪侍恩客的时候,可去的都是各大酒楼,从没去过什么旅邸。别说是腊月十四,便是其他任何时候,都没角妓去过大人所说的望湖客邸。”
“那腊月十四晚上,熙春楼有角妓外出吗?”
“有的,那晚琴娘出去过,去的是延定坊的春风楼,是城东的徐大官人派轿子来接她去的。”
“时隔这么久,你还记得如此清楚?”
云妈妈指着月娘的尸体道:“还不是让这小贱人给气的!她白天出去祈福,到了晚上还不回来,气得我大发脾气。我发脾气时,琴娘正好被徐大官人的轿子接走,此事我记得尤为清楚。”
宋慈转头对许义道:“许大哥,劳你再走一趟熙春楼,把这位琴娘叫来。”
许义立刻便要领命而去。
“那倒不用,琴娘就在外面,我们是一起来认尸的。”云妈妈说着一拍手,冲门外叫道,“琴娘,宋大人有事找你,你还不快些进来!”
偏厅外三个角妓中,那个身姿最为娇小的角妓应了一声,以丝巾掩着口鼻,不大情愿地走了进来,看见月娘的尸体,又是一阵蹙眉。
“琴娘,腊月十四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吧,你去了……”
云妈妈的话才开了个头,宋慈却打断了她,问琴娘道:“腊月十四晚上,你可有外出陪侍客人?”
“腊月十四?”琴娘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瞧了一眼云妈妈,似在等云妈妈示意。
宋慈不给云妈妈任何提醒串通的机会,吩咐许义将云妈妈和袁朗带出偏厅,只留下琴娘一人,道:“是什么便是什么,你如实回答。”
琴娘摇摇头:“腊月十四那么久了,大人,我早已记不清了。”
宋慈提醒道:“腊月十四是月娘失踪的那天,她外出未归,鸨母大发脾气,你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原来大人说的是那天晚上呀。”琴娘恍然道,“那晚我是出去了,去春风楼伺候徐大官人。”她声音娇酥,尤其是说到“徐大官人”四字,手中丝巾一挥,眼波流转,媚意横生。
宋慈有些不大习惯一个女子如此媚态,微微皱了皱眉,道:“你是怎么去的?”
“徐大官人是我的大恩客,他特地叫了顶轿子来熙春楼,其他人都不接,就只接我一人,一直将我抬到春风楼的门口,他再亲自下楼来接的我。”琴娘说起此事,很是得意。
“接你的轿子是何模样?”
“是一顶绿色的小轿。”
“那晚你是何穿着打扮,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只要是去伺候徐大官人,穿的都是四色彩裙。徐大官人夸我身姿婀娜,说我跳起舞来呀,好比一只翩然起舞的彩蝶,他最爱看我穿四色彩裙的样子了。”
“你那晚所穿的四色彩裙,”宋慈朝月娘的尸体一指,“和月娘身上这件彩裙像吗?”
“何止是像,我那四色彩裙呀,是同月娘、燕娘一起,向云妈妈告了假,去城东的玲珑绸缎庄精挑细选的上好绸缎,我还记得当时我挑的是淡绿,月娘挑的粉紫,燕娘挑的葱白,还有绸缎庄掌柜配的桃红,四色绸缎拼在一起裁制出来的。”
“这么说,你的四色彩裙和月娘这件彩裙,是一样的?”
“是啊,本来就是一样的。”
“去春风楼那晚,你身上戴了什么首饰?”
“首饰吗?”琴娘一边回想一边道,“我那晚梳着仙人髻,戴着粉桃头花,还有红豆珠钗,还有珠翠链子和翠玉镯子,还有琉璃耳环呢,还有……”
宋慈不等琴娘说完,道:“红豆珠钗和琉璃耳环是什么样子的?”
“我那珠钗有两串红豆坠子,那可是玛瑙做成的。耳环坠着琉璃珠,蓝得像天一样。”琴娘瞧了一眼月娘的尸体,“这两样首饰和四色彩裙一样,都是同月娘、燕娘那次外出时一起买的。”
宋慈原以为琴娘被轿子接走一事是云妈妈随口搪塞的,这才让云妈妈去到偏厅外面,不让她和琴娘有丝毫串通的机会,却不想是真有其事。他看着月娘的尸体,月娘的身形和琴娘一样,也很娇小。两人身姿相似,彩裙也一样,甚至连首饰也是同样款式,难道袁朗当晚看见被轿子接走的角妓,不是月娘,而是眼前这位琴娘?
暗思了片刻,宋慈道:“你和月娘买同样的彩裙和首饰,想必彼此关系很好吧?”
琴娘朝月娘的尸体白了一眼,道:“我和她的关系才不好呢!那次一起去买首饰时,她嫌我选的这样首饰太俗,那样首饰又不贵气,反正我选什么她都说不好,最后都是照着她喜欢的来选。我们熙春楼里呀,出身最低贱的就是她,平日里最傲气的也是她。她长得也就那样吧,只不过年轻个几岁而已,在我面前有什么可神气的。”
“月娘生前怀有胎孕,你可知道?”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记得之前有过几天,她吃什么就吐什么,我当时还问过她怎么了,她说是凉了肚子。如今想来,原来那时她是怀了身孕,也不知是谁的野种。”
“她吃什么吐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月初吧。”
“月娘和虫娘关系如何?”
“她们二人关系倒是挺好。熙春楼没人喜欢月娘,也不知虫娘那小妮子看上她哪点,成天就喜欢与她待在一起。”
“那月娘和袁朗呢?”
“袁朗?”琴娘朝厅门方向望了一眼,说话声小了许多,仿佛怕被门外的袁朗听见,“袁朗他就是个傻大个,以前月娘被客人欺负,他替月娘出过头,月娘就对他各种好,他却全然不搭理。老话说呀,野鸡就是野鸡,永远也变不了凤凰,月娘的眼光就那么低,居然看上一个低贱的下人,最好笑的是,偏偏这个下人还看不上她。”
宋慈不再多问,让琴娘出去,又唤入坐婆,询问女子怀胎多久时,呕吐最为厉害。坐婆回答说,女子怀胎头三月常有呕吐,尤以两个半月时最为厉害,通常三月之后,呕吐会逐渐消失。
宋慈让坐婆去了,略微思索一阵,再次唤入袁朗,问他道:“腊月十四那晚,你看见被轿子接走的是月娘,没看走眼吗?”
袁朗应道:“我记得是月娘,应该没看走眼。”
“应该?”宋慈语气一沉,“你有看清她的脸吗?”
“我只看到她的背影。”
“这么说你没看到正脸?”
“我没看到正脸,可月娘的珠钗和耳环,我都是认得的。”
“当时接走她的是什么样的轿子?”
“一顶小轿。”
“轿子是何配色?”
“我记得是绿色的。”
这一下不仅身姿、彩裙和首饰对上了,连所乘的轿子也对上了。宋慈之所以让许义将云妈妈和袁朗叫来认尸,就是为了让二人当面对质月娘被轿子接走一事。他原以为是云妈妈撒了谎,眼下看来却未必如此。倘若真是袁朗看走了眼,错把琴娘当成了月娘,那云妈妈自然也就不知道月娘的去向了。
宋慈琢磨片刻,道:“你之前将妹妹安顿在锦绣客舍,是住在锦绣客舍的哪间房?”
袁朗应道:“是锦绣客舍的行香子房。”
一听到“行香子”三字,宋慈神色微微一变,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但他很快恢复镇定,道:“我上次问你,你妹妹如今在何处落脚,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丢了盘缠,住不起锦绣客舍,就在附近竹竿巷的朱氏脚店找了间便宜的房,让妹妹住下了。”
“竹竿巷?”
袁朗点了点头。
竹竿巷离锦绣客舍不远,宋慈记得桑榆便是在那里的梅氏榻房落脚,没想到袁朗的妹妹也被安顿在了这条巷子里。他没什么需要再问的,让袁朗去了,也让云妈妈、琴娘、坐婆等人走了。
等所有人走后,宋慈对许义道:“我临时想起一事,只怕还要劳烦许大哥再跑一趟。”
“宋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行。”
“你去一趟望湖客邸,找一个叫周老幺的杂役,带他来提刑司见我。”
许义立刻动身去了。
宋慈站在偏厅里,独自面对月娘的尸体。他俯下身来,又一次验看起了尸体,尤其是两肩之间那道长长的弧形瘀痕,以及右小腿外侧那处片状伤口。他之前就已查验过,弧形瘀痕是生前伤,可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在两肩之间造成形状如此奇特的瘀痕呢?右小腿上的片状伤口是死后伤,可月娘跌入西湖淹死后,一直沉尸于湖底,直到梁三喜将她的尸体打捞起来,那她右小腿上为何会出现一处死后伤呢?这处片状伤口,不像是鱼鳖啃噬所致,更像是利刃削刮而成,可是他问过梁三喜,沉尸之处并没有破瓷器、蚌壳之类的锋利之物。除此之外,月娘的死状显而易见是溺死,可无论口鼻之中,还是指甲之内,都没有发现半点泥沙,这一点极不合常理。
宋慈一时想不明白,转而移步至虫娘的尸体前。他揭开白布,虫娘的尸体又一次呈现在眼前。虫娘同样沉尸于西湖之中,死状却与月娘全然不同,没有任何溺亡之状,又有石头绑在身上,显然是死后沉尸。可她身上各处要害都没有验出致命伤,那她是如何死的呢?她阴门处的损伤已从夏无羁那里得到证实,是在丰乐楼遭受了韩?的凌辱,唯一不知来由的,就是她左臂上那道细小的弧状伤口。可这道弧状伤口实在微不足道,一看便不是什么致命伤。
“人不可能莫名其妙而死,虫娘既然是死于他杀,身上必然会有致命伤,只怕如我先前的猜测,真有人趁她尸体停放城南义庄期间,在她尸体上动过手脚。”宋慈这样想着,打算等许义回来后,带着他再走一趟城南义庄。
过不多时,许义赶回来了,道:“宋大人,周老幺带到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瘦弱杂役。
宋慈看向那瘦弱杂役,道:“你便是周老幺?”
那瘦弱杂役正是望湖客邸负责清扫茅厕的周老幺。他从没来过提刑司,不知宋慈叫他来所为何事,心下惴惴,不敢抬头,道:“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