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杨次山道,“李乾这个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是吗?”
“难道我堂堂太尉,还会对你说假话?”
“太尉也好,天子也罢,说的话是真是假,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元钦拍案道:“宋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杨次山手一摆,道:“少年人心直口快,一时戏言,元提刑不必当真。”脸上现出和气的微笑,“宋慈,你何以认定我就认识……”后面“李乾”二字还未出口,却听宋慈道:“二位大人,宋慈奉旨查案,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走。
杨次山一愣。
元钦站起身来,连叫了两声“宋慈”。宋慈全不理会,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二堂。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元钦道,“我这就差人把他叫回来。”
正准备唤来差役,却听杨次山道:“不必了。”
元钦转过脸去,只见杨次山望着堂外,和气的微笑早已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沉肃杀……
宋慈从二堂出来,岳祠案的种种疑点又在他脑海中纷繁缠绕。之前有过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巫易案与何太骥案之间,如同一条完整的铁链缺失了某一环,以至于他总是看不清这两起案子的全貌。
思虑之间,宋慈走出了提刑司,却见刘克庄正一个人颓然坐在街边,身旁搁着那盏题有“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花灯。
“你怎么在这里?”宋慈明明记得刘克庄送虫娘回熙春楼了,没想到刘克庄会独自一人等在提刑司外。
刘克庄站起身来,花灯也不要了,垂头丧气地道:“走吧。”
宋慈去二堂见元钦和杨次山,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刘克庄不可能这么快就往返熙春楼。他拾起地上的花灯,见到花灯上的题词,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夜空苍茫,星月无踪,道:“可是遇到夏公子了?”
“唉,什么都瞒不过你……”刘克庄道,“还没走完一条街,就遇到了夏公子。那夏公子也真是的,虫娘受韩?欺辱时,不见他有任何动静,追到提刑司来,却比谁都快。”
宋慈轻拍刘克庄的肩膀:“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何必强求?”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懂?”刘克庄道,“可我就是想不明白,那夏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虫娘竟会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你刚才是没看见,虫娘一见到夏公子,那真是笑靥如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唉,古人诚不欺我……”
刹那间,如有雷电穿体而过,宋慈猛然定住了脚步。
“思悠悠,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刘克庄自说自话,忽然发觉身边没了人,回头见宋慈定住不动,奇道:“你怎么了?”
宋慈打个手势,示意刘克庄不要出声。此时此刻,他脑中各种念头转得飞快,耳畔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话宛如灵犀一点,一下子将他从混沌中点醒。一瞬之间,云开雾散,岳祠案中那长时间困扰他的缺失掉的一环,从各种细枝末节中冒了出来。
宋慈的双眉刚刚展开,旋又凝住,暗暗自问:“那凶手是谁呢?为何一定要模仿四年前的旧案杀人……”
刘克庄见宋慈神色变化不定,不敢出声打扰,只能莫名其妙地等在一旁。


第九章 真凶浮现
片刻之间,宋慈的神色恢复如常,忽然转身往回走。
刘克庄忙追上去,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宋慈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过。
“你这是去哪?”
“回提刑司。”
宋慈留刘克庄在外,一个人重入提刑司,直奔西侧的役房,找到了正准备歇息的许义。
“许大哥,劳你叫上几个人,跟我走一趟。”
“这么晚了,大人还要去做什么?”许义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刚刚脱下的差服往身上穿。
“抓人。”
“抓谁?”
宋慈不答,只道:“我在大门外等你。”
许义很快穿好差服,奔出役房。他不是去追宋慈,而是赶往二堂。此时元钦和杨次山还在二堂没有离开。
“抓人?”听完许义的禀报,元钦的脑中一下子闪过一个人名——李乾。他转头看向杨次山。杨次山心中也想到了同样的名字,略作沉吟,头微微一点。元钦吩咐许义:“你带上一批差役,跟着宋慈去,一旦抓到人,即刻押回提刑司来,不要让宋慈审问。”
许义领命而去,回役房叫上一批差役,说是元钦的命令。众差役大都睡下了,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起身,穿上差服,佩好捕刀,跟随许义去往提刑司大门。
宋慈和刘克庄等在大门外,见许义和众差役来了,迈步就走。两人走得极快,许义快步跟上,道:“宋大人,这么晚了,到底是去抓谁?”
“你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宋慈领着一行人一路向南,由涌金门出了临安城,然后沿着西湖东岸继续向南。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少,花灯也越来越少,到最后一团漆黑,只能靠差役们手持灯笼照明。一直赶到西湖南岸的南屏山下,到了净慈报恩寺门前,宋慈才停下脚步。
宋慈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知客僧前来开门。
“提刑司查案。”宋慈亮出腰牌,也不管知客僧同意与否,径直跨过门槛,进入寺中。
许义招呼众差役一起进门,哪知宋慈却道:“许大哥,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寺院。”见刘克庄也要进门,又道:“克庄,你也等在此处,我一人进去。”刘克庄一愣,道:“宋慈,你这是……”话未说完,却见宋慈示意知客僧将门关上,果真抛下他,独自一人进了寺院。
门一关上,宋慈向知客僧施了一礼,道:“请问道济禅师在吗?”
知客僧见宋慈方才出示腰牌时神情严肃,此时却一下子变得彬彬有礼,说话也温和了许多,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师叔祖为重修寺院一事,下山筹措木材去了,已有数日未归。”
“那居简大师在吗?”
“居简师叔回僧庐歇息了。”
“我有要事相询,烦请带我前去。”
知客僧知道宋慈是提刑司的人,不敢不从,领路来到寺院后方的僧庐。他先进去通传,得到居简和尚的应允后,再出来请宋慈入内相见。
僧庐内,居简和尚端坐在蒲团之上,身前一方矮桌,桌上一灯一笔,另有一部尚未抄写完的《楞严经》。
“浙西路提刑干办宋慈,”宋慈上前行礼,表明来意,“深夜打搅,想向大师打听一人。”
“阿弥陀佛,”居简和尚还礼,“施主想打听何人?”
“临安城内有一杨姓小姐,逢年过节常来贵寺祈福,不知大师是否知道?”
“施主说的,可是杨菱杨施主?”
“正是。”宋慈又问,“杨小姐每次来祈福,是不是都会到灵坛祭拜?”
居简和尚微微点头,道:“杨施主每来本寺,都会祭拜灵坛。杨施主宅心仁厚,佛缘极深,去年本寺重修之时,她捐助不少金银,对本寺有大功德。”
“贵寺僧众之中,可有谁与杨小姐是亲朋故旧?”
居简和尚摇头道:“本寺没有杨施主的亲朋故旧。”
“既是如此,有扰大师清修了,宋某告辞。”
居简和尚本以为提刑司深夜来人查问,必然牵涉某起要案,所问必定繁多,哪知只问几句便即离开,不禁有些诧异。
宋慈将出僧庐,忽然回头看向居简和尚身前,目光落在桌上那册未抄写完的《楞严经》上,微一愣神,道:“大师,贵寺中的僧人,都要抄写经书吗?”
“早课诵经自修,晚课抄默经文,这是德辉师祖定下的规矩。本寺僧众,莫不如此。”
“贵寺僧众抄写的经书,可否让我看看?”
“本寺僧众抄写的经书都存放在藏经阁,施主若要看,”居简和尚向那知客僧看了一眼,“弥光可带你前去。”
“多谢大师。”宋慈离开僧庐,由那名叫弥光的知客僧领着,前往藏经阁。
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整个净慈报恩寺烧毁,藏经阁也没能幸免,但阁中大部分经书被僧人们冒死抢出,得以保存下来。此时的藏经阁是重修而成,抢救出的经书都存放于阁中二楼,僧众晚课时抄写的经书则存放在阁后的一间小屋里。弥光带宋慈来到这间小屋,宋慈秉烛翻看经书,速度飞快,很多经书只是翻看一眼便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宋慈挑出一本抄写好的经书,道:“小师父,抄写这本经书的僧人,你可识得?”
弥光凑过眼来,见那是一册抄写好的《涅槃经》,落款为“弥苦”,合十道:“阿弥陀佛,弥苦师兄在一年前那场大火中,已经……”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已经死了?”
弥光点了点头。
“这位弥苦师父葬在何处?”
“弥苦师兄和那场大火中圆寂的僧人,都已火化成灰,埋在灵坛之下。”
“这位弥苦师父年岁多大,几时出家,身形样貌如何?”
弥光一边回想,一边说道:“弥苦师兄稍长我几岁,我是前年来寺中出家的,他出家比我还要早两年。我记得他身子不高,脸上有一道疤,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宋慈沉思片刻,道:“小师父,这本经书借我一用,不日归还。”话一说完,不管弥光答应与否,将经书揣入怀中,转身离开了藏经阁。
刘克庄和许义等人在净慈报恩寺门外等了许久,门终于开了,宋慈从寺内出来。
许义忙上前道:“宋大人,现在进去抓人吗?”
宋慈却道:“回城。”
许义挠了挠脑袋,其他差役也都莫名其妙,见宋慈径直下山,只好跟上。刘克庄也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宋慈到底在干什么。但宋慈不肯当众言明,必然有不能当众言明的理由,他也不多问,只管随行下山。
一路回城,遥闻笙歌丝竹之声,抬眼望去,临安城灯火连明,连漆黑的夜空都变亮了几分。大宋承平数十年,早已是歌舞升平,临安城平日里宵禁松弛,每到节日,为方便百姓玩赏,城门更是很晚才关闭,谓之“放夜”。此时正值放夜期间,虽然时辰已晚,可城门依然大开,城中各条街道灯烛辉煌,人流如织。
一行人由涌金门入城。
刚一入城,宋慈便道:“许大哥,可否劳你走一趟里仁坊?”里仁坊位于涌金门东北方,相距不远。
“宋大人有何差遣,小的一定照办。”
“劳你走一趟杨宅,请杨菱小姐到琼楼来见我。”
“这么晚了,宋大人还要见杨小姐?”
宋慈不答缘由,只道:“有劳许大哥了。”抛下众差役,与刘克庄向北而行,先行一步去往琼楼。
虽是深夜,可街道两侧灯棚林立,新庄桥下流水浮灯,正是饮酒赏灯的大好时候,琼楼人出人进,客如云集。
酒保立在琼楼门前迎送客人,一眼便认出了宋慈。他还记得宋慈曾是杨菱的客人,忙将宋慈和刘克庄迎进了门,道:“二位客官来得正好,楼上刚走一拨客人,空出了一张桌子,快请!”
宋慈道:“夏清阁可有空座?”
“真是对不住,今晚客人太多,夏清阁早就被人订了,其他三间雅阁也都有人。”酒保将宋慈和刘克庄迎上二楼,果然客人众多,四间雅阁都关着门,八张大桌也只剩角落一桌空着,桌上杯盘狼藉,显然如酒保所言,客人刚走不久。
酒保飞快将桌子收拾干净,请宋慈和刘克庄入座,道:“让二位客官久等,不知二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刘克庄正要开口,宋慈忽然道:“一瓶皇都春,要庆元六年的。”
刘克庄转过脸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宋慈。
入太学这大半年里,他和宋慈去过几次酒楼,每次都是他点酒菜,宋慈从不过问,而且几乎从不沾酒。此时宋慈突然要了一瓶皇都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酒保很快端上来一瓶酒和两只酒盏。宋慈拿起酒瓶,翻转过来,见瓶底有“皇都春,庆元六年”的印字。他将酒瓶放在桌上,也不倒酒,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似有所思。
“宋慈,你不喝吗?”刘克庄知道宋慈几乎不饮酒,但还是问上一问。他本就好酒,摆在眼前的又是他最爱的皇都春,自行满上一盏,道:“你不喝,那我可先喝了。”一盏酒入喉,甘爽之味一去,霎时间愁肠百转。
宋慈不知杨菱何时才能来赴约。他定定地坐在那里,渐渐陷入了沉思。先前在提刑司门前,刘克庄无意间的一句话,宛如灵犀一点,一下子将他点醒,令他想通了岳祠案中的诸多疑惑。可是还差一点,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离揭开真凶的面纱就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凝思暗想,越想越是专注,周遭酒客的谈笑声传入耳中,渐渐变得小声,到最后仿佛万籁俱寂,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抬起眼来,在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酒客中,眼前画面逐渐变幻,仿佛看见了琼楼四友围坐一桌、欢饮论诗的场景,仿佛看见了韩?轻薄女眷、巫易猛地站起却被李乾死死拉住的场景,仿佛看见了巫易和杨菱一边吃茶一边相视而笑,看见了巫易和何太骥激烈争吵,看见了李乾抛下真德秀气冲冲地下楼,看见了何太骥对杨菱述说旧事,以及何太骥对着真德秀感叹:“有朝一日我若是死了,把我也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与巫易为伴……”
凝思至此,宋慈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夏清阁门外墙壁上那首《点绛唇》题词。
刘克庄见宋慈的目光定住了,顺着望去,看见了墙上的题词,道:“这阕词有什么不妥吗?你一直盯着看。”
宋慈应道:“这字似曾相识,像在哪里见过。”
刘克庄朝题词多看了几眼,道:“以字迹来看,这阕词应是出自四个不同人的手笔。”
宋慈点了点头:“这是四年前,何司业、巫易他们琼楼四友所题。”
“原来如此。”刘克庄道,“你不是见过巫易的题字吗?当然会觉得似曾相识了。”
这一次宋慈没再应声,凝望着题词,渐渐入了神。
忽然间,耳畔有声音响起:“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
这声音极刺耳,宋慈回过神来,一转头,见是两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捧了一个破碗,在桌前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