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元芳问道,“侏儒到底是怎么杀死阿史那?宏的?画中美女又是怎么回事呢?”
狄公道:“这是侏儒和夫人联手演的一出好戏!当晚,我看到阿史那?宏的画中美女从墙壁上一扇不存在的门走了进来,又从那扇门走了出去。可我们知道,那墙上根本没有门,只有一幅画。事后我才明白,当晚我看到的并不是那幅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画早就被人拿下,随手扔到了地上!”
狄公又道:“我了解了金龙锁可以让水结冰的奥秘后,才明白过来。那原先挂画的地方,下面有一摊水,这摊水实际上是——”
“一面镜子!”元芳惊道。
“没错!”狄公道,“我看到的画中美人实际上是镜中倒映出来的,实际的门在墙的对面。正是侏儒用一桶水与冰晶针制作了一面镜子,然后夫人蓝氏扮成了画中美人的样子,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美人是从画中飘下来的!夫人进来后,与被迷晕的阿史那?宏对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而一身夜行衣的侏儒则趁阿史那?宏不备,用冰晶针插入了他的喉咙,致使突厥使者窒息而死。”
“大人,”元芳问道,“侏儒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制造这样一个玄虚的场景,直接杀死他不是更省力?”
狄公道:“刺史府守备森严,府上一百人都是你我的心腹。如果她们贸然杀死阿史那?宏,到时候你我必然会把怀疑的目光转到她们二人身上。她们费尽心机这样做,正是要把阿史那?宏之死归入冥冥之中。她们弄出这唬人的把戏,就以为能将我骗过,让我忽视她们俩才是最应该怀疑的人。”
元芳点头:“大人,那龙五偷走的玉牌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谁指使的龙五呢?”
狄公回道:“窟哥雄府中丢失的玉牌是一个关键的物证!玉牌丢失后,府中管家向我求救,他知道,只有找到玉牌才能洗清他的嫌疑,因为只有他和窟哥雄有钥匙。咱们从龙五的脉诊中取得玉牌后,元芳,你还记得玉牌上面的文字吗?”
元芳摇了摇头,而宋马兰则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狄公道:“那玉牌上刻着‘诸恶莫作’这半句佛教偈语,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之后,我和马兰姑娘再探噬魂谷时,在谷洞内发现了一具女孩的骷髅。如果我所猜没错,这正是马兰姑娘口中的堂妹疙瘩妞。”
宋马兰晶莹的泪水划过面庞,点了点头。
“我在疙瘩妞残留的遗骨中找到了一块玉牌,上面刻着‘诸善奉行’这另外半句偈语,最下面还有窟哥令的签名,而笔迹和‘诸恶莫作’这块玉牌上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那时,我突然明白,原来这才是窟哥令的真实笔迹。我当时汗湿重衣,因为我经常和李尽忠有公文上的往来,他的字我是无比熟悉的,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者;而窟哥令的真正笔迹则刚劲有力,遒劲有方。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玉牌丢失后,李尽忠为什么不让管家麻烦我调查。”
元芳接着道:“因为如果大人查到玉牌,很轻易就能分辨出玉牌手书的作者,便会暴露李尽忠的真实身份。”
宋马兰道:“狄大人说得没错。玉牌非常重要,是能揭穿我父亲真实身份的重要物证,所以我一直试图将它盗走,以此来要挟他不要再加害我阿兄,或者做有损凉州百姓的蠢事。我知道我无法接近父亲,便许以重金,雇了龙五来偷盗玉牌。他成功后,我还在噬魂谷监视孙万荣,没想到无意中救下了元芳阿兄。不过,我耽搁了时间,没能从龙五那里取得玉牌。”
狄公道:“龙五死时,用手指着马兰姑娘,当时我就怀疑马兰姑娘和龙五有联系,而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她指使龙五偷了玉牌,因为她并没有作案时间。那时我就在想,马兰姑娘为什么要偷盗李尽忠大将军的玉牌呢,又是谁杀死了龙五?”
“大人,”李元芳道,“杀死龙五的是那个将龙五家翻了一遍的人。”
狄公道:“没错,这个我们分析过。在我们第一次到达龙五的回春堂时,有人仓皇中跑了出去,在窗沿上留下了一只脚印,而这脚印只有三寸长,和六岁孩童的鞋一般大小。那时候我就非常疑惑,难道这个凶手是个孩子?”
元芳道:“其实就是李兰——那名侏儒!”
狄公道:“没错,一直是她在背后搞鬼。李尽忠的玉牌丢失后,惶惶不可终日,便让李兰亲自调查此事,追回玉牌。因为他知道,此玉牌一旦落入他女儿手中,灭亡天师的大计便会受到诸多掣肘。龙五很快就被盯上了。当时阿史那?宏刚好来到了凉州,李尽忠为了杀害他,便将泻药放入菊花茶中。阿史那?宏到了刺史府后,腹中疼痛,我理所当然地请来了龙五。龙五趁机将毒粉抹在了画上。晚上,阿史那?宏闻入画香,眼前产生幻觉,没有发出任何呼喊和呻吟,便被侏儒刺中喉咙,窒息而死。还有,李兰自从进入刺史府,便利用孩童的身份跟踪你我。”
元芳道:“大人,您说得没错。我和马兰姑娘去南洋人开的药铺探查时,我便觉得有人在跟踪。在门口,我一回头,只看到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孩,还以为自己警戒心太重了呢。实际上,这小孩并不是别人,而是李兰那个侏儒。”
狄公点头:“正是。李兰利用完龙五,就想从龙五那里得到玉牌。龙五受李兰所托,将她给的粉末涂抹于画上。画展开遇热后,便会释放出迷药,他以为并不致命,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导致了突厥使者的死亡。他惊吓至极,更不敢将玉牌给李兰了。因为他知道,如果给了她,自己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肯定会被灭口。所以他精心设计,将玉牌藏于脉诊之中,骗过了李兰。当时你我已经追查到了龙五,李兰只得将龙五灭口。由于李兰身材矮小,她定然也是哄骗龙五蹲下,然后趁其不备,用藏在金龙锁里的冰晶针刺中了龙五的喉咙。可能这针刺得并不深,所以龙五多呼吸了几口气,一直撑到你们到来。那屋中的一片狼藉不是因为打斗,而是因为龙五中针后,无法吸进空气,肺部憋屈,导致人剧烈挣扎,碰倒了桌椅板凳所致。”
元芳点头称是。
狄公又道:“龙五被害后,李兰以为人已被灭口,我们再也不可能找到真凶了。可惜她错了。”
元芳道:“大人,您是说,我们找到了盛放粉末的瓷瓶?”
狄公回道:“没错。李兰和蓝氏生活在一起,她以为这个小瓶并无大用处,便拿来用了。而实际上,这个瓷瓶暴露了夫人的真实身份。你和马兰姑娘很快就调查到了瓷瓶的来历,竟然是宋大正送给夫人的礼物。之后,你们跟踪夫人,查到她利用带孩子看番人耍狗熊的时机,向潜藏在凉州的细作西祠木和西祠拉兄弟俩传递情报。”
狄公又道:“但是,你们在鼓楼广场跟踪夫人时,被一双眼睛盯上了。”
元芳脱口而出:“李兰!当时我和马兰姑娘还问过她夫人去哪里了,以及她母亲的情况。”
狄公捋须道:“你这样做虽然可以理解,却暴露了一个事实:夫人蓝氏已经被我们盯上了。鼓楼广场之事后,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是西祠木和西祠拉兄弟俩被巫女所害,另外一件事是夫人被害。让我们一件一件来,先说契丹细作被屠戮之事。”
狄公顿了顿。“耍熊的兄弟俩潜伏在凉州多年,小心谨慎,从未暴露,为何在我们刚刚探查到后便马上被杀了呢?”狄公转向宋马兰,“与元芳同行的只有马兰姑娘。如果排除夫人蓝氏和他们产生内讧的可能,那马兰姑娘便有了最大的嫌疑。再加上她和指使龙五偷盗李尽忠玉牌一案有染,我更加怀疑马兰姑娘便是那个在城中杀掉了数名投降契丹人的巫女。”
狄公来回踱了几步。“我暗中调查这些投降契丹人的身份,发现他们经常出入凉州城,表面上是和远在契丹草原上的家人联络,实际上则是将盔甲和兵器化整为零地偷偷盘带到凉州城里。这是为了进行他们下一步可耻的计划,这个咱们先不提。那时我就想到,如果马兰姑娘是巫女,那么她这样做,正是在暗中保护凉州。但我还不能确信,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明白,马兰姑娘就是那名巫女。”
宋马兰问道:“哦?是什么暴露了我的身份?”
狄公笑道:“是你的右手。”
宋马兰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右手,元芳观察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狄公笑道:“元芳,亏你还是个练家子,难道你没看到宋马兰食指和拇指上的茧子又厚又黄吗?”
元芳笑道:“果真如此。”
狄公点头:“西祠木、西祠拉兄弟俩死相很惨,其中西祠木的致命伤是银针贯穿了心脏。”狄公指了指自己的前胸,“元芳,你肯定知道,如果银针能贯穿心脏,那施针者必定力道极大。如果不是经年累月练习之人,根本不可能有一击致命的本领。马兰姑娘定是从小就开始练习这银针术了,才最终杀死了西祠木,并用琴弦勒死了西祠拉。”
宋马兰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大人,您说得没错。那些被害死的契丹细作,都是被我所杀。”
“就这样,马兰姑娘杀死了所有的契丹细作。这些人都是窟哥雄的帮凶,是制造噬魂谷冤案的凶手,是杀死投降天朝的契丹人的刽子手,他们本应该被碎尸万段。马兰姑娘忠义当头,为了保护阿兄和母亲,以及无数凉州百姓的生命安全,毅然挺身而出,不避艰险,怒杀仇人和歹人,可敬可叹!本官不但不能治你的罪,还要给你应得的嘉奖!”
狄公又道:“说完了契丹细作被杀案,我们再来说说夫人蓝氏被害案。”
元芳首先问道:“大人,蓝氏也是被针刺死的,难道凶手也是侏儒——蓝氏的妹妹?!”
狄公叹道:“正是!”
元芳惊问:“为什么侏儒要杀死自己的亲姐姐?”
狄公慢慢回道:“答案很明显,因为你向侏儒询问蓝氏的行踪时,侏儒马上明白蓝氏已经暴露,留着她是个祸患。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蓝氏爱上了马兰姑娘的阿兄宋大正。”
元芳问道:“大人,您是说瓷器铺之行,掌柜的看到的那个神秘情人就是宋大正?”
狄公道:“正是,这些都被宋大正在公堂上所证实。所以,为了不留下后患,在天师和契丹大军决战的时刻,为了保护李尽忠不惹火烧身,侏儒狠下心来,痛下杀手!”
元芳倒抽了一口凉气:“好狠的胡人!”
狄公道:“侏儒既狠毒又狡猾。龙五被害案中,侏儒在杀死龙五前还利用被害者杀死了阿史那?宏,这次她故伎重演。她暗中观察到了宋大正和夫人蓝氏的往来,便想出了一个极好的计策。她首先用金龙锁杀死了夫人,然后用提前偷来的六页锤锤击夫人蓝氏的头部。这样,根据六页锤的唯一性,我们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宋大正。如果宋大正被证明有罪,那李尽忠便可以将右营收归自己麾下,名正言顺地将整个天师纳入掌心!事情的发展果不其然,扮演青铜冥将的孙万荣顺理成章地拿下了右营。马兰姑娘证明了六页锤并非宋大正所用,这也印证了我的发现,因为我观察伤口时,发现最深伤口的倾斜角度近乎水平,而一般人举起六页锤击杀人时,会造成垂直的伤口。于是我从夫人头部伤口的角度得出结论,行凶者是一名个子不超过四尺的孩童。但马兰姑娘和我的发现于事无补,因为宋大正毕竟和夫人私通过,无法洗脱最终的嫌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尽忠、侏儒和孙万荣演了这样一出戏,将宋大正的军权夺走。”
元芳愤恨地说道:“好一个歹毒的计策!”
狄公道:“夫人蓝氏被害案完毕后,李尽忠掌握了右营。为了他最终的邪恶目的——”
元芳插嘴问道:“大人,李尽忠究竟想干什么?”
狄公道:“李尽忠——不,窟哥雄手刃了亲阿兄,非常后悔,在将军府中的那个敏感玉牌证明,他仍然思念着阿兄。或许是出于悔恨,他将自己的鲁莽归罪于天朝。他认为,如果没有天朝,他和阿兄仍会幸福地生活在契丹。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将天师引入覆灭!孙万荣扮演成青铜冥将杀害百姓,正是为了造成恐慌,给天师大军征讨的机会!”
元芳咬牙切齿:“恶毒!真是恶毒!”
狄公道:“天师离开凉州后,转向契丹的突厥大军围住了凉州城。侏儒在城里配合,将从有毒的藤蔓——油麻藤中萃取的毒粉投入井里。因为马兰姑娘杀掉了不少契丹细作,缴获了他们的毒粉,所以凉州城的损伤减到了最小,只有军营中的几十名士兵感染。你我处置迅速,将他们隔离后,并没有形成瘟疫。一计不成,侏儒又来到粮仓对过的木楼二层,用冰晶制作成凹凸镜,设置好角度,将太阳光线汇聚在粮仓顶部的稻草上,引燃了粮仓,也让我根本没有头绪找到幕后黑手。直到我来到噬魂谷的山洞中,发现了冰晶石的奥秘,才逐渐有了推断。这冰晶石作为制水成冰的极寒之物,一定是将夫人、阿史那?宏、龙五杀死的武器,并且是制造粮草走火案的工具。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断。我将夫人的墓打开,重新验尸,得到了确认的伤口之后,才将所有琐碎的线索连成一片,还原整个阴谋的全过程。”
元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幸好大人及时发现了侏儒的真实身份,才将我从她手中救出。大人,虽然我会些武功,也跟随大人经历了不少大小危机,但没有您的这声呐喊,我无疑会丧命于一名侏儒之手!”即使到了现在,想起在十八层地狱的鬼屋里,侏儒那双幽幽的眼睛中散发出来的阴暗杀气,元芳仍然心有余悸。
“我左思右想,最终明白了李尽忠的诡计。他正是要带领中军三万人以剿灭噬魂谷恶鬼为借口,让三万士兵承受那毒雾之苦。孙万荣知道机关所在,放出毒雾后,阳气下沉,阴气袭来,士兵呼吸困难,而饱吸阴气的油麻藤则生长迅速,乍一看,还真像缠绕士兵的鬼魂触手般骇人。士兵们吸入阴气中毒,又受到巨大的惊吓,还不知道解毒之道,那我三万天朝男儿便会重蹈东硖石谷之战的覆辙,永远丧命于此。而李尽忠——窟哥雄卑鄙的目的也便达到了。如果计成,他就重创了天师,间接为契丹赢得了草原上的霸权。”狄公又道,“所以我不敢停留。你我杀掉契丹使者后,解了凉州之围。万万没想到,阿史那?温博前脚刚刚誓言重新结盟,后脚却又陷害我等,将侏儒李兰的尸体放入了噬魂谷中。”
“大人,您的意思是说,侏儒的尸体是突厥人放的?”元芳问道。
狄公怒道:“没错,我怀疑这是那个瘦若螳螂的军师的建议。突厥人一定是知悉契丹人和天师在噬魂谷将有一场对决,因为你我和天师中军正在朝噬魂谷集结。他们唯恐这把火烧得不够旺,所以便顺水推舟,将李兰的尸体给了契丹的先锋队。在契丹大将军的授意下,这些契丹人将李兰的尸体抛到了噬魂谷。这样,李尽忠便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我们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