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今品并没有被唐三娘的样子所影响,依旧保持着最大限度的谨慎。但他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唐三娘的意志,很明显的中毒症状,但她还能将自己恢复成这样的状态,骨子里真的有一种超出正常人承受极限的意志力。
“你觉得我们的比斗已经快结束了是吧?”唐三娘在问。
毛今品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即便现在从唐三娘身体各方面的迹象来判断,他仍是非常肯定这样的结果。
“可是我还有毒料没用呢,你的意思是你承认自己输了?啊。”唐三娘很是轻蔑地说,但说到最后轻“啊”了一声,喷出一口带血腥味儿的气息。可见此时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被巨大的痛苦煎熬着。
“你还有毒料!在哪里?”这是毛今品最大的惊讶,他怎么都没想到唐三娘还有毒料。
唐三娘没有说话,而是抬起手将手腕送到口边,一口咬下。血从腕口涌出,很快布满了手掌,并顺着手指不停滴落。唐三娘把满是鲜血的手伸向毛今品,在他胸前一尺半的位置停住。
她在等,等毛今品将手伸过来握住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她知道毛今品会这样做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将唐三娘放在眼里,因为他是用毒的绝顶高手,因为用毒的绝顶高手对一种他毫不了解的毒料有着绝对的好奇心,因为除了绝对的好奇心外,唐三娘在言语间还使用了“性情惑”的技法。
结果真如唐三娘所料,毛今品握住了唐三娘的手,两只手攥得很紧,就像即将永远别离的亲人。
“你!……”毛今品惊愕住了。就在两只手紧攥住后,他能感觉到一股汹涌之势从手上传递过来。同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幻景,成片的虎齿毒刺昂和漫天翻飞的黑婆鸦一起朝着他迎面裹挟而来。
汹涌之势是唐三娘流淌的血带来的,那血刚沾上毛今品的手便立刻渗入肌肤,进了血路。然后快速地往全身散发开来,速度快得他都来不及思考如何应对。而这血还在不停地从唐三娘腕口流出,继续往毛今品肌肤、血路中渗入。
“你就是毒料?”毛今品问这话时身体有些颤抖。
“是的,我就是毒料。”唐三娘刚才的状态已经完全没有了,她抖得比毛今品厉害得多。
“是用黑婆鸦的粪便将自己培成毒人的?”
“是的,但现在已经远不止黑婆鸦粪便了,还加入了你的那五种毒料。”
“可是你最初进宫后,我三次都没有查出你身上带有毒性。”
“是因为那时候黑婆鸦还没将毒料带进来,我身上真的没毒。”
“你应该慢慢摄入微量毒料,在达到适当的毒性后再慢慢析出。这才是以己身培毒料做兜杀人的正路子,才可以在杀人之后仍保住自己性命。”
“本来意图是这样的,可是情况突然改变了,我也只能仓促应变。因为我必须杀死你,否则我的刺局没法成。”唐三娘此时再也站不住了,她跌坐在地,但依旧不舍不弃地牵拉着毛今品的手,“原本我的确是以微量毒料摄入,然后慢慢转而施加给符皇后。但是你觉察出符皇后的症状是中毒,并且一路追查到了黑婆鸦。所以这个时候我只能临时强加毒料分量,先设法在符皇后身上下足了必死的药料。之后时间或许有长有短,但符皇后必定会被这毒料毒死。”唐三娘越说气息越急,口中不时有黑血涌出。
“你这么肯定你毒料的效用?”毛今品的身体也渐渐弯下。
“杀死你之后我就能肯定了。因为无人能像你一样在短时间内查出黑婆鸦粪便的毒性并找到解救方法。而且杀死你之后,也就没人知道符皇后是中了黑婆鸦粪便的毒,更不知道黑婆鸦粪便的毒性特性。既无法解毒,也无法按此特性追踪到我宫外的同伴。”唐三娘这话说得很情愿,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她最放不下的已经托付给了齐君元。而毛今品一死,不但确定刺符后的刺局能够成功,同时也保证了齐君元不会有任何危险存在。
“可是加大分量的黑婆鸦粪便服下后是会立死的,你怎么可能没事的?而且我刚才也没有看到你服下大量黑婆鸦粪便,怎么能一下将自己变成剧毒的毒人?”毛今品以很夸张的表情发出疑问,说话间也开始有黑血从嘴角溅出。
“我之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黑婆鸦的毒料是可以用芦叶汁芦叶水包裹住不发作的。我就是在服下毒料的同时服下了大量老芦叶熬的水。”唐三娘已经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了。
“我知道了,你刚才用鸡毛引吐,其实是为了吐出那些芦叶水,这样就能让体内大量的黑婆鸦毒料快速发作。”毛今品说这话时也顺势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毛今品坐下后,唐三娘已然躺倒在地。她此刻真的很想笑,但身体所有神经末梢已经开始麻木,让她笑都笑不出来。不过她还能想,因为今天这场斗毒的局她做得真的太漂亮了,实在值得她用生命最后的一点时间回想一遍。
从一开始唐三娘就知道自己用毒不是毛今品的对手,所以她要想杀死毛今品真的不大可能。但是当毛今品发现了黑婆鸦后,逼迫得唐三娘必须加快刺杀符皇后的节奏。于是她加大三倍的量服入黑婆鸦粪便,然后乘着在滋德殿作法祛秽除垢的机会再一次设置在可以转嫁部分毒性到符皇后身上的器物上。这一次加大毒量之后,残留在唐三娘体内的毒料已然进入内腑器官之间,无法析出和化解,即便唐三娘没有立即死去,但在一段时间后还是会丧命。所以唐三娘决定索性服入所有黑婆鸦粪便毒料,先用芦叶水封裹在腹中,然后过来找毛今品斗毒,将芦叶水引吐出来,让黑婆鸦粪便毒料和毛今品加诸给自己的所有毒料在体内融合发作。只顷刻间,她就成了一个剧毒的毒人,她的血比黑婆鸦粪便的毒性还要剧烈许多许多倍。她要以自己的性命换取毛今品的性命,只有杀死毛今品,自己做的刺局才能真正实现,而自己的牺牲也才不会白费。
“你别死!你告诉我,你是如何下毒给符皇后的。是用的什么途径?”毛今品无力地摇动着唐三娘,他几乎是在哀求。如果这个下毒的途径不知道,他死都是无法瞑目的。但是唐三娘已经没有反应,就算她能听到毛今品的哀求她也无法回答。麻木的神经已经连强笑一下都不行,更不要说说出话了。
但是唐三娘残留的最后意识还是回想到了这一幕,因为这是她极为得意的另一设计。人摄入微量毒料之后,身体是会有一定自主防护和排出功能的,除了随粪便、汗液排出一些外,最大的排出位置是在头发。所以鉴别一个人有没有慢性中毒,除了检测粪便、汗液外,最直观的就是看头发的变化。
唐三娘不断微量摄入毒料,那么就会在头发上积聚了很大的毒性。所以每次祛秽除垢时,她都会将符皇后的梳妆台作为一个重点位置,而重点位置中的重点则是梳子。当然,她不会将那梳子刻意摆弄,那样旁边很多人看着肯定会觉得行为异常。她只是很随意地在辫尾上试梳两下,这动作几乎所有拿起梳子的女人都会做。因此谁都觉得很是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唐三娘那两下已经是将自己头发上一些很微量的毒素黏附在了梳子上,当符皇后早晚使用这梳子时,毒素便会顺着发根、头皮渗入。而使用过一次之后,梳子上的毒素几乎全被头发和头皮剐蹭、吸收了。所以当白天毛今品几次去查辨施毒途径时,虽然也查看过梳子,却没能从上面发现任何异常。
毛今品此刻也躺倒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唐三娘的答案了,这应该是死后留下的最大一个遗憾。如果再有其他什么遗憾的话,那肯定是自己死在了唐三娘的手中。不是因为唐三娘不是真正的高手,自己被她害死觉得很冤,而是因为唐三娘使用的是一个非常无赖的方法,一个不管是高手还是庸才都不会使用的方法。用毒者斗毒都是要对手死、自己活的,可唐三娘却是要自己死,然后将对手带着一起死。谁会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杀人方式,而他毛今品偏偏就碰到了。
《后周记·符后》中有记:“符后症及膏肓,宫中一巫一女平日蒙恩,以死替主求寿,饮毒殒命后舍。”这段历史文字记载的是符后病重时,宫中有一个巫师和一个宫女用巫术替她求寿,服下毒药而死。这估计说的就是斗毒双双而亡的唐三娘和毛今品。毛今品本就是宫女装束,另外说成是男子的话反容易乱言猜测,所以书籍上索性写成了宫女。
符皇后那一晚晕倒之后,经太医救治一夜才醒来。自此再不能自如而行,只几步便天旋地转、天昏地暗,需要有人搀扶才可勉强行走些距离,再要去菩提别院都是乘坐的抬辇、行榻。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卧靠状态。但这情况符皇后并没有让人告诉周世宗,因为此刻对南唐的战事正在紧要关头。虽然符皇后并不希望烽火连绵、苍生涂炭,但她更不希望周世宗战事失利、大周受损。
要想尽取淮南,必须强兵据江。周世宗提出的这一点的确是不可辩驳的战略真理,也是大周面临的实际问题。南唐长江水军强大,大周即便占领了淮南一带,肯定会遭受连续不断从各个江段发起的反扑。即便南唐不能将淮南夺回,但此处战事持续不停,大周将会有众多兵力被拖滞在此地。而一旦时间拖得太长,不仅粮草钱资的花费不计其数,国力不堪重负。而且周边其他国家虎视眈眈,特别是北汉、蜀国、辽国,它们两个在北,一个在西南,如果都窥准这个时机动手的话,大周将四面受敌。所以周世宗想占住半边淮南不无道理,这至少是南唐能承受的结果。而且南唐淮南的陆上兵马不是大周铁骑的对手,也组织不起来连续的反击。
而现在既然确定要拿下整个淮南,就必须组织一次长江上的水军对决,在极短时间里一举摧毁南唐长江的水军力量。目前大周在长江中的水军力量加上吴越海上战船和南平借用水军仍然无法与南唐水军抗衡,只有将淮河中的百余艘楼舰和缴获南唐淮河水军的数百战船调入长江,整体力量才能与南唐水军一战。
楚州西北,苍茫大地,旷野无边,冬天的最后一点寒风已经再不能让铁甲如冰。河边的杂树虽然未曾显示一点绿意,但摇曳之中已经显露出无限生机。
一队快马踏破河边的枯草,溅起已经开融的冻土,直往鹳水南端而去。当鹳水河边越来越窄变成一道溪流之时,马队最前面的一匹蹿火飙神骏猛然勒住,双蹄高抬,发出吸溜长鸣。
为首的蹿火飙站定后,喷着粗白的鼻息打个旋儿,是在等后面一匹被众多马匹四面护着同行的金镫宝鞍银雪锥。银雪锥很快也奔到了,在还距离十几步时便放缓速度稳稳地在蹿火飙旁边站定。
“皇上,就是这里了。”蹿火飙上的赵匡胤用马鞭朝前一指,“鹳水此名由来,就是因为其水面由宽阔到狭窄,就像一只鹳鸟的样子。身体是宽阔处,连接淮河,此处就是到了那头颈处,水面狭窄如溪,直至终了。但是从终了处再往前,便又有宽大水面直通长江,是属长江水道分支。”
“由此处过去有多远?”周世宗一边看一边问道。
“一马急冲之地,然后便能见阔水。”
“你是想挖宽挖通这头颈?”
“是的,这可能是现在淮水战船入长江的唯一可行途径。而且开挖速度快的话可以给予南唐长江水军突然的打击。”赵匡胤希望自己的想法得以实施。
“之前工事营怎么说?”
“工事营监事李潢带勘探使、凿筑大工长看过了,都说不可行。说工事营不具备如此开挖能力,耗费的时日工物都会极为巨大,会得不偿失。”赵匡胤照实回道。
“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啊。”周世宗说着话又纵马往前几步。
“用官力、兵工或许真的是不行,那是否可以考虑征用民力呢。”赵匡胤驱马赶上周世宗。
“民力?民力……此时我们刚占淮南,民情不稳、民心不驯,马上便征用民力会不会加重冲突?”周世宗不无忧虑,灭佛之事给他的震动至今未曾消除。
“战事之地,非常手段也是正常,百姓也知道真有什么牵及自己的事情皆是无可奈何。待淮南尽收囊中后,皇上大可大赦淮南废捐免役,安抚民心。”赵匡胤的方法可以说是唯一合适的了。
周世宗沉吟一会儿,再抬头四顾旷野流水,然后振声而言:“来人,传旨,即刻调动楚州当地所有民夫,再征用周边所有可劳役的男子,协助工事营挖通鹳水。”


第十章 多重战局
依旧策
就在周世宗下旨征用楚州民力开挖鹳水之际,有五匹快马在往寿州大周军营疾奔。这五人中有一人是御前传信使,还有四个是护送他的带刀侍卫,他们此趟是要将宰相范质的一份折子急送到周世宗手上。
符皇后现在已经卧床不能动了,一昏迷就是一两天时间,水米难进。即便符皇后自己一再叮嘱此时不要将此事告诉周世宗,等淮南大战结束后再作打算,但是范质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将此事立刻告诉周世宗,再要拖下来,万一符皇后真的哪天突然归天,世宗面前他们是万难交代的。
传信使刚过淮河,他们的行踪便被虎豹队的先遣卫发现。距离大营还有十几里路程时,赵匡义在半路上拦住了传信使。
“大人如此急赶是要往哪里去?”赵匡义明知故问,他其实是要套取传信使此行真实意图。
“啊,是赵将军,我要急见皇上。皇后病重,宰相大人拟了折子要将详情告知皇上。”那传信使认识赵匡义,然后此番传递的又不是什么机密,所以如实相告。
“啊,是这么回事呀。”赵匡义眼珠转动一下,“皇上去了鹳水查看地形,你若不急便随我到附近的小店休息一下,吃点酒饭。你若急的话,那我可以陪你马上赶往鹳水去找皇上。”
“很急,宰相大人在我临行时一再吩咐,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折子递给皇上。”
“那好,我们现在就赶去,你们随我来。”赵匡义说完后调转马头在前面领路疾奔,后面五匹马也紧紧跟上。
半个时辰之后,在一个荒废无人的野村里赵匡义推倒一堵碎石垒成的矮墙,掩盖了一个早就废弃的腌菜窖。在那个腌菜窖里有五具尸体,一个传信使,四个带刀侍卫。
当知道传信使此来的目的后,赵匡义马上想到了这个无人的野村。所以不管传信使答应他休息吃酒饭还是直接去找周世宗,他们都会被带到这里并死在这里。如今的赵匡义很固执地觉得,大周征讨南唐就是在替他抢夺天下。而现在淮南之战已经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时刻,他决不能允许此时出现任何意外,哪怕是符皇后病了、死了都不行。所以传信使连同那份折子必须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之后,赵匡义冷峻阴狠的目光再次扫视了一下周围,确定自己所做无人发现后,这才上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