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皇后开始挣扎,就像刚才她在睡梦中一样。但她的挣扎仍是那么的无力,也和睡梦中一样。符皇后张大了嘴,她想喊,她现在终于想到自己应该喊人。可是就连胸腹间出来的气流都是无力的,无法震动声带发出她想要的声音。她甚至连闭上眼睛的想法都无法办到,无力拒绝看到那双让她极度恐惧的眼睛。
也和睡梦中一样,符皇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哀呼。但是声音却极大,就像积聚到很高的水位一下冲破了堤坝。随着这声哀呼,符皇后不是从梦中醒来,因为她本就是醒着的。当然,肯定也不是睡过去,没人会在一声高声哀呼后睡过去,只会是晕厥过去。
还是很奇怪,符皇后的这一声哀呼竟然依旧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凌晨,才有人发现符皇后躺倒在大殿的地上。
醒来后的符皇后说了自己夜间的经历,但是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不要说她曾发出高声哀呼,就算她之前梦中惊醒、起床下地,那都是会有贴身宫女觉察的。而她还行走到靠近大殿门口的地方,那是连外面暗哨、巡查护卫都会发现的事情,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觉察呢。但她又确实躺在了大殿门口的地上,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莫不是真的有夜鬼入宫作祟?
这便是民间流传的“夜鬼惊宫”,说法众多,不知何为正解。但是谁都未曾料到,这会是一场已经开始实施的刺局。
同样是在这样一个槐夏阴月的夜晚,蜀国后宫中两个鬼魂般的黑影却在进行着一场交易。这是一场在要挟与反制中进行的交易,一场双方全心为了别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交易。虽然只有两个人,却交易得惊心动魄。
楼凤山从渐缓的剧痛中喘过一口气来,抬起头,脸上挂满晶莹的鼻涕眼泪。剧痛的过程中,他没有弯腰蜷曲,更没有满地打滚。不是他不想,一个疼痛到极致的人是不会再顾忌任何尊严和形象的。可是他不行,他只能直直地挺立身体站在那里。因为只要身体微微一动,那疼痛便会成倍增加,就像有什么尖锐的物体要从自己身体内部钻出来一样。
阮薏苡看着楼凤山痛苦的样子,脸上露出些讶异。她没想到楼凤山有这么痛苦的反应,心中都有些怀疑自己这回下的蛊是不是有异于以往。蛊的作用虽然是由内而外的,但最多是在自己心意控制下蛊虫的内钻内嚼。腹痛难忍满地打滚是在她预料中的,之前她拿一些囚犯药人试验时也是这样的反应。可是楼凤山痛不能动,这其实意味着他疼痛得连最起码的疏解发泄途径都没有。
“那事可行吗?”阮薏苡冷冷地问了一句,这其实已经是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了。
“可行,但绝不行!”楼凤山的回答很简短很无力,这样的状态其实越发显出了他的坚定。
“你不怕我再驱动一次让你肺腑俱烂、疼痛而死?”阮薏苡这是恐吓,她知道给楼凤山种下的蛊才一月不到,刚刚成形,最多只能是制造一些痛苦而已。要想嚼腑破体,至少要在人体中孕育一年才成。
楼凤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眯着眼睛在做深呼吸。那样子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又像是在恢复体力。
阮薏苡耐心地等待,她并不着急。自从那天她以一吻将蛊种送入楼凤山口中之后,她就已经确定这楼凤山是自己的人了,完全被自己所控制。虽然今天连驱三次蛊虫都未曾顺利达到自己目的,但阮薏苡知道这只是还没到火候而已。没人能承受比死还难受的痛苦,楼凤山应该也不例外。
“你还在等?真有耐性。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情绝不可行的嘛。”楼凤山显然是缓过来了。
阮薏苡依旧感到意外,楼凤山不仅痛苦状态比她预料中的要剧烈,恢复的速度更是比她预料中的要快许多。但她仅仅是感到意外,并未斟酌一下其中是否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我还在等,我相信你会改变主意的。”阮薏苡仿佛是在深情地告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终究会有我受不住的那一刻。但是我真的不能那样去做,就好比有人要逼迫你对花蕊夫人下手,你也会如此坚持。”
“是的,我也会坚持。但问题是你凭什么坚持?你觉得还能扛住第四次痛吗?或者再过几日,你腹中蛊虫又熟一点,那你连一次都坚持不下来。所以你没有任何凭借来坚持,现在坚持的是我,一直可以坚持到你回心转意为止。”阮薏苡语重心长。
“你也没有凭仗坚持,如果再有一次痛,我将咬舌自尽。”楼凤山说得很轻松很随意,一个人如果经历过生不如死的痛苦,都会这样轻松随意地说出这种话来。
阮薏苡眉头微微一皱,身上驮架所挂的各种瓷瓶发出几声轻响:“需要的话,我可以加些药物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想死怎么可能死不成?我可以答应你去将蛊虫下给我外甥女,那你总得放我走吧。走了之后,我可以有一百种死法,甚至可以直接去找花蕊夫人同归于尽。哈哈哈,对了,同归于尽!这应该是个最好的寻死方法,哈哈哈!”刚刚还被痛苦折磨得气不能转的楼凤山突然之间扬眉吐气、万分得意了。
驮架上的各种药瓶发出连串清脆的碰撞声,但真正震动的不是那些瓶子,而是阮薏苡的心。楼凤山的话不仅瞬间将她原来的打算撕扯得粉碎,而且还直击到她最为软弱的部位。她完全没想到楼凤山骨子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子狠劲、无赖劲,如果真要那样做的话,反是将她和花蕊夫人陷入绝境之中了。
“你是在逼我,那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痛死。”阮薏苡说这话时其实已经很是气弱。
“我早就给人留下话了,如果我死了,会有人告诉大家是你干的。然后还会有人追究到蜀皇那里,再由你牵扯到花蕊夫人身上。你觉得这后宫争宠、纵亲行凶的罪名要落在花蕊夫人身上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她那一统后宫的位置就会被我外甥女替代了。这样的话我就算死了也值当,呵呵,来吧、来吧,我在等死呢。”几句言语之间,楼凤山反倒成了要挟的一方,以自己的死来要挟。
阮薏苡沉默了,她没想到明明是自己稳稳握住的一只槌柄,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一条无法掌握的滑鳝。不,还不仅仅是滑鳝,而是一条狡蛇,突然就扭着身体反咬而来。
楼凤山也不再说话,现在轮到他耐心地等待了,等待阮薏苡改变她的初衷,更换其他条件。
沉默了许久,阮薏苡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没人愿意痛苦地死去。哪怕他的死会带来许多好处,那好处都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所以自己手中掌握了楼凤山的命依旧是有价值的,只是这要价不要太高,让他能够承受。
“既然你坚持不对你外甥女秦艳娘下手,那么换另外一个人。”
“不能是我儿子。”楼凤山反应很快。
“呵呵,放心。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阮薏苡只有笑声没有笑意。
“给我什么条件?”
“成了之后撤了你的蛊虫。”
“好的,我做!”楼凤山的反应和世间所有人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不是对自己的亲人下手,那么就会不惜一切手段来争取自己的生命、解除自己的痛苦。
“下次我过来带给你要下的蛊虫。到那时你体内蛊虫也已经熟透,你若反悔,我可以让你随时随地死在任何地方,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我所为。”阮薏苡这话倒不完全是恐吓,一旦蛊虫成熟,在一定距离内她真可以让楼凤山随时随地破体而死。
“我相信你说的,不会反悔的。告诉我给谁下,好早做准备。”
“现在说给你知道也不怕,就算你去告密,我也完全可以说是你和秦艳娘在陷害我,从而陷害我家小姐,到时候倒是对你家不利。”
“应承了你就不会泄露,说是谁吧。”楼凤山倒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蜀皇孟昶。”
“啊!……”
借皮说
大周水军在一路顺水而下直奔金陵的途中突然间诡异地消失了。南唐各水路大营调兵遣将拦截围堵的一系列计划全落了空,就仿佛重重一拳打在了垂纱之上。李弘冀是最能觉出此事可怕的一个人,因为这并不是敌人被消灭了或退走了,而是自己这边看不见敌人了。而和一个自己看不见的敌人对抗,那是没有胜算的。
大周水军消失之后,李弘冀一直都在思考大周此举的真正企图。但是还没等他窥出其中蹊跷,更未来得及对此事作出相应的对策,便因为齐王李景遂被刺之事而被禁居。于是李弘冀在被驱往汤山峪之前给韩熙载写了封书信,让他遣人查清大周水军到底藏匿于何处。否则这一隐患存在,早晚会对南唐造成巨大威胁。
梁铁桥便是韩熙载派去查找大周水军的。他原本作为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瓢把子,对沿江上下的地理环境极为熟悉,而且江湖上朋友众多,打探消息比别人要容易许多。但是韩熙载却没有料到,正是因为梁铁桥出身于一江三湖十八山,所以他完全没有将查找的点放在江中洲。因为他感觉中很自然地认为一江三湖十八山还和自己做总瓢把子时一样,绝不可能和大周合作。而且在查找过程中他还和水军行使营接触过,了解到南唐润州水军大营以及其他沿江水总调来的兵船藏于江中洲,以作突袭和后援之用。所以梁铁桥更加断定大周水军不可能藏匿于江中洲,童正刚他们胆子再大,都不敢同时接纳对仗两国的船队驻扎。一旦双方发现后火并,无论胜方败方都会迁怒于一江三湖十八山。
但是梁铁桥怎么都没有想到,此时的一江三湖十八山已经不是他在的时候了。做主的人没主意,有主意的人却有可能是故意出的馊主意。他更无法想到,一些原来他身边的,或者是后来新入伙的,不仅存着包天的胆量,而且还存着逆天的企图。
大周船队从江中洲暗藏河道驶入,最终在一处较为宽敞的河道沿一边停靠住。江中洲水道被重重芦苇拥住,即便是在最宽处也显得很是狭窄。所以只能单船前后一字排列停靠,这样一旦有什么情况,至少要保证船只可以旋转调头。
船都停好之后,一江三湖十八山里派来引船入河道的向导便一再告诫大周水军不要随便上岸。即便有必要上岸也不要进入芦苇滩中太深,只可在沿河百步之内。因为这些芦苇滩的深处有一江三湖十八山布设的特别防御,然后还有生于此处的毒鱼毒鸟凶悍非常,一旦惊动很难制止,势必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所以还请大周水军严守告诫,以免大周与一江三湖十八山之间造成误会和猜疑。
大周水军指挥使司超并不相信向导所说,心中暗自觉得这些都是故意恐吓。是怕自己的人窥出岛上的地形分布,日后会对一江三湖十八山的老巢不利。
但是这次随水军同行的人里有赛须龙张锦岱,他曾经和赵匡胤闯过江中洲,亲身在“曲水回天”中体会过命无幸存的绝望,所以完全相信向导所说。而当他将自己的经历讲述给司超和一众水军将领听了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动容。他们知道张锦岱不会说谎,也没必要说谎,更何况他所讲述的经历中还有赵匡胤在。所以回去之后都严令自己手下不得随意上岸,更不可深入芦苇滩。
张锦岱出身江湖,虽然已经为将多年,但是江湖的一套习惯却从未改变。虽然他替向导佐证了说法,但是他自己在进入一个新环境后会立刻对周围进行一番查看。这不仅是一种自我防护的经验,同时也是看一下周围有没有自己可利用的条件。
张锦岱带着几个亲信下了船,往芦苇滩中走了也就一百多步便不敢往前走了。因为此处不仅地势低洼,芦高蒿密,而且再往前去的情景和他上次闯入“曲水回天”是一模一样。只是这里布置的芦苇苇叶苇头有些垂乏,生长得不太精神,看样子像是刚刚移植过来或整修不久。而芦苇丛之间的路径也是泥沙泛混,边沿芦根、沙泥并不整齐平滑,应该是开垦出来没多久。张锦岱虽然没有继续往前,却是横着又走一段路。他发现这里的“曲水回天”虽然像是新设置的,但是范围却比之前自己所见的那个大多了。上次那个自己一伙人在其中循环几次都回到原来地方。每次循环所用时间都不是太长,可见那个“曲水回天”的范围并不非常大。而这一回横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始终是在沿着“曲水回天”的外边缘在走。由此可推测出这一处的布设不仅仅是一个“曲水回天”,而应该是由好多个“曲水回天”接续而成的。
张锦岱心中此时有些疑惑了。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曲水回天”主要有两个用处,一个是为了护住总舵,还有一个是为了在双峰潮合冲江中洲时让帮中的船只有一处可稳住的安全区域。而现在江中洲新设置了范围这么大、连续长度这么长的“曲水回天”,其用途到底是为什么?再从走向上看,设置的走向好像是沿着河道而行。那么会不会就是为了阻困住周军?
张锦岱突然间想到大周船队所处的狭窄河道,想到两边的重重芦苇滩,那都是遇到攻击之后无以倚仗反击的处境。如果河道两边再被“曲水回天”困住,遇到攻击之后连上岸逃脱的一线生机也都没有了!顿时,张锦岱的冷汗下来了。虽然还不清楚别人的意图,但他至少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如果对方是想借这环境和设置对大周水军不利的话,那向导为何要事先告诫?而且这一回是自己传书信与童正刚他们联络的,他们知道自己在船队中,那么仍采取这样的方式对付大周水军不就太随意一点了吗?更何况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对付大周水军?现在一江三湖十八山有很大一部分利益是与大周关联着的。”张锦岱不是个草率的人,他很快就回过味来,觉得此中应该另有隐情。
就在这时,他们几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音量不高的唿哨,众人立刻抽拔兵刃回身。绿色芦苇的遮掩中有一个穿水绿色劲服的人,用同样水绿色的帛巾遮面。如果不是他主动发出那声唿哨,真的很难发现此人就跟在身后。
“你随我来,私下里有些话说。”那人伸手指一下张锦岱,然后转身就走。
张锦岱眼珠一转,马上跟了上去。他没有将背后枪囊中的枪抽出,却是暗暗握了一把飞石在手中。有手下想阻止,有亲信想跟随,但张锦岱横手臂做出个止住的手势,口中断然说了句:“都在此处等我。”话说完立刻快步追上,很快便与前面绿色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密密的芦苇丛中。
张锦岱紧跟前面的绿色身影,始终保持着十二三步的距离。在这过程中张锦岱每走一段便会在合适位置随手摘下一片苇叶或折断一根嫩枝,留下记号以保证自己还能走回去。
绿色身影是往“曲水回天”的方向走的,一路虽然七扭八拐,但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的直线距离。当再次站住时,张锦岱发现,他们已经是从“曲水回天”的阻挡中穿行过来,到了阵形的另外一边。而刚刚他们所走的路径完全不是“曲水回天”中设置的路径,而是在一些芦苇中穿行。所以可以肯定前面的绿色身影是非常熟悉此处布置的,他应该是带着张锦岱从两个相连的“曲水回天”交接缝中穿过的。用坎子行的术语来说,这就是安全的坎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