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宗在符皇后动情动理的劝导下,也不由心有松软。他倒不是为符皇后普善天下、德泽四方的言论打动,而是心疼符皇后如此不惜心力、体力地劝说,像她这般气衰血虚的体质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所以周世宗暂缓了人马推进速度,这一盘桓便在路上耽搁了一月有余。
但是一个人的到来让周世宗再次坚定了伐南唐、夺淮南的信念,因为这人带来一个重要消息。而这个消息注定了周世宗如果不借助此时动手的话,那么以后就有可能是别人对大周动手了。
冷夜奔
带来消息的人是薛康,带来的消息是关于宝藏皮卷的。薛康本来是带虎豹队特遣卫潜入南唐攻袭一江三湖十八山总舵的,虽然最后没能将一江三湖十八山灭了,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一个宝藏皮卷的信息。于是一路追踪锲而不舍,直至知道那皮卷已经落在了南唐郑王李从嘉手中,并且已经献给了元宗李璟。
薛康知道,宝藏皮卷到了李璟手中后,以自己的能力和实力便再难追抢到手了。现在只能由国家层面出手,从军事上打压,那才有可能将皮卷逼出来。所以他急急转回大周,来见周世宗汇报情况。
薛康私自带虎豹队先遣卫去夺宝藏皮卷的事情,其实有不少人在周世宗耳边刮过风,包括赵匡胤。这些人的意思无非是薛康贸然行事,也不向皇上和顶头上司赵匡胤请示汇报,肯定是存了私心,想自己吞了那笔巨大的财富。
但是周世宗可不是个耳朵根子软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称为五代十国时最杰出的帝王。他本身就是行伍出身,做过下级官员,能体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无奈和需要。更清楚地知道像薛康那样一家老少全在京城里的,怎么都不会做背叛朝廷、欺君罔上的事情。所以他虽然听到不少对薛康不利的话,却始终未曾派一人前去寻到薛康,将其追回。
薛康是寻到洪河县见到周世宗的,此刻大周各路兵马已经全部辗转运动到洪河附近的平原地带,只等周世宗作出决断,便可分几路直扑南唐境内。
薛康见到周世宗后,将自己前后经历细说一遍。其中特别强调了几国秘行组织都动用了最强实力对此宝藏皮卷展开争夺,足以确定这个皮卷的真实性。另外就是江湖上传言,这个皮卷指点的宝藏所在的位置极大可能是在蜀国境内。再有就是潭州天马山下明明是蜀国不问源馆夺得宝藏皮卷的,但后来却有人将皮卷暗中送至金陵,这其中有怎样的变故谁都不知道。而这件事情之后,蜀国赵崇柞带不问源馆的人秘密进入南唐金陵。
在听到薛康带来的消息之后,周世宗沉思了好久。他首先想到蜀国得到宝藏皮卷之后却转而派人送到南唐金陵去了,这应该是和大周伐蜀有关。应该是蜀国与南唐之间达成了某种协定,以此皮卷为定金,让南唐出兵夹攻大周以解蜀国困境。而蜀国可能已经知道宝藏的确切位置是在蜀国境内,所以才慷慨地以宝藏皮卷来做交换。因为就算拿着皮卷,要想开启宝藏还是得进入蜀国才行。
想到这里,周世宗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这个宝藏不但可以让某些国家迅速富强起来,而且还可能让国家和国家之间结成最为牢固的联盟。
宝藏在蜀国境内,不管谁获得宝藏皮卷都必须和它联盟。而蜀国被自己“游龙吞珠”夺了四州,一旦它迅速富强之后,很大可能会对大周开战,夺回四州,甚至一路东进、直取东京。而与蜀国联盟的国家为了能顺利获取到与蜀国共同开发的宝藏,在蜀国用兵之后肯定会全力配合,共同对付大周。这除了他们牢固的盟约之外,还因为盟国害怕蜀国一旦不敌大周,会被周军一路杀进,最终把宝藏也占了。所以盟国会拼尽全力不让蜀国战败,更不会让大周占了蜀国。而现在看来,这个盟国应该就是南唐。从各国现有实力来看,这是两个最具有与大周抗衡实力的国家。而且从地理位置上看,两国呈犄角状,可以从两面合对大周。
想到这里,周世宗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了。那就是赶在蜀国和南唐的交易实施之前,至少要将南唐的淮南一带拿下来。
淮南乃鱼米之乡,南唐全国一半多的稻米产于这里,南唐食用的食盐全部出自这里。只要将此处拿下,不仅可以完全化解大周粮盐紧张的窘迫现状,而且还可以要挟住南唐的粮盐供应。这样的话南唐有可能会用宝藏皮卷和自己交换,让自己归还淮南。即便不以皮卷交易,他们和蜀国合作后启出的财富还是会从采购粮盐的交易上慢慢易手给大周。另外从军事上考虑,拿下淮南后便有长江为屏障,可阻止和延缓南唐这只犄角的异动。
所以周世宗忘记了符皇后的劝阻,当机立断,连发数道谕旨。除了李谷的淮南道前军行营继续推进兵指寿州外,又命赵匡胤为二路行营主帅,带领禁军精锐轻甲马队直扑涡口。其意图是要直接越过淮河,迂回至南唐淮河水军大营南侧,然后从两岸合击南唐淮河水军。第三路主帅由李重进担任,带精兵杀向光州。这是要分散淮河水军沿河的攻防力量,这样才能找到他们的薄弱处作为突破口。
布置完这一切后,周世宗并没有放松,而是蹙紧眉头看着地图。过了很久之后他猛然一拍桌案,再传一道谕旨,命武宁节度使武行德率部攻楚州,然后截断海州与淮南的联系。同时沿着海岸往南推进,务必先拿下盐城县,再拿下静海制置院。这一路推进距离是最长的,可以说是孤军深入。但沿途没有大州大城,不会遭遇太大的兵力抵抗。
盐城县是重要的盐产地,南唐所有食盐几乎都是由此产出。将其拿下肯定会引起南唐恐慌,斗志上先就弱了。而静海制置院虽然只是个县制小城,没有重兵驻扎,但这个小城却正好在长江入海口,临江面海,更重要的是与东沙、西沙半江之隔。将那里拿下,可以让目前临时驻扎在东沙、西沙的吴越水军有安定的停靠处。这样就能为占领淮南后必然会出现的长江水军大战做好准备,另外后续以长江为屏障防止南唐反扑也需要有这样重要的水军驻靠点。
深秋早过,冬天已临,齐君元掐指一算,自己和庖天下、郁风行来到淮南已经一月有余。原来在夜间行走时还能遇到不少逃避战火远离家乡的百姓,而现在能遇到的只有一轮冷月、一路冷风和遍地冷霜。
也正是因为路上遇不到人了,所以原来夜间的驾车缓行重新变成了一夜狂奔。开始他们是一路直奔最危险的战争前沿,现在已经到了差不多最前沿的地方,所以他们的行进方向变成在东西线上各处的反复辗转。这种辗转速度是极快的,这更加体现出纸马灵驭夜间奔驰的能力来。这种辗转速度也是必需的,因为已经非常接近千军万马搏杀的战场,很有可能会被对战双方误会成对方奸细。虽然郁风行驾驭的车子没什么人能追上,但如果被别人大批马队合围的话,车子再快都是没法逃过去的。所以如此不断辗转而行,方向不定,是防止被大批马队合围的一个实用方法。
纸马化天骥虽然神奇,辕马拉着大车每夜都能纵横几百里。但这个可以逼出拉车牲口身体潜能的绝技还是有所缺陷的,就是不能持续。一夜跑下来就必须更换拉车的牲口,发挥过潜能的牲口必须休息十数日才能恢复,否则再跑立刻过劳而死。
不过郁风行每天总能找到新的牲口,即便是最为兵荒马乱的地带,他都能搞到极好的健壮骡马。而且从骡马身上的记号看,很多都是周军军营或南唐军营中所有。这是因为郁风行除了纸马灵驭的绝技外,他还熟悉各种牲畜的习性特点,并且学会了一种独特技法“唤牲哨”。这哨子可以用材料制作也可以直接用嘬嘴唇吹,吹出的哨声正常人根本是听不见的。这就类似于犬笛发出的高赫兹超声波,只有一些敏感的动物才能听见。所以连牲口在哪里都不需要看到,只需发出无声哨音,附近听到的牲口就会挣脱而来。
刚开始齐君元并没有觉得什么,像这样来回奔波追寻某个刺标的事情他以前也有过。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齐君元觉察出了一些不妥。因为他发现郁风行的驭马狂奔似乎是故意的,原来还忌讳在逃难百姓中成为被注意的焦点,而现在到了两国兵马对峙的地带,他反倒像是想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一路之上,庖天下的确寻到不少特别的标志,那是离恨谷中谷生谷客独有的暗号。但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收到有价值的信息,最终是什么刺活儿庖天下他们也始终未对齐君元说,就好像这一个刺活儿根本不用他直接参与一样。
白天休息时,齐君元在一些还有人的村镇中听到各种关于他们夜行的传闻。很多人都传说他们是阎王派遣出来的夜神,驾阴风车夜巡人间,这是淮南地带将有无数人死去的征兆。这种百姓间流传的传闻一下提醒了齐君元,如果他们三人是怀有重大刺活儿要做的话,为何不隐秘行事?为价一定要搞得连平常百姓都无人不知?再有,如此做法既然连百姓都注意到了,那么大周和南唐的秘行组织更会有所警觉。
一场战争,动用的是从明到暗的所有力量,包括秘行组织之间的。因为消息探听、暗杀和反暗杀、潜伏内应,都是需要秘行组织先行动作的。而战略之地出现这样的怪事,不管哪一方都会防备会不会对己国不利。所以两国的秘行组织现在肯定已经展开调查,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开始设兜搜捕。只是他们的行动尚未与纸马灵驭的速度应和上,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遭遇和齐君元他们入兜的情况。但是只要两国坚持在关键路径和关卡设兜拦截,纸马灵驭早晚是会跟他们碰上的,所以现在其实已经可以考虑隐形而行了。
齐君元将自己的想法对庖天下说了。他觉得不管自己知不知道刺活儿是什么,最终是否能参与其中,但即便是一路同行的一员,这样的提醒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可不知为什么,杀尽天下难杀刺标的庖天下却表现出难以想象的低级和固执。他坚持说淮南一带已经人烟稀少,虽然有人看到他们夜间如风而行,但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就算信的话也不会将他们往刺客上想。隐形之行不如无束而行,那反而显得自己正常。
齐君元连连驳斥,无束而行关键是要无异而行,是以最正常的状态。而像他们这样急速夜奔根本谈不上什么无异。可是劝说多回都无效果,齐君元便不再说什么了,只自己暗中做好一切防备。因为从庖天下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打着其他什么主意,只是这主意是绝不肯告诉齐君元的。
又是一个料峭冬夜,马车从旷野长路上奔过,留下一串孤寂的回响远远传去。而在这回响声中,齐君元背上不时有寒意掠过。他的心收得越来越紧,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他有种预感,危险在渐渐逼近。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齐君元幽幽地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他,庖天下和郁风行就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也没见有洗影儿和其他谷生谷客发信儿指点刺标所在,我们这样奔来奔去,是寻他们还是寻刺标?”齐君元又问。
还是没有回答,庖天下和郁风行似乎都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
前方马上就到野树台,他们这段时间来回辗转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里。野树台算不上树林,整个是由几堆高大的树木组成。之所以叫野树台,是因为每一堆的树木都生长得非常密集,而且枝干生长无规律。到了春夏季节,枝叶展开之后,密匝匝地就像一座座砌起的绿顶楼台。正因为有这一堆堆的树,所以在这不算树林的树林中有扭曲盘缠的路径,而且这些路径最终会通向几条不同方向的道路。所以严格来说,野树台其实是一个不规则的分岔路口。
“慢一点,感觉今夜野树台的情形有些不一样。”齐君元的意念在构思,而构思出的结果让他感到不安和害怕。
“停下,赶紧停下!”齐君元不仅急切地阻止马车继续往前去,而且从后车座上站了起来。
但是马车没有停,庖天下和郁风行对他的阻止没有丝毫反应。齐君元瞟了一眼那两人,从庖天下的表情和郁风行逐渐蓄力的身形上可以看出,他们开始兴奋了。就像长久游荡在外的汉子,终于要回到心爱女人的怀抱一样。
齐君元将身形放矮,但没有再坐下,而是呈半蹲姿势。他知道,郁风行驾驭的辕车速度极快,如果有人设兜要对他们下手的话,最大的可能是先将车子毁了。否则一个预设好的兜子还未来得及完成全部动作,疾驰的辕车就已经冲了过去。
眨眼之间,齐君元真的只是眨了下眼睛,随后便发现辕车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车前架上的郁风行和另一侧坐架上的庖天下不见了,他们就像被疾驶的马车带起的风刮走了一样。
而那风不仅是刮走了人,还刮起了巨大的烟尘。当两个人不见之后,马车后面立刻尘土滚滚而起,将冬夜寒月的一轮冷光尽数遮掩,将马车连带尚在马车上的齐君元尽数裹挟。让无人控制的马车疾速冲入野树台那片高大的黑暗树影中,而那黑暗树影正是让齐君元感觉不安和害怕的地方。
齐君元的反应是快速的,他首先想到移动到前面,想办法将辕马勒住。但是疾驶之中这样的动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很难完成。他也想过甩出犀筋索缠住辕马缰绳,但是尘土飞扬中他看不清缰绳在哪里。于是齐君元的第二反应是下车,但在如此疾速奔驰的车子上,贸然跳下车肯定会摔个骨断筋折。即便动作控制得再好,结果都不会好过从烟重津悬崖上跃下。
辕车已经快进入黑暗的树影了,齐君元猛然间一个回身,朝着身后抛出了钓鲲钩。于是在尘土飞扬中,多出了串串火星。火星不亮,却很坚强地试图挣脱尘土的裹挟,挣脱黑暗树影的笼罩。
马车是突然而止的,因为辕马是被二三十支尖锐的双头钢矛钉在地上。钢矛一头钉在一个浅坑里,浅坑前面有两个不高的土堆。辕马大步跃过两个矮矮的土堆后,便直接扑在了那个浅坑里。辕马不仅被双头钢矛一下钉住,而且在它自己全速奔驰的巨大惯性力量作用下,顿时间将身体撕扯得四分五裂。
辕马被钉住的刹那,后面辕车的轮子正好冲上两个矮矮的土堆。于是马车整个翻腾起来,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后砸落在地。车身平拍在地面,分散成许多碎块。有的碎块深深地嵌在了地面上,有的碎块则继续替代整个车板飞起翻滚,只不过翻滚的圈数更多也更加快速。
辕轴断了。一只辕轮四散开来,辐条、断框满天乱飞。另一只辕轮则高高弹起,快碰触到高大树冠时才落下,一路蹦跳着滚入前面的黑暗里。
整个过程很短暂,在两声巨响和一片乱响中就结束了。然后周围再次陷入寂静,静得让人有种揪心的难受。
摇枝对
扬起的尘土渐渐散去,寒月洒落的冷光渐渐清晰,黑暗的树影与月光的投影也愈加的分明。在暗黑树影与清冷月光的交界处,从渐渐散去的尘土中站起一个挺立的身形。
这是一个看似悠闲笃定的身形,但是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瞬间的身形又怎么可能悠闲笃定?所以在这身形的内部其实已经将精气神蓄势到了极点,同时,紧张和惊惧也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