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就找到了齐王的轿子,齐君元首先通过轿子上的各种痕迹确定齐王上下轿子的习惯位置和动作特点,以及轿夫惯常的启轿落轿方式。然后再综合了包括轿子大小结构、轿杠粗细长短、齐王身高体型等诸多因素,确定轿子上需要动手脚的三个点。
第一个点是在轿杠前横担上。这根横担中间有个元宝状的压轿垫。过去有档次的轿子在乘坐人上下轿时都要将轿杠后面抬起,前面压下,以方便乘坐人跨过轿杠。但是为了防止前杠头经常撞击地面导致损坏,所以会在轿杠前横担中间加个压轿垫,形状看各自喜爱而定。
齐君元用“明月铲錾”快速将元宝状的压轿垫拆下,然后在垫块和横担之间加一块薄木片后重新固定。这块木片是在横担下方,很难注意到。再用干生漆擦过,就更加难以辨别出来。虽然只是加了这么一块薄木片,却是将压轿之后的轿杠角度抬高了些许。
第二个点是在左侧的前轿杠上,平常时齐王都是从此处抬腿跨过轿杠上下轿的。根据轿杠上的摩擦痕迹,可以看出齐王平常跨过轿杠时鞋底会稍有摩擦。而齐君元在压轿垫上加了木片,抬高了轿杠,这很难觉察的高度会使得摩擦加重,改摩擦为微踏半脚掌。齐君元就是在微踏半脚掌的轿杠位置上动的手脚,将杠子外边角刨削掉一点,让其弧度变得稍微圆滑些,然后同样擦上干生漆做旧色。这位置本身就有磨损处,再加上齐君元的技法高超、手法巧妙,所以改动之后丝毫不着痕迹。
第三个点是根据压轿之后轿顶前檐离地高度,以及齐王的身高体型确定的。这个点是在轿顶前沿上卷起的卷帘上,这是一张油布挡雨帘,在下雨的时候会放下。唐三娘准备好的毒料就涂在轿帘上,一个齐君元和唐三娘一起经过仔细度量计算之后确定下的位置。
那夜,齐王李景遂从太子府回秦淮雅筑,正是第一场春雨来临时。齐王轿子的挡雨帘放下来了,挡雨帘上的毒料开始随雨水化解,溶于雨滴之中,挂在挡雨帘之上。
轿子回到轿厅门口,落轿压轿杆,旁边有人从右边将挡雨帘拉开一些,让习惯从左侧下轿的李景遂出轿。这样一来,便会让一些雨水兜聚在挡雨帘拉起的皱褶中。
李景遂抬腿过轿杠,因为轿杠高出了一点点,所以他的半个脚掌会轻踏一下。人的自然反应都是如此,多次重复的动作微微会变成一种依赖动作。虽然今天和往常不一样,虽然春雨落下之后轿杠会变得滑溜,但李景遂仍然是按着他原来的步法和力道在走。问题是轿杠不仅仅变高、变滑,它的外边角还被齐君元刨削得弧度变大。平时李景遂的厚底官靴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春雨落下之后,他踏上半脚掌的厚底官靴便出现了滑脱,身体往后仰倒。齐君元已经算好,李景遂出现仰倒时后面不会有人扶住他。因为轿子里只有他一个,没人会跟在他后面,所以这个仰倒李景遂只能自己应对。一种应对方式是没应对,直接倒下,那会倒在挡雨帘中,这样雨帘皱褶里积聚的雨水会倾倒在他仰起的脸上。还有一种应对方式是强行侧过身体,并顺手吊住右手后侧的挡雨帘。这一个动作会让他的半边脸或者大半边脸贴在挡雨帘上,而挡雨帘被他吊住后皱褶会被拉平,褶皱里积聚的雨水会顺着脸流下。
不管仰倒还是贴住雨帘,李景遂的脸部所在的高度和位置齐君元都精确计算好了,应该是在设置了毒料的正下方。但不会太靠下,最多一头的高度,以保证溶入毒料的雨水覆盖在脸的位置。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齐君元也料算好了,不管什么人在突然失足倒下时,都会张嘴发出一声惊呼。只要张嘴,毒雨水或多或少都会进些到嘴里。即便没到嘴里,也会沾在嘴角、唇边。过后擦脸、喝茶、吃东西、咂吧嘴、舔嘴唇,仍是会带入嘴里。
没人知道李景遂那夜到底是仰倒还是侧倒,但不管怎么倒的他都死了。也可能正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别人才根本不会提到他那夜下轿时一个稍有失足的跌撞。
但是更没人知道李景遂是死于一次妙绝天工的刺杀。蔡复庆被裴胜杀死了,没人能看出轿子上出现了细微的变化,而这些细微的变化竟然是一个刺杀的局。番羊被汤吉杀死了,所以没人能发现进入秦淮雅筑的齐君元正在实施一个局,一个刺杀齐王的刺局。所以齐王也死了。
而春雨来临的那晚齐王正好去往太子府饮宴,于是毒死他的元凶罪名落在太子李弘冀身上。这倒不是齐君元算好的,他不是神仙。这只是一个巧合,却是可以让刺杀效果更好的巧合,让某些人更加满意的巧合。其实就算没有这个巧合,最终还是会将罪名落在李弘冀的身上。
《南唐学家执录》中有记:“……年春初,太子弘冀与齐王同乐。热渴,太子使从奉水,含鸩毒。齐王归未及府,死于雨中。元宗谥封文成太弟、天策上将……废黜太子,禁居汤山峪。”
《宋前说》中:“唐太子弘冀鸩毒杀齐王景遂。元宗废其位,削其权,不得涉政。”
李景遂一死,好多事情便立刻停止了下来。比如说追捕夜闯秦淮雅筑的刺客这件事情,该死不该死的都已经死了,该废不该废的也已经废了,没人再会追究之前没有成功的刺杀。所以无论是兵部、刑部,还是金陵城中各衙门,还是周边州府官衙驻军,都撤了追查刺客的关卡和悬赏。
但是金陵城反而没有之前平静了,甚至整个南唐都变得不再平静。太子被废黜,南唐未立后继,加上周边局势微妙,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慌乱的,因为有些人并非一般人,是能够看透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人,是能够看穿别人心思的人。
这样不同一般人的人里有韩熙载,他虽然并不能确定之前几次对齐王实施刺杀的是什么来路的人,却可以非常肯定齐王最终并非死在李弘冀手中。李弘冀不会那么傻,真要刺杀李景遂机会很多。就算觉得时间紧迫,也没有必要在自己家中将主动送上门的齐王毒死,如此低劣的方式就算是个市井愚徒也不会做。所以只有一种解释,有人嫁祸给李弘冀。
不管是判断准确还是误打误撞,韩熙载的方向选择却是正确的。杀死李景遂的另有其人,而且主使者是在金陵城中。针对这个推论,韩熙载让手下夜宴队展开了拉网式的调查,但是好多天来一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收获。
另外还有两件事情韩熙载也都安排夜宴队加紧了在办,一个是关于宝藏皮卷的事情。蜀国赵崇柞在太子李弘冀出事之后立刻离开了金陵城,这是很正常的现象。要么是因为觉得太子已经失势再没有利用价值了,要么是因为怕太子事发之后把他搅进其中无法脱身。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宝藏皮卷现在应该在谁手上?是依旧在李弘冀手上呢还是被赵崇柞带回蜀国了。韩熙载让王屋山派出“三寸莲”中所有高手以及身边最得力的门客,追查赵崇柞的回蜀路线。他倒不是要截杀赵崇柞,而是希望确定宝藏皮卷到底在不在他手中,可能的话将其夺下。
还有一件事是大周沿江而下的水军怎么会突然消失的,他们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李弘冀不久前在皇殿上的一番分析是有道理的,大周水军如果真的就隐伏在靠近金陵的这一段长江水域中,那会成为一个毒瘤。一旦需要时,这路水军不仅可以截断长江两边的联络和互通,而且还可以直攻金陵。另外李弘冀遭到禁居之际曾让手下送来一封书信,细析大周水军匿踪后的危险,请求韩熙载务必遣人找出他们所在。韩熙载很认真地对待了这件事情,他派出了梁铁桥及其手下高手沿江巡查。因为他原来是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瓢把子,对沿江一带熟门熟路。而且凭着他的面子,还可以动用很多江湖力量来帮忙。
无论是找嫁祸给李弘冀的真凶,还是安排手下处置另外这两件事,其实韩熙载的目的都是围绕李弘冀的。说白了就是他想帮李弘冀解脱困境,替他做没有做完的事情。一个被废黜的太子,还有必要去为他做这些没有完成的事情吗?韩熙载认为绝对有必要。一则这些事情不仅仅是为了李弘冀,更是为了南唐。再则韩熙载也是许多可以看透别人心思的人之一,而且他看透的是元宗李璟的心思。
正是因为看透了李璟的心思,所以韩熙载并没有急吼吼地去帮李弘冀开脱罪名。虎毒不食子,虽然认定是李弘冀鸩毒杀死李景遂,但李璟并没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暂时废黜了一些名号、剥夺了一些权力。而李景遂死后在第七天上就急急地葬了,这在王公皇族之中是非常潦草的,但这样做对李弘冀却可以减轻很大压力。另外还有一点很关键,废黜李弘冀之后,李璟丝毫未提另立太子继承皇储的事情。由这几点韩熙载断定,李璟心中其实是清楚的,能够接手南唐并且让南唐崛立于众强环伺之中的只有李弘冀。而且就目前天下大势来看,李弘冀提出的大策略是很有见地的。如果大周真的对南唐开战,能够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应对强敌的也只有李弘冀。将李弘冀就近禁居汤山峪,其实是为了随时重新任用他。
而李璟采取这种折中的处置方式并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李景遂确实是在吴王府里饮宴时被下毒毒死的。对李弘冀的罪责判定只是凭着之前的种种事情进行的推断。甚至可以说,给李弘冀带来这种处境的真正原因其实不是因为毒杀李景遂,而是因为诡画事件、屯兵采石事件、意图逼宫事件共同造成的。所以李璟禁居李弘冀更多的是对他的约束和防范,并没有想要将他置于不复之地,毕竟南唐基业是需要有能力的人继承并壮大下去的。
韩熙载现在加大追查真凶力度,是为了给李璟一个早日恢复李弘冀太子身份和重掌兵权的理由。而其他两件事情则是为了李弘冀在恢复身份和兵权后可以快速掌控状态,抢到各种先机。
但问题是看出李璟心思的不止韩熙载一个人,而且某些人不仅看出了李璟的心思,还看出了韩熙载的心思。因此在发现自己想要的效果并不能完全达到后,某些人再次改变了计划,又一个必须除掉的刺标被确定。但是刺杀这个刺标的难度真的难以想象,在短时间内又能从哪里找到最为优秀的刺客来完成这个刺局呢?


第九章 神眼掌控之下
如影随
齐君元一直都在金陵城里没走。开始是因为夜闯秦淮雅筑后,金陵周围的州府都铺开了追查刺客,反是金陵城中最为安全。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刺客已经逃出了金陵城,因为没人认为还有刺客会故意留在金陵或逃出后再返回金陵。
除了金陵城中安全外,齐君元其实还想看到自己实施刺局的最终结果。下了那么大的工夫,冒了那么大的险,还牺牲了同伴,最终就是为了这一个精妙绝伦的刺局能够成功。但是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相对的,越是精妙的刺局,其条件要求越高,出现意外的可能越大。所以即便将该做的设置都顺利做下了,但齐君元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话说回来,刺客本身就是个冒险的职业,世上又有几个刺客能对自己实施的刺局完全有把握呢?
一夜春雨之后,齐君元听说齐王被太子毒死,他知道这应该是自己利用轿子做的兜爪刺杀成功,只不过因为时间巧合嫁祸给了太子。到这时候齐君元仍没有决定离开金陵城,因为之前几个刺局带给他的心理阴影还在。如果还像前几次那样,自己所做兜子提前透露给刺标了,那么现在齐王被毒死的消息就是一个反兜子,一个诱自己出现进行捕杀的反兜。虽然明知道自己下的兜子除了自己只有唐三娘知道,可真要出现这种情况齐君元一点不会意外。瀖州刺局自己被出卖,烟重津刺局自己又被出卖,广信城隍庙中索性是被离恨谷中自家人设兜捉拿。这些经历已经让他心中清楚,自己这趟出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不算怪异。
又等了两三日,各种消息都在证明齐王的确是死了。但一向谨慎的齐君元依旧没有就此放松警觉,直到七日大葬之后他才确认刺齐王的活儿完成了。到这时他仍然没有立刻离开金陵城,不是不想走,而是已经走不了了。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金陵城中暗流涌动,有很多高手在暗中活动。从他们的行动特征上可以看出目的很明显,是要追查真正杀死齐王的人。齐君元知道,如果自己在此时突然辞店离开金陵,立刻就会被盯上。这些高手不仅人数众多遍布金陵城,而且他们都具备官兵捕快所没有的经验和身手。所有的异常现象和变动都会成为他们追查的线索,因为这些高手本身就与刺客有着很多相通之处。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齐君元没有强行冒险离开金陵的原因。刺齐王的活儿已经做完,齐君元觉得此时应该会有离恨谷的人出现,说明之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特别是广信城隍庙离恨谷同门布兜拿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连这些事情都不能弄清,他恐怕连离恨谷都不敢回去。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过去了,周围暗查的危险似乎在逐渐消失,但离恨谷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不过在客店里待的时间太长也是会引起注意的,现在这种状况下应该是离开金陵的最佳时机了。所以这天一大早齐君元决定出客店转转,探探风声。看看有没有什么妥善的途径可离开金陵,顺便也查找下周围有没有离恨谷谷生、谷客活动的迹象。
但是齐君元才走出客店所在的二道街街口,便急匆匆地退了回来,那样子就像撞到了鬼一样。
他撞到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鬼。但这个人对于齐君元而言真就是一个鬼,一个可以让他变成鬼的鬼。在金陵城中,能够将齐君元变成鬼的人可能不算少,但是其他人齐君元不认识更不了解,而这个人却和齐君元不止一次交过手,他便是神眼卜福。
齐君元警觉性极高,隔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就已经发现了卜福的存在。但问题是卜福也看到了他,就在街对面的榆树下,卜福抱着胸直瞪瞪地看着齐君元。从表情和反应上看,他应该是早就等在那里了,而且是在齐君元发现卜福之前就已经看到了他。
齐君元与卜福的几次交手虽然都能险险地占了稍许上风,但在他感觉上、心理上始终认为,这是一个驱赶不走的阴魂。随时会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带来危险和杀机,而今天就是如此。
看到齐君元转身就走,神眼并没有跟在后面追赶。而是挑髭须微微笑了一下,随即脚步快速侧向移动,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卜福接到的消息很肯定地告诉他齐君元还在金陵城里,然后他从秦淮雅筑门口到大石坝再到附近街区试走了几次,最终确定齐君元应该就在这个附近。然后他偷偷在附近范围中进行了排查,掌握了众多信息并设置好一些比较条件后,他才会大白天在这里等着齐君元的。确定了目标,掌握了范围,设好了条件,要是再让齐君元无惊无险地逃出,那么神眼卜福的名号也该扔掉了。
齐君元没有回客店,而是快速从客店门口经过。然后拐过前面的小井巷,从钱家书坊后门进前门出。到了石头后街往左转,过去就是非常热闹的石头前街。石头前街的另外一边是下道船埠,人来马去,车来船去。买货的、卖货的、运货的,熙攘拥挤,嘈杂混乱。这是齐君元刚到这里就已经查辨确定好的逃遁路线,往人堆里一钻,别说一个神眼,十个神眼都没法把他找出来。而且需要的话,他还可以随便躲进哪辆车、哪条船从陆路或水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