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万一很快就消除了,和齐君元预料的一样,南唐使队果然有前哨探路的。时间也对,前哨到鳜鱼岭正好是正巳时(上午10点多),估算下来前哨骑队差不多是在辰时初(早上7点到8点)出发的。这样使队应该在巳时初(上午9点到10点)出发,即便使队行速较慢,那也应该是在午时初到初时末(11点到下午2点)这段时间通过鳜鱼岭,和齐君元推算的时间是一致的。
但是仍然有些情况是齐君元意料之外的,就是前哨队伍中根本没有高等级的护卫和高手,全是南平界防营的兵卒。队列人数不多、松松散散,通过时速度很快。而且只是心不在焉地朝两边扫看了几眼,根本不像探路察看地势、地形的。
这情形让齐君元心中一惊,立刻想到秦笙笙在临荆县刺杀张松年的事情。张松年试图混在骑卒中间逃过杀劫,那么萧俨、顾子敬会不会也采用这种方法混在前哨中通过呢?
“应该不会。”齐君元在心中回答自己。神眼卜福曾亲自办理过张松年的案子,看出张松年是被刺杀而不是意外,并且能够找到线索在临荆县外堵住秦笙笙,虽未曾能将秦笙笙拿住,却被他套问出秦笙笙是如何辨出骑卒中的张松年的。所以卜福肯定会坚决反对再采用“浑水流珠”的方法,因为这方法对一些刺客非但起不到混淆的作用,反而可能会掩盖刺杀的真相。卜福未能抓住临荆县的真凶,那么肯定会将张松年案子的查侦结果详细汇报给顾子敬来邀功。所以这次使队中即便没有卜福相随,那顾子敬也断然不会采用这种方法。
齐君元转头看了一眼秦笙笙,而秦笙笙正微闭双目辨听着什么。不用问,她肯定也是怕张松年那种招法再用于此处,所以想辨出这些前哨骑卒中有没有异常。
秦笙笙睁眼后见齐君元正看着自己,立刻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于是赶紧朝他摇了摇头,很明确地告诉齐君元那些前哨骑卒中没有丝毫的异常。
当前哨骑队过去后,大家立刻动手,按原来设计好的兜相开始布设。这一阵是忙碌的、紧张的。只要是有一处的兜子布设不到位发生破兜,那所有计划都将前功尽弃。
在大家的努力下,所有的布设都到位了,每个人也都到了各自的出击位,只等南唐使队到来。在这布设过程中最为不易的是六指,他巧力加大力,将草墙、草席全都制作完成并布设到位,不管是机栝设置和草席编织的精密程度,还是草墙架构制作和架设到位的重量,都不像他一个人完成的。还有就是齐君元,他这次做的全是大器物,而且要根据重量、大小精准计算出施放的距离再进行布设。当这些大器物都布设到位时,看着蔚为壮观,让他颇有些成就感。
不过老天似乎永远都是追求平衡的,当一件事让你惊喜时,总会出现另一件让人惊吓的事。而齐君元他们没预料到的事情不止是磨去了惊喜,那简直就是在煎熬他们的内心。前哨骑队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后面的使队迟迟未曾出现在鳜鱼岭,这就是那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天气依旧像昨天那么炎热。虽然今天所有的人都可以躲在树林的荫处,不用在太阳底下晒,但密不透风的树林中却是另一番难当的闷热,再加上等待的心焦,汗水很快再次湿透了所有人的衣裳。
齐君元的头上像在往下泼水,满脸的汗哗哗地往下流。午时已经过去了,南唐使队没有出现。虽然依旧在预算的时间段中,但是齐君元心中还是不由得犯嘀咕,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次刺局做得会如此没有自信,一颗心始终沉稳不下来。
未时过去了一半,使队还是没到,这已经和前哨骑队差了有足足两个时辰(按现在的计时就是4个小时)。使队滞后一个时辰以内属于正常,速度过慢或临时有什么事情耽搁的话,最多再晚半个时辰。因为白天最安全的时间总共就那么几个时辰,耽搁得太久就有可能无法在最为安全的时间中通过,那么就得调头回去仍在之前的住所停留一晚。这做法是官家保护方式中的一条规定,只要是官家的侍卫、护卒都知道,在刺行之中这规定也是常识。那么,现在这情形会不会是南唐使队真的遇到了什么意外,重新退回界防营,今天不过烟重津了?
未时之后天气没有那么燥热了,而且他们的位置是在山阴侧,没了顶头的大太阳,山里的凉气一下就冒出来了。但齐君元的汗水依旧滴滴答答,如此热是因为他心中窝着一团燥火。会不会南唐使队今天根本就没准备通过烟重津?早上过去的前哨一路匆匆,其中没有护卫高手,也不像是在察看周围情形,也许他们本就不是前哨,而是另有事情经过此处?抑或自己提前躲在树林中做的一些事情让那些前哨看出了什么,然后发飞信或采用其他什么传讯方式让南唐使队不要通过此地。
申时也过了一半多了,南唐使队还是没来。烟重津是东行的必经之路,这是最凶险的路段,这么晚都没有通过,那么今天应该不会再过去了。
另两处伏波的阎王和六指先后用折射光影和“自飞蝶”(一种以弦簧力量发射短距离直线飞行的器具,有点像皮筋拉射的纸飞机,结构简单,可随手取材制作)询问齐君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现在看着日头偏西天色渐晚,都觉得刺标今天不会再由此通过了。所以想知道眼下是不是先将兜子撤了,等明天重新布设再行截杀。
“再等等。”齐君元以“肢言”(一种以四肢的不同姿势来表达简单信息的方式)回复了那两个人。他是生怕自己刚刚撤出,而南唐使队又正好到了,那这一把就输得太懊恼了。既然已经等到这个时候了,索性就再等一等,只要过了申时,那就能确定刺标不会再来。因为到那时候就算顺利通过烟重津,他们也已经来不及赶到前面最近的州县、集镇,如不冒险连夜赶路就要露宿野外。这对于一个国家的使队是绝不可能做的事情,负责安全护卫的都尉和随身的高手也不会同意。
杀尽数
这时候太阳已经转到西面山岭的上方。山区之中比平原天黑得早,只要太阳往山背后一沉,那就有很多沟壑、角落和黑夜完全一样了。
树林的顶上此时升腾起一层迷雾,而且越来越厚、越来越浓。这是由于中午时段气温太高,将树林中的水汽晒得蒸发了上来。而现在太阳转西,山中气温快速下降,蒸发的水汽便凝结成了雾气。不单是那些树林,旁边的上凌江中也不断有袅袅的雾气升起,一起汇入凝结的雾层。山区之中出现这种现象非常正常,人们在崇山峻岭间观赏到云雾缭绕、云海翻涌就是这种原因形成的。而此地被叫做烟重津,很大可能就是因为依傍上凌江,周围环境多雾而取的这名字。
雾气在一个比树林高些的位置越聚越厚,就像是云层慢慢往下压着。虽然现在还没有影响到视线,但是照着这个速度下来,不用等到天黑,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浸没在一片混沌中。
也就在这时候,不断地有扑扇的声响穿过雾气层,落入到树林中。没等齐君元开口问怎么回事,秦笙笙已经主动告诉他:“是鸟儿回巢。”
“该撤了。”齐君元心中对自己说了一句,“用不上等到天黑了,归鸟已经回巢了,说明再有一会儿这里将什么都看不见。”
齐君元走到树林边缘,准备用“肢言”让各点位的同伴拆掉设置、撤出刺局。可就在他迈出树林的脚将要落地时,眼前突然闪过一团乱光,让他不由汗毛惊竖。
乱光是阎王发来的折射光影,但是没有任何规律,不存在任何含义。只是紧急时的一种提醒,而这个时候最紧急的事情莫过于刺标出现!
刺标果然出现了!虽然周围环境中多出些蒸腾的雾气,但齐君元还是一眼就看出来是南唐使队。使队的仪仗规格、护卫的服饰、旗帜的标志都非常明显,七辆主车、前后双都尉、南平军负责开道和押后等情况,也都符合六指昨天探到的信息。
齐君元收回已经迈出却未落地的脚步,迅速回到施放“滚木笼”的点位上。其实他在收回脚步的一刹那,脑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南唐使队为何会这么晚才到?他们真的准备今夜在野外过夜或者连夜赶路吗?但是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允许他再仔细斟酌这些事情,布设刺局的实际目的其实就是在制造一个时机,一个利用一切条件来杀死目标的最佳时机。现在如果是要把所有附加的、相关的事情都想明白、弄清楚,那么自己制造的那个最佳时机将会一去不复返了。所以齐君元眼下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应该做的是放下一切杂念,聚气凝神,按步骤和计划收兜,杀死刺标!
随着队伍渐渐走近,齐君元的心跳也变得更加低缓、平稳。他的脑子里再一次构思了整个刺杀过程,最终确认自己所设刺局是成功的。所以在他的眼中现在仿佛是在看着一队几百个死人在朝自己这边走来。
事实也证明齐君元的构思是准确的,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按他的布置进行着,而且时机的把握、前后的衔接全都恰到好处。
“五朝压一案”的效果比齐君元要求的还要好。远处的山形景象在楼凤山所设对照物的作用下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暗示,再配合上下道线,导致开路的队伍不停地加大脚步、加快步伐往前走。而王炎霸本来要以虚影做个假阴凉处的,当过了未时天气不再炎热之后,他立刻改变方案,将虚影变成折叠影,这样不但让人觉得前面的景物近在咫尺不断加快脚步,而且还让行进的脚步变得不稳,不时出现颠簸和磕绊。
另外,王炎霸本来每隔二十步就要在路边做个突出的假草叶来配合楼凤山布下的趋向石。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接搬弄了一些杂草种在道路边和路上的石缝中,并且每两步就有一处。这不但让行进的队伍在不知不觉中往一边偏移,而且为了避免被杂草绊到,使队的人在行进过程中还会大幅度避让或跨过,这样就会不可避免地将靠近下坡一侧的人强行往外逼推。所以当到了路尾那一段实际坡度稍向外倾斜的地方时,整个前队已经是紧贴着外侧的路边在走。而且队伍一片混乱,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就算没有秦笙笙布下的“惊粉”让内侧骑卒的坐骑惊狂将人往外推挤,单单这么走也会让一些人在走出路尾之前跌向下面的陡坡。
而秦笙笙的“惊粉”也撒得恰到好处,那位置正好是整个前队速度最高、偏斜最大、碰撞最多又偏偏还没来得及进行调整的瞬间。马匹是一匹一匹按顺序跳撞出去的,就好像是排着队闻“惊粉”、排着队跳撞。这速度正好配合上外侧兵卒越走越快的步伐,配合上倾斜的路面。先是马撞人,然后是后马撞前马。人在冲跌翻滚,马匹也在冲跌翻滚。整个队伍就像往陡坡下倾倒的瀑布,一发便再不能收。
前队中只有最后几个骑卒勒住了马匹,没有随着前面的队伍栽下陡坡。但是他们刚勉强勒住马匹,还未从惊恐中理出一点正常的思维来,就已经被连续滚下的“滚木笼”砸落江里。即便没砸落江里的,也都被“滚木笼”钉死在了路面上。
“滚木笼”其实就是一人多高带斜撑的木头框子。框子包括斜撑都是用原木绑扎而成的,每根原木绑扎好之后两段都支出一尺多长,并且削成尖端。这种“滚木笼”最早是守城器具,由墨家发明。但最初守城用的“滚木笼”要小许多,绑扎得也更细密些。而且为了增加攻击力,还会在笼中装入石头和砖块。
制造“滚木笼”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一般的木匠、柴夫都能做。但齐君元制作的“滚木笼”却有着独到的妙处,这是一般木匠、柴夫无法办到的。
这独到的妙处就是“滚木笼”能从树林中滚出,滚冲下山坡并落在路上。这看似没有什么了不起,却是经过对坡度的测量、距离的测量,对木笼材质重量的测量,然后通过计算,确定木笼的大小、两段支出的长短、施放的角度和起始位置。否则一个四方的木框,而且所有角上都有支出部分,怎么可能一路滚下,中途不会停住?也不会滚得太急冲过路面继续往下,最后偏偏是恰到好处地钉在路面上?
一个“滚木笼”钉在路面上不足以挡住七辆主车,所以这些木笼是连续着滚滚而下。十几个“滚木笼”扎堆在一起,便将那路堵得死死的,不花费些工夫肯定打不通。
使队的护卫们反应很快,他们根本没有考虑怎么打通被堵的道路。因为就算打通道路前面等着的也可能是更大的杀机,否则开路的人马怎么会瞬间就折损得不剩一个。但是来路他们自己刚刚走过,可以确定是安全的,所以调头往回逃走才是上策。
马车的车头才调过来一半,又一堆“滚木笼”翻滚而下。这次砸下的位置是在七辆主车的后端,不但钉牢了路面、堵住了道路,而且还将在后面押住主车的副职都尉连人带马砸在了下面。七辆主车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所有护卫只得收缩防守,将车辆团团围住。
就在齐君元施放“滚木笼”的同时,使队押后的那些兵卒正凄惨地低声哀号着,而且声音越来越低。除了哀号就再不曾有什么大的声响,就连拔出兵刃的声响都不曾响几声。
前后突然滑出的草墙就像是将押后的兵马关入了一个栏圈。还没等他们想好是鼓足勇气往上侧树林中冲入,还是冒险滑下下侧陡坡逃遁,紧接着又是几张又长又大的草席覆盖而下,他们立刻从栏圈转而被关入了一个棺材里。
六指设置的滑落草墙大小合适,定位准确,施放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草席的覆盖是由旁边树冠顶上直接翻滚下来的,但是六指除了在草席上加了牵拉施放的丝线外还加了缆风线。这样草席在落下时就不会因为气流而飘到其他位置,而且还可以借此固定距离、高度,保证草席以需要的形态落在需要的位置上。
厚密的草席落下来,在那些已经惊恐无措的兵将们看来就仿佛是天塌了。它不仅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而且还带来了异样的气息,如同地狱般的气息。
唐三娘在六指编制这些草席时就加入了一种毒料,叫“松肌散”。这种药粉一旦吸入,身体就会立刻松软不能做力。然后随着毒性深入,内腹器官也开始失去维持功能的动力,中毒者很快就会死于呼吸的骤停或心脏的骤停。
草席太轻太薄,被困之人只要反应及时,用长矛顶住草席便可从未落下的空隙中逃出,或者在落下时抽刀挥砍草席,那么没几下也可以破开口子脱身而出。但是采用了“松肌散”后,草席未到那药粉就已经抖洒下来了。即使反应再快,也是没有力气竖起长矛、拨快刀,只能任由草席覆盖而下。
而唐三娘除了“松肌散”外,还在草席上布下了“无常烟”。“无常烟”其实就是一种木盒子,盒子里面有硝石、烟苗做成的引燃装置。一旦草席覆盖而下,盒子掉落下来发生撞击,盒子里的硝石和烟苗便会燃烧起来。盒子所用木材为“无常栎”,此木易燃,立刻就能烧成一个烟团。而“无常栎”的木料中还含有一种奇怪的毒素,燃烧产生的烟雾吸入后,会立刻让呼吸道灼伤起水泡。水泡堵住呼吸道,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死。最初人们并不知道“无常栎”的特性,有人在使用这种木材燃火后突然死亡却又不知是什么原因,便说这些人遇到了无常鬼。“无常栎”这树名就是这么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