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是说谎。”秦笙笙的语气让人感觉她已经非常了解齐君元了。
“的确是说谎,但这更是江湖的生存之道。骗那三方力量为我们阻挡御外营铁甲兵,是为了争取足够的时间。以刺杀威慑唐德,是要让堵在屋子里的你们几个能有机会到泥坑旁边来。还有……算了,现在不能和你细解释,还是先跟着我逃出楚境后再细说给你听。到时候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们好好理一理呢,因为我发现我只是对外人说谎话,而有人却在我们中间说谎话。”齐君元刚说完,有些人的脸色便快速地变化了一下。
回杀令
“不行,我不能走。我还得回东贤山庄去!”首先提出异议的竟然是倪稻花。
齐君元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个自始至终都在说谎的人,所以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也不会答应你要去那里的要求,至少在我确认自己的事情没有完成前,你必须跟着我走。”
“你没有权力要求我什么!”倪稻花有些激动。
“我不要求你什么,但作为一个刺客,我会要求我的处境是绝对安全的,我的信息是保密的。所以为了防止我们前往呼壶里的事情被透露给一些不该知道的人,必要时我会采取极端手段排除这方面的危险因素。”齐君元的话冷冷的。
“你是说你会杀了我?”倪稻花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不仅是你,每一个对我说谎和威胁到我安全的人我都有理由杀了他。所以你自己要懂得珍惜,因为你是倪家不可多得的高手,也可能是唯一能将言家技艺传承下去的人。”
“你都知道了?”倪稻花更加惊讶。
“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而且我也不想问,多知道一点真相就给自己多带来一分危险。除非是你自己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们的内容,那才是对我们没有危险的真相。”齐君元说完便不再看稻花,而是回头朝着要走的方向迈出两步。
倪稻花突然朝齐君元大声说道:“是的,你猜得没错,我是高手,而且是倪家盗挖技艺最好的一个,外号盗花。铃把头死之前给了我一张黄符,上面写的是驱尸秘法。如果被抓的言家人没一个能逃出的话,那我就真成了言家技艺的唯一传人。但我不能一人身具两技,负担太重,也太不可靠。万一我突遭意外,那两项技艺便从此断了传承。所以我要将上德塬的人救出来,否则我便无法解脱。还有……”
倪稻花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说道:“你们要找的倪大丫就是我父亲,于情于义我都必须回东贤山庄救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之前虽然都多少觉出倪稻花不大寻常,却从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身份,与他们所办的事情有极大的关联。
就在这时,从旁边的岩石缝隙间飞跃出一条黑影,没等大家有所反应,它已经纠缠在了倪稻花的腿边。紧跟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也跃下岩石,稳稳地站立在河滩的碎石上。来的是哑巴和穷唐,能够翻山越岭绕行山道,追上顺激流急速漂行的这些人,除了哑巴和穷唐,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哑巴似乎早就听到齐君元和倪稻花的对话了,他朝秦笙笙做了几个手势,并示意她将自己的意思告诉给齐君元,然后很坚定地站在倪稻花身边,而且把弹弓握在了手中。
“齐大哥,哑巴说了,他会跟着稻花杀回去救人。你如果想对稻花不利,他和穷唐首先会成为你的危险。”秦笙笙很平静地告诉齐君元哑巴的意思,语气中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齐君元愣住了!倪稻花是装疯,早在往呼壶里的船上他便从倪稻花的眼神和反应中看出来了。倪稻花是高手,是从倪稻花抚摸穷唐时,手掌中特殊的茧子在穷唐皮毛上形成的痕迹看出来的。但是哑巴什么时候死心塌地成了倪稻花的守护者,之前齐君元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或许洞察力超人的他心中藏有过多刺客的冷漠,对感情的觉察还是欠缺了许多。
“我也不能走,我们的活儿还没了呢。”这次说话的是裴盛。
“这一点我想齐兄弟是能够体谅的,我们是在做谷里派下的活儿,谁都存着必成的心思。拦我们做活儿也就是搅谷里的局,对吧?”唐三娘说得很客气,其实话里却是暗藏着威胁。
“你们都不走,那我也不走了。我回去把唐德杀了,别让人把我们扎堆都当成说话像放屁的人。”秦笙笙像是在跟着起哄。“腌王八,你敢不敢跟着我一起去?”
“你都敢去我有什么不敢的。”王炎霸毫不示弱,“刚刚那一趟进东贤山庄我还没真正发手,再要去的话我把欺负你们的那两个高手削了给你们报仇。”
“少吹牛,连个墙面相儿都没摆好,让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还削高手,别让人削了你的两只手就谢天谢地了。”范啸天喝止了王炎霸。“要我说呢,这事情还真不是两三句能说清楚的。齐兄弟说得不错,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先赶紧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商量下,看看有没有做成的可能性。当然,我这只是指救上德塬的人,还有我和裴盛、三娘的事儿,至于杀唐德我看还是算了吧。”
范啸天说完后谁都不再说话。对于倪稻花、裴盛他们来说,是十分乐意按这建议而行的。而对于齐君元来说,范啸天话里的意思完全是让他让步。虽然心中十分不愿意,可从目前那几个人的态度来看,局面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了。或许自己应该趁着这机会就此退出,任凭他们胡闹去。问题是秦笙笙也坚持混在其中,要不能将她安全送至呼壶里,那么自己这一趟活儿就又搞砸了。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么就是对我的建议没有异议。这附近我来过,往西去有个松溶山,山脚下有许多暗河冲刷出的水流洞,蜿蜒曲折,洞口众多,便于藏身和逃脱。而且那里地势险要复杂,大批人马施展不开,我们可以先到那里躲避一下,商量妥当后再做决定。”范啸天难得做决定,而他敢于做决定的事情无非就是往哪儿逃、往哪儿躲。
“范先生所说大家真没什么异议?”齐君元又问了一句,他必须确定这一点。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从表情神态上看,很明显他们都认可了这个计划。
“这样也好,倪稻花要去救上德塬的人,我不阻拦,阻拦了哑巴要和我拼命。裴盛兄弟和唐三娘要去做完自己的乱明章,这我也不能阻拦,拦了显得我对离恨谷不忠。不过范先生刚才说了,杀唐德之事算了,这事情还真得算了,因为那只是我为了争取逃跑时间下的虚兜,杀不杀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秦笙笙与你们这两件事情根本没关系,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而我则继续按谷里给我的指令将她送到呼壶里,我想也没人会干预我的行动吧。好了,这下大家的目的都达到了。”齐君元的几句话真的无可辩驳,谁要再不同意,那就是存心让他为难,也是和离恨谷为难。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为什么就不能回东贤山庄?”秦笙笙是唯一有理由、有勇气存心让齐君元为难的人。
“我不想回答你为什么,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将会像先前那样绑着你走。而且你也只有跟着我走,才有可能及时得到同尸腐的解药。”
齐君元的话说完,秦笙笙不但没有畏怯,反是很倔傲地冷笑了两声。
“先不要争了,还是听我的,躲到松溶山之后我们再商量。这里的确不能久待,万一铁甲兵沿河追下来,我们就又麻烦了。”范啸天坚持自己的决定,但他心里也清楚,除了王炎霸外,在场的这些人谁都不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不,或许连王炎霸也都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范啸天真的没有想到,这次他的话刚说完,行为和心理最为叛逆的秦笙笙竟然第一个站起身往前面的丛林中走去。跟在秦笙笙后面的有裴盛和唐三娘,然后是王炎霸、哑巴、倪稻花。范啸天转头看了齐君元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齐君元皱紧了眉头,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前面那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一股非常强烈的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而且现在更多出一种被排除在这个小团体之外的孤独感。眼见着前面那几个人的身影快被密匝的树丛完全掩盖了,齐君元这才轻迈快步追赶上去。
这几个人没能走到松溶山,其实就连刚刚钻入的那片丛林都没有走出去。阻止他们前进的是一只墨羽隼,齐君元不用细看便可以辨别出这是归属于离恨谷的墨羽隼,看着骨瘦毛散,其实机警无比。
墨羽隼是王炎霸带回来的,他躲到一旁的密木丛中解手,结果自己没拉出来先被这鸟儿拉了一头一脸。幸好他边提裤子边擦脸之余,未曾忘记做出“落隼架”的手势,让墨羽隼认出是自家人。墨羽隼除了带给王炎霸满头满脸鸟屎外,还给大家带来一份乱明章。这是一份内容非常明确的乱明章:“二郎主持,引妙音、锐凿、氤氲、飞星,三日内刺唐德。”
齐君元也在旁边扫了一眼那份乱明章,看清内容后心中不禁顿时翻腾起来。乱明章里没有提到他、王炎霸和倪稻花。
王炎霸是范啸天所收不入谷的徒弟,其性质类似一件工具、一个帮手,也就和穷唐的等级差不多,所以乱明章中不将其名号列入是很正常的事情。倪稻花更不可能在其中,恐怕发乱明章的执掌或代主根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很奇怪的是其中竟然没有提到他齐君元,是谷中执掌不知道自己与这些人同行?还是外派的代主疏忽了自己的存在?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这其中定然有着无意间的误会和计划中的失误。但如果是误会或失误都还不算大问题,最可怕的是有什么人刻意不要他参与此事,那么就是人为的阴谋了。
让一群白标去执行一项公开的刺杀,面对铁甲重兵和众多高手,还有险恶的地势和重重兜爪设置,那不是要让他们白白去牺牲性命嘛。还有,谷里是如何知道他们就在东贤山庄附近的?三日刺成是什么意图?为何在要求和时间上与自己用来威慑的虚言完全相同,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借题发挥?
“不对!”齐君元的话很坚决,挟带的气势不容别人有丝毫辩驳,“这个乱明章有问题,这是明摆着要你们去送死!”
“那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然后在我们送死时再将我们救出来。”秦笙笙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半真半假。
齐君元没有搭理秦笙笙,而是仰头将目光朝远方望去,望向黑暗中的山林,望向山林中的黑暗。
芦荡行
春末的天气已然很是炎热,特别是在淮南一带,此处临江,又多湖泊河道,太阳稍烈一些,水分便快速蒸发,让人感觉远处景象缥缈,近处所见恍惚。而地属淮南的江中洲,是个位处长江中间的泥沙淤积岛,所以受此气候的影响更加明显。
赵匡胤是连夜带人乘船上岛的。几十个人不管是何等身份、职位,一色的轻装劲服,红缨顶范阳毡笠,绑腿麻布靴,唯一的差别是在所携带的武器上,还有他们不同的气势、气质。这样的做法是为了防止被别人瞄准并出手暗算他们中的重要目标,而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却可以便于相互间辨认和寻找踪迹,免得在混乱时发生误会和失群。
原本都以为一个江中的岛子不会太大,用不了几步就能走遍了。但他们上岛之后却发现自己错了。这个由江中泥沙淤积而成的岛子面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与南北岸断脱的大平原。岛上没有高起的山头土堆,也没有高大的树木丛林,只有一望无际、茂密如毡的芦苇,以及夹杂在芦苇荡中生长的蒿草。至于在芦苇和蒿草里还有些什么,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赵匡胤还是有所准备的,他也怕此行过于唐突造成误会,导致双方的伤害反而不美。所以上岛之后每行一段便以响箭带拜帖射出,那拜帖上写明他们此行意图为了商谈合作、共谋财路。但已经先后射出有十几支响箭了,岛上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这些箭到底有没有落到“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手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那茫茫芦苇荡中,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箭大概落在了哪里。
岛上的蒿草、芦苇和其他地方并不相同,它们在江水和淤沙的滋养下长得特别高壮。像赵匡胤那样魁伟的身材,依旧是被没顶其中,没有辅助物踮高一人多的身位根本无法冒头远望。
如此茂密高壮的蒿草、芦苇荡子,往往意味着危险的存在。首先它们掩盖了视线,让人无法判断路线,更难以发现其中暗藏的危机。另外,一般长了这些亲水种类植物的地面都非常泥泞湿滑,湿土下还有往年存留的枯根纠结缠绕,磕绊脚步,行走非常艰难。而那些蒿草和芦苇又无法用来借力扶持,所以稍不小心便会栽倒在泥浆之中。更不用说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还有天然存在的流沙、淤陷、积水坑,一旦踩踏进去又无人及时救助的话,那就只能眼睁睁等待自己慢慢死去。
虽然这些大周的禁军兵将经历过无数次危险和杀戮,但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依旧像失去了眼睛和腿脚,心理的紧张和肢体的消耗很快就会让他们汗流浃背。再加上天气的炎热,芦苇、蒿草又密不透风,就连呼吸都无法顺畅,真让人有种关在蒸笼里的感觉。
赵匡胤停住脚步歇了一小会儿,拿汗巾擦了把脸。汗巾上浓浓的汗馊味抹在脸上让他心中很是不舒服,就像有种无望无助的感觉萦绕不去。置身在这个又厚又大的芦草毡子里,如果不能顺利地走出,那么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些人的肉体也会像那汗巾一样发出馊臭的味道。
在芦苇荡中察看周围地势的最好方法就是“架更楼” (1) ,赵匡胤已经记不起让手下“架更楼”的具体次数了,但他却记得每一次察看后汇报的情况。这是因为每一次的汇报内容都完全一样,看得见的只有茫茫的芦苇和蒿草,没有一条道路,没有一处田地和房屋,更看不到一个人影。
其实现在赵匡胤有察看周围情况的欲望,但他却暗自强行抑制住了这个欲望。再不能让这些守帐亲兵虎卫架更楼远眺近望了,因为他们流露出的眼神中已经包含了太多的恐惧和绝望。这些来自北方的兵将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他们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地理环境。在这样看不见、走不尽的地方,即便满怀的豪气、满身的力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发泄掉这两股气。这就像大力挥舞一把锋利的大砍刀,却无法砍断飘柔的绸纱一般。目前这种状况必须马上解决,如果短时间内再不能走出这片芦荡草毡的话,他们中有些人可能会彻底崩溃掉。
“大人,这样一直往前走恐怕不是办法。地形、气候且不谈,就岛上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意图。如果以为我们是来犯重敌,暗中布下阵局,一举攻袭之下我们只怕连说清来由的机会都没有。”赵匡胤的属下亲军虎卫头领副将张锦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张锦岙原本也是江湖中出身,而且曾经在南平九流侯府当过门客。他不但见识广、技击术高,而且还有双手打飞石的绝招。从后来宋代名将的家世传承上查看,他很可能是水泊梁山好汉没羽箭张清这一脉的先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