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房间的空调被设置在舒适的二十二摄氏度,但斯塔克豪斯还是从额头上抹掉了一把汗。“情况不妙,茱莉娅,但也许我们还能控制住局势,不需要使用那东西。”他指了指办公桌的底层抽屉,零号电话就在那里等待着,“当然了,假如他去找斯特布里奇的警察,我们的处境会变得相当危险,而他有五小时可以去做这件事。”
“就算他在那儿下车,也未必会去找警察。”她说。
“为什么?他又不知道自己因为父母被杀而受到通缉。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母死了,怎么可能知道呢?”
“就算他不知道,也会有所怀疑。他非常聪明,特雷弗,忘记这一点对你没好处。假如我是他,下午……”她看一眼记事簿,“……四五点我在斯特布里奇下火车,你知道我首先会去做什么吗?我会一口气跑到图书馆去上网,然后搞清楚我老家目前的情况。”
两人同时望向上锁的抽屉。
斯塔克豪斯说:“好吧,我们必须扩大搜索范围了。我不喜欢这样,但也别无选择。咱们先看看我们在斯特布里奇地区有什么资源,然后搞清楚埃利斯有没有在那儿露面。”
西格斯比夫人在办公桌前坐下,准备找人去办这件事,但她刚伸出手,电话就先响了。她拿起来听了一会儿,然后把听筒递给斯塔克豪斯。
是安迪·费洛斯打来的,他一直在忙碌。事实证明,斯特布里奇车站还是有人值夜班的,费洛斯自称是东南货运的物流经理,正在查一车下落不明的活龙虾的去向,夜班站长很热心地帮助了他。不,没有活龙虾在斯特布里奇卸货。对,4297次列车的大部分车厢在这儿换了个马力更强劲的车头,然后继续向南驶去了。它变成了9956次列车,途经里士满、威尔明顿、迪普雷、不伦瑞克、坦帕,最终抵达迈阿密。
斯塔克豪斯记下这些信息,其中有两个地名他没听说过,他问这两个地方都是哪儿。
“迪普雷在南卡罗来纳州,”费洛斯答道,“只是个快车不停的小站——你明白的,三间破房、五六个人的那种,但也是从西部来的货车的转接站。那儿有一大片仓库,这多半就是这个小镇存在的原因。不伦瑞克在佐治亚州,规模要大得多。估计在那儿会装卸相当数量的农产品和海鲜。”
斯塔克豪斯挂断电话,望向西格斯比夫人。“假设——”
“假设,”西格斯比夫人说,“就是这个词害得你和——”
“够了。”
没人敢用这么生硬(更别说粗暴了)的语气对西格斯比夫人说话,但也没人能对她直呼其名。斯塔克豪斯开始踱步,他的光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有时候,她怀疑他会不会真的给脑袋打蜡。
“我们这个机构都有什么?”他问,“听我算给你听。前半区有四十名左右的员工,后半区还有二十五名左右,不算赫克尔和杰克尔。因为我们尽量精简人员,我们必须如此,但今晚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劣势。你的抽屉里有一部电话,能帮我们搞到各种高层的助力,但如果我们使用那部电话,我们的人生就会发生改变,而且绝对不是变得更好。”
“要是我们不得不使用那部电话,咱们还能不能有人生都是个问题。”西格斯比夫人说。
他没有理会。“我们在全国各地都有外联人员,组成这个绝佳情报网的是低阶警员、医务人员、旅馆工作人员、小镇周报的记者和有许多空闲时间可以用来上网的退休人员。我们还有两个接人小组可供差遣,有一架挑战者喷气式飞机能以最快的速度送他们去任何地方。我们还有大脑,茱莉娅,我们自己的大脑。他是象棋高手,护工经常看见他和威尔霍尔姆下象棋,但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棋局,他从没玩过这样的游戏,所以咱们有资格假设。”
“好的。”
“咱们派一名外联人员去打探斯特布里奇警局的消息。就用我们在普雷斯克艾尔用的那套说法——说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可能是埃利斯的男孩。咱们最好也在波特兰和朴次茅斯查一下,但我认为他不可能在这么近的地方下火车。斯特布里奇的可能性更大,虽然我认为咱们同样会一无所获。”
“你确定你不是在抓住救命稻草?”
“哈,我当然想抓住了。但假如他一边逃跑,一边思考,那就完全说得通了。”
“4297次列车变成了9956次列车,他留在了车上。这就是你的假设。”
“对。9956次列车凌晨两点左右经停里士满。我们需要一个人——最好几个人——去监视那列火车。还有威尔明顿,列车在清晨五六点经停威尔明顿。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他不会在这两个地方下车。”
“你认为他会一直坐到终点站。”她心想,特雷弗,你在名叫“假如”的树上越爬越高,而脚下的树枝一根比一根细。
但一个孩子逃跑了,他们还能怎么做呢?假如她迫不得已使用零号电话,对方肯定会说她应该为这种情况做好准备。话说起来当然简单,但谁能猜到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疯狂到为了摆脱追踪器而割掉耳垂的地步呢?然后对方会说异能研究所的人员已经懈怠自满了……她对此还能说什么呢?
“终点站。”
她回到现实之中,请他重复一遍。
“我觉得他未必会一直坐到终点站。这小子很聪明,能猜到只要我们想通了火车的环节,就必定会在终点站安排人员。我也认为他不会在大城市下车。尤其不可能在里士满,半夜三更经过的一个陌生城市。威尔明顿的可能性更大——它规模更小,而且9956次列车抵达时天已经亮了,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是那些小站。我认为不是南卡的迪普雷,就是佐治亚的不伦瑞克。当然了,前提是他确实上了火车。”
“他都不一定知道火车开出斯特布里奇后会去哪儿。这样的话,他也许会一直坐到底。”
“假如他和一批带着装箱单的货物待在一起,那他就会知道。”
西格斯比夫人意识到她有许多年没这么害怕过了,也许从来没有过。他们是在假设,还是在瞎猜?假如是后者,那他们有可能一连猜对好几次吗?但他们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她点点头。“假如他在某个小站下车,那咱们就可以派一个接人小组去带他回来。天哪,特雷弗,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个小组。蛋白石和红宝石。最初带他进来的就是红宝石。那会是个完美的结局,你说呢?”
西格斯比夫人叹息道:“真希望我们能确定他就在那列火车上。”
“我无法确定,但很肯定的是,我们也只能这样了。”斯塔克豪斯微笑道,“去打电话吧。叫他们起床。从里士满开始。我们在全国各地买通这些人,每年要付多少钱?一百万?也该在几个人身上捞回本了。”
三十分钟后,西格斯比夫人放下电话听筒。“假如他在斯特布里奇,那就肯定藏在涵洞或废弃房屋之类的地方——他不在警察手上,要是警方找到这么一个人,肯定会在无线电上通报。列车到里士满和威尔明顿的时候,我们的人都会在车站盯着,我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幌子。”
“我听见了。茱莉娅,干得好。”
她无力地摆摆手,表示不必多说。“亲眼见到就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要是我们的人瞅准机会,逮住那个孩子,送他去安全屋等待被接回,奖金就会更加丰厚——简直像天上掉馅饼。里士满不太可能,那儿的两个人只是平头百姓,但威尔明顿有一个是警察,希望他正好在那儿。”
“迪普雷和不伦瑞克呢?”
“不伦瑞克有两个人盯着,是附近一所卫斯理宗教堂的牧师和他的妻子。迪普雷只有一个人,但那家伙就是本地人,镇上唯一的旅馆是他开的。”
* * *
注释:
[1]在民间传说中,魔鬼时刻(witching hour)是与超自然事件相关的夜晚时间。
20
在梦中,卢克回到了沉浸水箱里。齐克把他按在水里,斯塔西光在他眼前飞舞,光点也进入了他的脑海,情况比以前糟糕十倍。光是看着它们,他就觉得自己要被淹死了。
他胡乱挥动手脚,逐渐恢复知觉。他听见了尖叫声,刚开始他以为这是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的,心想他在水底怎么可能发出如此可怖的怪叫声。随后他记了起来,他在一节棚车里,这节棚车属于一列行驶中的列车,列车的速度正在快速下降。嘎吱的尖啸是金属车轮与金属轨道摩擦造成的。
彩色光点又逗留了一两秒,随后逐渐消失。棚车里一片漆黑。他想舒展抽筋的肌肉,却发现自己被困住了,三四个装舷外发动机的箱子掉了下来。他很愿意相信那是他在噩梦中拳打脚踢的结果,但他知道更有可能是他在被该死的光点折磨时用意念做到的。曾经他意念力的极限是把比萨托盘从餐桌上弄下去或翻动几页书,但情况已经改变。他也已经发生变化,他不知道自己变化了多少,也不想知道。
列车继续放慢速度,并隆隆驶过岔道口。卢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妙——目前虽然还没到红色警戒的级别,但肯定已经亮起了黄灯。他很饿,饥饿本来就很糟糕了,但比起渴,他空空的肚皮实在算不上什么。他想到他滑下河岸,走向系在岸边的“海军监狱号”,想到他把冰凉的河水泼在脸上,然后捧起水灌进嘴里。此刻他愿意用一切去换那么一口河水。他用舌头舔嘴唇,但毫无用处,他的舌头同样很干。
列车徐徐停下,卢克凭借触觉重新码放好那些箱子。箱子很重,但他还是做到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因为“南方快运”棚车的车门在斯特布里奇被彻底关死了。他钻回纸箱和小型引擎背后的藏身处,默默等待,觉得非常难受。
尽管又饿又渴,耳朵抽痛,还憋了一肚子尿,他还是再次睡着了,直到棚车的门轰隆一声打开,月光如洪水般倾泻而入——至少在卢克看来月光犹如洪水,因为他醒来后处于绝对的黑暗之中。一辆卡车向门口倒车,一个男人在指挥。
“继续……再走一点……慢……再走一点……好!”
卡车的引擎熄灭了。然后是卡车车厢门被拉开的哗啦啦的声音。一个男人跳进棚车,卢克闻到了咖啡的香味,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响得足够被来者听见。但是没有——卢克从草坪拖拉机和骑乘式割草机之间望出去,看见那个男人身穿工作服,戴着耳机。
另一个男人跳进车厢,把一盏方形蓄电池灯放在地上,还好灯朝着车厢门,而不是卢克的方向。他们铺好不锈钢坡道,用小推车把板条箱从卡车运进棚车。每个板条箱上都印着“科勒”“此面向上”和“小心轻放”的标记。因此无论这是什么地方,都还不是线路的终点。
两个男人把十几个板条箱装上车后停下,从一个纸袋里拿出甜甜圈来吃。卢克用上了全部自制力——他想到齐克把他按在水箱里,想到威尔科克斯双胞胎,想到卡丽莎、尼基以及其他不知多少人,他们的生命全指望他了,才忍住没有从隐蔽处钻出去,乞求两个男人让他咬一口,只要小小的一口就行。要不是两人中的一个忽然开口,卢克也许已经钻出去了。
“哎,你没在这附近见到一个男孩吧?”
“什么?”另一个人嚼着满嘴的甜甜圈说。
“一个男孩,男孩。你去前面送保温杯给司机的时候。”
“一个男孩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而且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谁知道呢,我去买甜甜圈的时候,有个人问我来着,说他半夜睡得正香,姐夫忽然从马萨诸塞打电话来,请他去火车站问一问。马萨诸塞那位老兄的孩子离家出走了。说那个孩子经常嚷嚷着要扒货车去加利福尼亚。”
“加州在美国的另一头。”
“我知道,但一个孩子会知道吗?”
“只要他在学校里认真学习,就会知道里士满离洛杉矶有他妈十万八千里。”
“对,但里士满也是个交通枢纽。那家伙说男孩也许上了这列火车,然后找个地方下车,换一辆往西行驶的跳上去。”
“随便吧,反正我没见到什么孩子。”
“那家伙说他姐夫愿意出赏金。”
“出一百万美元也没用,比利,我没看见什么孩子,除非有孩子被我看见。”
要是我的肚子这会儿再咕咕叫,那我就完蛋了,卢克心想,会被油炸装盘。
外面有人喊道:“比利!杜安!还有二十分钟,快干活!”
比利和杜安又把几个“科勒”板条箱装进棚车,再把坡道拉回卡车车厢里,最后开车离开。卢克抓住机会看了一眼外面的城市天际线,但不知道具体是哪座城市。这时,一个穿着工装服、戴着铁路工人帽的男人走过来,关上了棚车的车门……这次车门没有关死。卢克估计轨道里有个地方卡住了。五分钟后,列车再次启动,刚开始速度很慢,在哐当哐当驶过岔口和道口后,逐渐加速。
有人自称是他的舅舅。
说那孩子经常想要扒货车去流浪。
他们知道他逃跑了,尽管他们在丹尼森河湾镇的下游找到了“海军监狱号”,但没有上当。他们肯定逼着莫琳开口了。或者埃弗里,他们拷打埃弗里,从他嘴里问出了实情——这个情景过于恐怖,卢克不敢去细想,他强迫自己抛开这个念头。既然他们在这儿安排了人蹲守,那么下一站也肯定有人在等候,到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们也许不想把事情闹大,也许只会观察并打报告,但他们会试图抓捕他。当然了,那取决于有多少人在场,还有他们有多大的决心。是的,没错。
也许我上火车智胜了他们一招,卢克心想,但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他们不该这么早就发现的。
另一方面,有个生理问题倒是可以先解决一下。他抓住一辆骑乘式割草机的座位保持平衡,拧开一台约翰迪尔旋耕机的油箱盖子,然后拉开拉链,往空油箱里撒了他觉得足有两加仑的尿。这么做很不好,对旋耕机的最终用户来说更是个恶劣的玩笑,然而特殊时刻也只能这样了。他把油箱盖子放回去并拧紧,然后坐在割草机的座位上,双手按住空空的肚皮,闭上眼睛。
多想想你的耳朵,他对自己说。想想后背的划伤,再想想这些伤口有多么疼,你就会忘记自己又饿又渴了。
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几小时后,孩子们走出房间去食堂吃早饭的画面潜入他的脑海。卢克绝望地想驱散那些画面:盛满橙汁的扎杯,装满红色夏威夷混合果汁的饮料瓶。他希望自己此刻就在食堂,两种饮料他先一样喝一杯,然后在盘子里堆满炒蛋和煎培根。
你不能希望自己在那儿。这种希望等于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