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西格斯比夫人用轻快而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两天前,食堂里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故。有传闻和流言称两名儿童死于那起事故。这完全是造谣,我们异能研究所绝对不会杀死儿童。”
她扫视众人。他们也望着她,眼睛睁圆,忘记了面前的食物。
“万一你们有些人只顾着喝水果酒,没仔细听我的话,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不会杀死儿童。”她停下来,让他们回味片刻,“你们不是自愿来这儿的,我们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们不会为此道歉。你们来这儿不但是在报效祖国,还是在为全世界服务。等你们服役完毕,你们不会获得奖章,国家也不会为了你们举办阅兵仪式。你们甚至不会知道我们在衷心地感谢你们,因为在你们离开前,你们在异能研究所的记忆会被删除,也就是被抹掉,你们中有些人也许还不认识‘删除’这个词。”她盯着卢克的眼睛看了一秒钟,她的眼神在说:但你肯定认识。“请记住,尽管如此,国家依然感谢你们。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你们会接受测试,其中一些也许会很艰苦,但你们必定能挺下来,与家人团聚。我们从没失去过任何一个孩子。”
她再次停下,等待有人回应或反驳。威尔霍尔姆也许会,但他已经滚蛋了。埃利斯没有开口,因为直接回应不是他的风格。他爱下象棋,倾向于使用鬼祟的花招,而不是当面发起攻击,因为这样对他更有利。
“在接受视野与敏锐度的测试后,你们中有些人称这项测试为‘看点’或‘彩色光点’,哈罗德·克罗斯短暂地发作了一次癫痫,他不小心打倒了格蕾塔·威尔科克斯,后者正在尝试安慰他。这样的精神值得钦佩,我相信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她的颈部严重扭伤,目前正在康复中,她的孪生姐妹在陪她。威尔科克斯姐妹和哈罗德下个星期将被送回家,相信咱们所有人都愿意向他们献上祝福。”
她的视线再次找到卢克,卢克坐在最里面墙边的一张餐桌前,他的小朋友陪着他。狄克逊半张着嘴巴,不过这会儿总算没在折腾鼻子。
“假如有人说的话不同于我刚刚讲述的事实,你们可以肯定这个人在撒谎,请立刻向任何一名护工或技术员报告,听明白了吗?”
沉默,甚至没有人敢在紧张中用咳嗽打破寂静。
“要是听明白了,就请说:‘明白了,西格斯比夫人。’”
“明白了,西格斯比夫人。”孩子们应道。
她露出一丝笑容。“我觉得你们还能说得更响亮一点。”
“明白了,西格斯比夫人!”
“再加上一点真正的信服感。”
“明白了,西格斯比夫人!”这次连厨房员工、技术员和护工也齐声喊道。
“很好,”西格斯比夫人微笑道,“没有什么比一声乐观的大喊更能清理肺部和头脑的了,对吧?现在继续吃饭吧。”她转向穿白衣服的厨房员工,“临睡前加一次甜点,道格大厨,你应该能供应足够的蛋糕和冰激凌吧?”
道格大厨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OK的手势。有人开始鼓掌,其他人跟上。西格斯比夫人左右各点了一次头,表示认可大家的热情,她转身离开食堂,昂着头,双手前后晃动,画出一道道精确、窄小的弧线。白大褂队伍分开,让她通过。
埃弗里一边继续鼓掌,一边凑近卢克,耳语道:“她没有一句是实话。”
卢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骗人的贱人。”埃弗里说。
卢克又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从脑海送出一个简短的意念:继续鼓掌。
17
那天夜里,卢克和埃弗里并肩躺在卢克的床上,异能研究所的又一个夜晚结束了。
埃弗里压低声音,复述莫琳告诉他的所有内容,每次他折腾鼻子就是一个信号,示意莫琳在脑海里发送意念。卢克担心莫琳看不懂他扔进洗衣篮里的回信(算是有点无意识的偏见,也许是因为她身穿棕色的清洁工制服,他必须改掉这种坏习惯),然而她完全明白,并向埃弗里详细传送了每一个步骤。卢克觉得埃弗里在发送信号时还可以低调一点,但目前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他也只能希望如此了。假如一切正常,那么摆在卢克面前真正的难题只有一个:第一步能否成功实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了粗暴的地步。
两个男孩躺在床上,盯着茫茫的黑暗。卢克正在第十遍,甚至第十五遍回顾那些步骤的时候,埃弗里忽然让一句话闯进卢克的脑海,这九个字像红色霓虹灯似的亮了,片刻后消失,只留下残影。
明白了,西格斯比夫人。
卢克捅了捅他。
埃弗里吃吃地笑。
几秒钟后,这几个字再次出现,甚至更亮了一些。
明白了,西格斯比夫人!
卢克又捅了埃弗里一下,但卢克在微笑,埃弗里肯定也知道,尽管身处黑暗之中。笑容不但挂在他的脸上,也刻在他的脑海里,卢克觉得自己有资格微笑。他也许无法逃出异能研究所——他不得不承认机会渺茫,但今天过得很愉快。希望是个美好的字眼,更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明白了,西格斯比夫人,该死的贱人!
“够了,否则我要挠你痒痒了。”卢克悄声道。
“成功了,对不对?”埃弗里耳语道,“真的成功了。你认为你真能……”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试一试。你给我闭嘴,好好睡觉。”
“真希望你能带我一起走,非常希望。”
“我也希望。”卢克说。他是真心的,埃弗里一个人待在这儿会很辛苦。尽管他比孪生姐妹或史蒂维·惠普尔更能适应群体生活,但也没到能和众人打成一片的地步。
“等你回来,要带上至少一千个警察,”埃弗里悄声说,“要快,别让他们带我去后半区,而且要趁咱们还来得及救小莎。”
“我会尽我所能的,”卢克许诺道,“现在别在我脑袋里嚷嚷了。笑话说三遍就不好玩了。”
“真希望你的心感能力能更强一些。那样发送意念就不需要耗费你的精神,咱们聊起来就更容易了。”
“假如希望是马,那乞丐就能变成骑兵了。最后一次警告,快睡觉。”
埃弗里乖乖地睡觉了,卢克也开始昏昏欲睡。莫琳的第一步和他们交谈时旁边的那台制冰机一样靠不住,但他不得不承认它与自己观察到的所有漏洞都对上号了:摄像头玻璃罩早已积灰;护墙板上的油漆多年前就已经剥落,却一直没人修补;电梯通行卡被随意扔在桌上。他再次想到,这个地方确实像是推进器已被关闭的火箭,尽管火箭还在飞行,但靠的只是惯性。
18
第二天,威诺娜护送他去C层,他们快速给他做了个体检:血压、心率、体温、血氧。卢克问接下来要做什么,戴夫看了一眼写字板,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把卢克扇倒在地似的,说日程表上没有安排了。
“今天你休息,卢克,好好享受吧。”他举起手,伸出巴掌。
卢克也对他微笑,和他击掌,但他想到了莫琳的字条:等他们不再给你做测试,你大概只有三天时间。
“明天呢?”他们走向电梯时,他问道。
“明天的事明天再操心吧,”戴夫说,“也只能这样。”
也许对一部分人来说确实如此,但对卢克来说已经不行了。他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时间去检查莫琳的计划,或者再拖延一下,这更符合实际情况,但他担心自己很快就要没时间了。
躲避球游戏成了异能研究所操场上的日常活动,就像某种仪式,每个人都会上场玩一段时间。卢克进入圆圈,和其他躲避者一起跑跳了十分钟左右,然后故意让自己被击中。他没有加入扔球者的队伍,而是穿过沥青球场走向铁丝网。他经过弗里达·布朗的身边,她一个人站在那儿练投篮。卢克觉得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身处何方。他靠着铁丝网坐在砾石地面上,还好虫子最近没那么烦人了。他垂下胳膊,手臂懒洋洋地前后晃动,眼睛盯着玩躲避球的孩子们。
“想投几个吗?”弗里达问。
“等会儿再说。”卢克说。他漫不经心地把一只手伸到背后,摸着铁丝网底部,他找到了——对,莫琳没说错,地面凹陷处有一道缺口。凹陷大概是早春时节融雪造成的,虽然只有一两英寸深,但确实存在。没人愿意费神去填上缺口。卢克把手掌翻向上方,放在裸露的铁丝网底下,铁丝网的尖头压在他的掌心上。他在异能研究所外的自由空气中活动手指,一两秒钟后他站了起来,拍掉屁股上的灰尘,问弗里达想不想玩HORSE。她对卢克露出渴望的笑容,好像在说:想!当然想!当我的朋友吧!
他的心都快碎了。
19
第二天,卢克依然不用做测试,甚至没人来测量他的生命体征。他帮康妮(一名勤杂工)把两个床垫抬进东楼的两个房间,累死累活却只得到一枚可怜巴巴的代币(勤杂工在给代币方面都很吝啬)。在回房间的路上,他看见莫琳站在制冰机旁,拿着她总放在机器里保持低温的瓶子在喝水。他问她要不要帮忙。
“不用,我挺好的。”她压低声音说,“亨德里克斯和齐克在门口的旗杆旁聊天,我看见他们了。你这几天做过测试吗?”
“没有,两天没有了。”
“我想也是。今天星期五,大概星期六和星期天你还会待在这儿,但如果是我就不会冒这个险。”他看见她憔悴的脸上夹杂着担忧和同情的神情,不禁心惊肉跳。
今晚。
他没有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他抬起手挠了挠颧骨,趁势比了个口型。她点点头。
“莫琳……他们知道你有……”他没有说完,也没这个必要。
“他们以为是坐骨神经痛。”她的声音比耳语还轻,“亨德里克斯也许猜到了,但他不在乎。他们没人在乎,只要我还能干活就行。去吧,卢克。你吃午饭的时候我会整理你的房间,睡觉前看看床垫底下。祝你好运。”她犹豫片刻,“真希望我能抱一抱你。”
卢克觉得自己的眼泪涌了出来。他快步离开,免得被她看见。
他饱餐了一顿,尽管并不是特别饿。晚饭时他也会饱餐一顿。他凭直觉认为,假如他真能逃出去,那么他就需要尽可能多地储备能量。
吃晚饭的时候,弗里达加入了他和埃弗里的队伍,她似乎盯上了卢克。吃过饭,他们去外面的操场上。卢克没有继续陪女孩练投篮,他说他要去看着埃弗里跳蹦床。
他看着埃弗里上下跳动,懒洋洋地坐落和用腹部触网,红色霓虹灯拼出的两个字在卢克脑海里闪现。
今晚?
卢克摇摇头。“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睡觉吧,我偶尔也需要睡足八小时。”
埃弗里从蹦床上滑下来,严肃地看着卢克。“别骗我,因为你觉得别人看见我一脸不高兴,会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不是非得一脸不高兴的。”他咧开嘴,挤出一个毫无说服力的假笑。
好吧。埃弗里,反正你别搞砸了我的机会。
只要能做到就回来救我。求你了。
我会的。
光点突然出现,连带着沉浸水箱的鲜活记忆。卢克觉得这是他获得有意识地发送意念的能力所需要付出的努力。
埃弗里盯着卢克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跑向篮筐。“弗里达,想玩HORSE吗?”
弗里达低头看着埃弗里,对他微笑道:“小子,我打你还不跟打鼓似的?”
“送我一个H和一个O,然后咱们走着瞧。”
他们玩了起来,白昼的亮光渐渐消逝。卢克穿过操场,回头又看了一眼埃弗里——哈利·克罗斯曾经说埃弗里是卢克的“小跟屁虫”。他尝试勾手投篮,结果扔了个三不沾。卢克以为埃弗里至少会来他的房间取牙刷,但他没有来。
20
卢克在笔记本电脑上玩了几盘游戏后去刷了牙,脱得只剩短裤,再爬上床。他关掉灯,伸手去摸床垫底下。要是莫琳没有用一块抹布包住那把刀(不像食堂提供的塑料餐具,这把刀摸起来像是一把水果刀,它有锋利的刀刃),它很可能会割破他的手指。此外还有一样东西,他凭触觉就能分辨出来,天晓得他在来这儿之前使用过多少个。那是一个U盘。他在黑暗中探出身子,把两样东西塞进长裤的口袋。
然后他开始等待。孩子们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也许是在玩捉迷藏,也许只是在胡闹。最近孩子越来越多,这种事每晚都会发生。他们大呼小叫,哈哈大笑,还有人夸张地用嘘声命令大家保持安静,然后又是一阵大笑。他们在释放压力,释放恐惧。今晚叫得最大声的是史蒂维·惠普尔,卢克猜测史蒂维喝了葡萄酒或烈性柠檬水。没有严厉的大人要求他们闭嘴,此处的负责人对执行噪声禁令或强制宵禁毫无兴趣。
卢克这一侧的楼终于安静下来。现在只剩下心脏剧烈跳动和大脑疯狂运转的声音,他最后一次回顾莫琳列出的任务表。
出去后朝着蹦床走,他提醒自己。万不得已就用刀,然后向右稍微拐个弯。
前提是他能出去。
他发现自己有八成的决心,而恐惧只有两成,为此他感觉松了一口气。尽管这种恐惧没有什么道理,但卢克觉得这是自然反应。他很清楚决心的驱动力是什么,那是一个简单又无情的事实:这是你的机会,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必须利用好这个机会。
外面的走廊陷入了寂静,大约半小时后,卢克爬下床,拿起电视机上的塑料冰桶。他为监视者编造了一个故事——当然了,那得此刻真有人在那儿盯着监视器,而不是在楼下某处的监控室玩单人纸牌。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孩子早早上床,出于某些原因醒来,也许是想小便,也许是做了噩梦。总而言之,这个孩子在半梦半醒中,身穿内衣走到走廊。积灰玻璃罩里的摄像头会拍到他去制冰机取冰块,他回来时不但拎着一桶冰,还拿上了铲子。他们会以为这个孩子睡意蒙眬,忘记了铲子还拿在手里。等明天早晨他发现铲子被扔在自己的桌上或卫生间水槽里,会抓耳挠腮地琢磨这是从哪儿来的。
卢克回到房间里,拿了几块冰放在杯子里,然后去卫生间的水龙头接了一杯水,他喝掉半杯后感觉很清凉,他的嘴巴和喉咙都很干。他把铲子留在马桶的水箱上,然后回到床上。他辗转反侧,自言自语。故事里的孩子或许在想念他的小跟屁虫,也许这就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也许没人在监视或监听,但他无法确定,因此他必须这么表演。
最后他打开台灯,穿上衣服。他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监控摄像头(理论上没有),然后他把铲子插在裤腰前面,用明尼苏达双城队的T恤遮住它。假如这儿有监控摄像头,假如有人正在看,那他此刻就暴露了。对此他无计可施,只能继续表演他编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