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铃绘这回摇了摇头,好像是不知道的意思。“昌子,你的房间里有插花吗?”
“没有。”
从廊子一角传来了昌子的回答。
菱田刑警问过了这些话,好像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了,便往房间里扫视了一周,走到窗口,打开了窗。咿唔一声,窗子开了,淡灰色的屋顶趴着般地出现在面前。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在雾气蒸腾中,河沟成了一条黑带蜿蜒流过去。
没错,这里离现场很近呢。
然而,这时候吸引住我们眼光的,不是窗外景色,而是忽然在阳台上出现的一簇簇花。在这充满腐臭的房间里,是那位姑娘当作唯一的慰藉来细心栽培的吧,五六只花钵上绽放着无数的花朵,仿佛在为这位匆匆地就要腐朽的年轻姑娘的灵魂代言
着什么,在风里也不晃荡一下,拒斥着浑浊的空气,一股劲地散放着雨露的光,白白地开成一大片。
——这便是我与那花的第二次邂逅了。
二
在第三次邂逅的时候,那花在彩色洋灯下,跟整个房间同样地被染成一片嫣红。第一次造访梢风馆后两天,我不是以一个警察,而是以一个客人身份,在那个房间里和铃绘相见——这是有理由的。
菱田刑警从老板娘、昌子以及铃绘的话,判断当天晚上铃绘接的客人福村谨一郎就是凶手。
据称,一钱松并没有进铃绘的房间,这样一钱松的尸首手上,为什么抓着只有铃绘房间里才有的桔梗花呢?答案只有一个。换一种说法,凶案发生时,身上有桔梗花的不是被害人,而是加害人。当一钱松和凶手缠斗时,凶手八成是在胸口上缀着一朵花,他偶然间抓住了它。这么一想,凶手正是唯一可能和铃绘房间里的那个玻璃杯上的花有过接触的人物,除了福村之外,没有第二人。
福村应该是在一钱松离开后,马上出了梢风馆,从后赶过去,在现场袭击一钱松,勒杀后把一钱松怀里的五百元夺走。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福村有一只手受到火伤,几乎不能用,这样的人能够勒杀一钱松吗?另外,福村又如何知道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一钱松有钱?菱田刑警认为可能是福村出去上厕所什么的,路过时在纸门外听到昌子房间里的交谈吧,不过我倒以为在这一点上,铃绘好像还隐瞒着什么。
我希望能够在老板娘不在场的情形下,与铃绘单独谈谈,原
因就是想弄清楚这一点。我觉得,铃绘与其说是怕我们,不如说更怕老板娘,我相信只要老板娘听不到,她会说出更多的话。
我还得说明一下,我之所以卸下眼镜,还为了遮去稀疏的头发戴上帽子,几乎是化了装才以一个狎客的身份去接近铃绘,乃是因为除了自身的职务之外,还有着一份感情的成分在内。
在我幼小时的记忆里,一直烙印着一个女孩的影子。我的故乡是富士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那时候我的邻居有个名叫幸子的女孩。幸子就像一个替人家看小孩的姐姐般地疼我,常常捎我,或者牵着我的手去玩。幸子虽然自己也还只是个小女孩,可是我却牢牢地记得她那双手,因为经常做粗活,所以又粗又黑又大,像个男人似的。如今我没法想起幸子如何跟我玩,不过有一天早上,幸子突然抱着一只包袱,被一个行商的生意人般的男子带着,从土堤上离去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从后面追过去,幸子到了桥边就回过头,朝我笑着摆了摆手。我幼稚的心灵里,倒也知道幸子是被卖到令人悲伤的地方去了,可是她那笑,跟往常并无两样,是完全开朗的。
我不晓得幸子后来怎样了,可是那笑容,是幸子留给我的最后一幅画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鲜明如昨。自从看到了跟幸子一般年纪的铃绘,她与幸子的本质是悲伤的笑
容便重叠在一块。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把她从那种世界救出来——大概就是这一类年轻人的一种正义感吧。
我打算事后才向菱田刑警报告,因此事前什么也没说就决定这么做。可是单独行动有点不放心,所以找了个熟悉花街老于此道的朋友同往。我还不懂玩乐的事,在这个案子发生以前也从未涉足过这一带,连一个狎客如何进去都不懂,尽管眼镜和头发这两样我形貌上最大的特征都遮掩住了,但还是担心单独行动会被看出来是警察。
暗灰的暮色里夹杂着斑驳的夕照,六轩端的华灯也开始这里一盏那里一盏地亮起来,我们从现场近旁的后门进了二区。两天前走过的路找不着了,在巷道里胡乱绕了一阵,末了竟是没找到梢风馆的建筑,却先发现铃绘其人。我们偶然地在一个转角拐了弯,不料浮现在那儿的一个窗口的面孔正是她。在朦胧的灯光下,她不像别的窗口的女郎,一看男人走过便媚起脸,眼光好像还故意从巷子侧开,满脸与她那种年龄不符合的慵倦样子,一把团扇的柄凑到嘴边,用那两瓣小小的唇,多么无聊似的咬着。
我那个同往的朋友鼓着如簧之舌,巧妙地替我掩饰,瞒过了老板娘,让我和铃绘上到二楼上,铃绘也没有马上察觉出来。她背过身子,在朦胧红灯光里开始宽衣解带。
“不用啦!”
她倏地转过了身子
,看到我取下帽子戴上眼镜,这才低低地啊了一声,好像还记得我。我担心她会拔腿而跑,不过她坐下去了,眼神定定地盯住我。她的面孔被红色的灯光与白色的粉双重地装扮着,却仍然存留着还没有完全成为娼妓的幼稚。
我说明了希望单独相见的原因,马上开始问那个晚上的事,那晚一钱松与福村有没有接触过呢?可是一提起那晚的事,她便和两天前一样,低下头不响了。所不同的是今晚的确没有那晚的惊悸,因此可以认定她是有所保留的。她必定也觉察到我们在怀疑福村吧。她那种缄默的模样,好像是有意地在替福村掩饰着什么。
我只好死心了,铃绘倒好像明白了我这种心意,忽然表现出解除紧张后的平易近人。
“这眼镜好有趣。”
她说着就伸过了手,取下我的眼镜给自己戴上。
“看不见了,是不是?”
“嗯……”
她很无聊地应了一声。
“还以为可以看到什么别的东西……可是好有趣呀!您不戴这个就什么也看不见是不?”
她说了这稚气的话,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天真地笑,这使我奇怪但觉得放心。
把眼镜还给我后,铃绘突然说:“睡吗?”
我默然。
“第一次?”
“……”
“如果是第一次,那就昌子姐姐比较好。”
“不,我本来就没有这个意思。”
“是吗……”
铃绘点点头,接着又自语似的低声说
:“和阿谨哥一样呢。”
“你说阿谨哥……他也不睡吗?”
“嗯——让我独个儿躺在棉被里,他自己坐着,一声也不响。有时打打陀螺,有时捻捻纸捻……有时还会表演布偶戏给我看。”
铃绘说到这里,从橱里取出了布偶,绯红的衣裳,在红灯光下看起来像红丧衣。
“他说,真的布偶,眼睛和嘴巴会动。可是这只,阿谨哥弄起来,好像会真的流出眼泪来呢!这一个,名字叫阿七姐。”
这时,铃绘察觉到我的眼光,我正在看茶几上玻璃杯子里的一朵桔梗花。好像要避免谈起花似的,铃绘又加了一句:“睡吗?”
“不,我还是像阿谨哥那样吧!”
“那我自己睡好吗?”
“好啊!”
铃绘背过身躺进棉被里,却又回过头说:“可是,您还是和阿谨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谨哥不说话的时候,面孔像是生气的,每次都一个人默默的,也不太爱和我说话。”
我觉得铃绘好可怜,同时也对因为突来的横祸,不得不把自己丢弃在这种社会底层的福村感到可怜。来到娼馆却什么也不做,光是自己玩,这种愚蠢的行为,真是令人感到可悲可悯。
“您要玩玩烟花吗?”铃绘又突然问,“阿谨哥给我买来的烟花,还有一些呢,放在衣橱的一个袋子里。”
“阿谨哥喜欢玩烟花是吗?”
“嗯。常常一个人放,看着四散的火花就笑个没完,
大哥也来一下吗?”
“我不。”
“还是和阿谨哥不一样的。”
“你今年几岁啦?”
“……十八。”
“告诉我真的,我不会向别人说的。”
“……十六。”她羞涩地低下了头,果然是撒了谎。法律规定未满十八岁的女孩是不许雇来当娼妓的。
铃绘就那样躺着回答我的发问,渐渐地谈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铃绘被卖到这里的经过是司空见惯的,从东北的寒村上京来,本来打算当一名女工,可是身体不太强健,于是和几个女孩一起被卖了。我陡然想到,铃绘也许也有疼爱过的五六岁小孩,离开故乡时,她是不是也向那个小孩摆摆手装出了笑容呢?在铃绘那幼稚与成熟掺杂的表情里,我仿佛感觉到像幸子那样的刚毅。
“债还清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还是在这里待下去吧!”
“不是自由了吗?”
“还不了的,听说有五百元了呢。越久就越多——这也习惯了,老板娘虽然可怕,可是昌子姐姐很疼我。”
说着说着,铃绘睡着了,看着那天真的睡脸,听着那安详的气息,我忽然想到,福村是不是也因为女孩睡脸的天真,想到要从苦海里拉她一把呢?五百元,这个数目刚好和一钱松身上的款子相同,这也使我不能等闲视之了。真的,除非去抢,这笔款子我是不可能弄到手的。我实在无能为力。不光是五百元这样的款子,甚
至连红灯、白粉、河沟的恶臭,以及点着蚊香还有成群结队的蚊子,一切的一切,在这么年轻的我面前,都是无可奈何的现实。一朵桔梗花,只要放到阳光下,便可恢复那种纯白色。然而,渗进铃绘肌肤的暗红灯影,我又如何能替她漂白呢?一旦开始枯萎的花,除了听任它朽坏以外,不会有什么办法——凭铃绘那一身污浊的肌肤,想必比谁都懂这一点一个萍水相逢的乳臭未干小子的伤感,救不了这位姑娘的命运,这是铁定的。
在花街的夜里,女郎们的叫声与狎客的笑声,外加流浪歌者的琴声,开始凑合在一起。
然后,街道尽头凌云寺的钟声,撞破了这一片喧噪。是和那天早晨一样的钟声。静静的,却又似乎含着能包容一切声响的钟声。我看守着铃绘那稚弱却令人嗅到一种尸臭的睡脸,仿佛觉得身在漆黑的棺木里,谛听着那祷告般的钟声。
这晚,当我正想走出房间时,铃绘叫了一声。
“那个……”
我回过了头。一瞬间,铃绘的眼里掠过了一道亮光,好像正要轻启双唇的样子。可是在我正想问她什么事前,铃绘摇了摇头,侧开了脸。她的确欲语又止。为什么我没有坐下来问她想说什么呢?到如今,我还为此懊悔不已。如果我能从她口里问出一点什么,至少可以防止第二桩事件发生吧。
三
半个月日子无为而过,日历已撕到十月份过半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从铃绘那听到过福村曾经告诉她,他将到他处去旅行约一个月。当福村离开梢风馆的时候,心里已决定抢一钱松,故此这种说法也可以被看作是逃亡的一种表示。
福村行踪至今杳然,可是我们倒有个期待,觉得福村极可能再次来到这座镇市。我们已请求老板娘,如果福村出现,马上跟局里联络,可是依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关于福村的履历,很快就有了调查资料,问了凑巧来到这里巡演的来自大阪的布偶剧团,确实有个叫福村的,五年前还在他们团,福村是一位布偶匠的老二,从小就进了那个叫“春驹座”的布偶剧团,好长一段时间充当操腿的工作。有一次到东京巡回,正在演出的当儿,一不小心把布偶的腿弄掉了。原本是小事一桩,头儿也不大在意,可是他自己坚持辞职,第二天也没得到团长的同意就离开了。
“这就有点怪啦,后台从来也没失过火,更没听说谁被烧伤过。如果真受了火伤,那一定是离开团以后的事吧。”
这位师傅的话,和梢风馆老板娘说的不符,福村为何向老板娘撒谎呢?这固然还是个疑问,但是我们当务之急,仍然是追查福村的行踪。
离开剧团后,他到底住在东京的何处呢?好像也没有回去过大阪。
其后,我们为了打听福
村的消息,上了两次梢风馆,因为是在白天,所以两次都没有看到铃绘。还有,我也曾甩开职务,单独跑到六轩端去过。可是窗口里没有铃绘的脸,只有红灯光透过二楼铃绘房间的帘幕,把阳台上的桔梗花染成红色而已。
不,即使见了面,除了和那一晚同样的情形之外,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我是一名刑警,我只要追踪那件凶杀案的涉嫌人福村谨一郎,便算尽了职责——我这样向自己说着,在飒飒寒风里,离开了那盏灯。
当然,对那位福村,我也有着职务以外的兴趣。
照他从事的工作来说,他只有身披黑衣时,才能在人前(亦观众前)现身,然而在他其后的人生里,依然有像黑夜一般的衣着披在身上吧!从铃绘的谈话片断里,我也觉得在房间里,那男子只能把自己闭锁在黑色的头巾里默坐着。我好希望一睹自裹在黑暗里的他的庐山真面目。
可是,又一个十天在空白里流逝过去,从案发的那天算起,已约略过了一个月。连菱田刑警的嘴里,也透露出“好像没指望了”的泄气话的当口,那么突然地,福村谨一郎在我们面前出现了,还是以我们所料想不到的方式现身的……
一切都和一钱松的那次相似。所不同的是头一天晚上,不是暴风雨,而是一场火灾,使得整个六轩端陷在一片骚动之中,因而延迟到天亮前才发现,还有就
是倒卧的地点,竟也不谋而合。
福村谨一郎就在被疑为他所杀的一钱松的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把一只握紧的手伸向河沟的姿势,在脖子上留下绳子的勒痕,倒毙在那儿。手里也握着一朵破碎的桔梗花,花色也是一样的。
四
头一天的火灾是晚上八点前后,在一区的牌楼边不远处发生。后来才知道,这场火灾起因于六轩端最大的一家娼馆的用火不慎。由于风向好,夜半前火势就给控制住,但是街道右边还是有七家娼馆被付之一炬。
凶杀案便是在这样的混乱当中发生的。
死尸右手缠着绷带,容貌与梢风馆老板娘所说的相像。把老板娘请到现场来看,证实确是福村其人。
我站在那里愣住了,涉嫌人福村,竟然成了凶杀案的被害人出现;还有,他的尸体与一钱松的酷似;另外就是福村的手,也是抓着一朵桔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