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后不久,艳就离开了但马府,嫁给了一个在日本桥附近做古董生意的商人。十八年后当我找到她时,艳已经三十多岁,完全是一个能干的老板娘了。起初艳对夫人和御萩的死不愿提起,但是当我告诉她,夫人殉情的当晚,我曾偶然见过她,并且夫人还把灯笼给了我。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艳马上露出怀念的神情,反过来仔细向我问起夫人和御萩两人最后的情况,慢慢地这才把她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当我汇总了艳和我父亲所说的但马宪文在当天的行动后,马上发现了一个矛盾。我想,既然但马和夕、萩二人是几乎同时离开的,那么两人搭乘的头班火车,但马宪文完全来得及赶上。他完全可能和两人一起抵达我们村里。而不像从父亲那儿听说的那样,是乘晚上的末班车十点到达的。
不,准确地说,我知道但马宪文肯定在黄昏前已经到达村里,因为我亲眼看见过他在蒲之原的小路上一路小跑着跟在两人的身后。
在这个无法统一的矛盾中,哪个才是真的呢?我坚信,但马宪文一定紧随着两人来
到新桥车站,然后偷偷地搭上同一班车来到村里,而后又尾随他们走进了蒲之原的深处。过了几个小时,他才从蒲之原回到夕的老家,装作刚刚到达的样子出现在人们面前。
但马宪文紧随着两人进入蒲之原,并在里面待了很久,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越发怀疑起来。
我把同样的疑问告诉了艳,艳听说后脸色突然骤变,嘴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犹豫了许久,艳转身进屋拿出一个桐木箱子,捧到我面前对我说:“先生请看。”我一愣,以为艳想转移刚才的话题,一脸不解地问她是什么意思。
艳打开箱盖,一个古色古香的茶碗出现在我眼前,我以为这是艳家里的古董店卖的货物,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艳认认真真地说,这不是普通的茶碗,是御萩慎之介在出发殉情前给她留下的遗物。御萩只是告诉她,自己要出远门一趟,想把这个父亲传下来的茶碗给她留下来做个纪念。
艳叹了一口气:“把他父亲传下来的重要东西送给我,让我留作纪念,我怎么就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呢?那分明在暗示,他就没打算回来。”
我对陶瓷完全是个外行,但艳手里的这个茶碗还是让我感到特别。碗身均匀大方,造型漂亮,灰色的碗体上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绿色,仿佛石板上附生着的青苔。不过从碗口处淌下的几滴暗红色的条状斑块,总让
人感觉带着几分苍凉。我立即想起,这大概就是“夕萩日记”中提及的,他曾暗表决心的那个碗,我敏锐地注意到其中必然含有不为人知的意义。
“你知道御萩的父亲还活着吗?”我向艳问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曾经听御萩说过,他父亲只是养父,在九州的鹿儿岛政府里做着官。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得早。”
“那你听他说过他亲生父亲的事吗?”
“我只知道御萩老家不是鹿儿岛的,小时候他亲生父亲带着他来到那里。御萩的话有的不好懂。比如他扫完院子总要说自己‘乏狠了’。”
当然时间长了艳也知道御萩是说自己累坏了。感到好奇的艳问他是哪的方言,御萩自己也不知道,只说家里就是这么说的。
“那想必是鹿儿岛的方言吧?”我追问道。
“肯定不是,我丈夫的老家也是鹿儿岛的,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看来御萩刻意不想让人知道,这一点艳当时就察觉到了。只听说御萩的父亲在明治十几年移居的鹿儿岛,在那儿生下了他。御萩六七岁时就失去了双亲,是靠御萩家族的赡养长大的。来东京的但马府也是养父求的情。
御萩的亲生父母到底是哪儿人,这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回到住处以后,我提笔给住在鹿儿岛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托他帮我详细打听。
我叉着双手站在窗前,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但马宪文那天一直
跟踪到蒲之原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谎称自己坐末班车刚刚到达那里?
五
“这么看来,一定是但马在蒲之原里杀死了夕和御萩慎之介两人。”
下这个结论的是我的大学同学半田弥二郎。从很早开始,半田就十分关注所谓“逆党叛乱案”,因而对“夕萩殉情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十分清楚。我与半田私交甚笃,经常互相串门,有时聊到半夜就同榻而眠。这天半田突然又来拜访,我把三天前找到艳以后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你那天提到有个相貌像是但马的人曾经尾随两人到过蒲之原,我就开始怀疑凶手就是他。”
“那就奇怪了。既然这两个人到蒲之原去是要殉情自杀,那么但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而且但马对这个结果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何必要自己动手杀人呢?”
“两人同样是死,但在但马看来,这两种死法其实意义大不一样。我想,一定是当天上午但马发现了御萩的日记,知道妻子和御萩的私情。据说但马此人性情暴躁,遇事极易冲动,因而做出这事来也并非不可能。”
半田十分肯定地说。
“不错,但马在得知内情后气愤异常,产生报复的冲动也很自然。可他为什么要把仇恨发泄在那么多人心党人身上呢?就算御萩有一段时间和他们曾有过来往,由此而牵连出那么大的‘逆党案’,杀了那么多人,总有一点小题大做吧。”
半田一直断定“逆党案”是因为但马宪文的私人恩怨而起。我也觉
得他这样认为,一定掌握着某些证据。因而我趁机就这个问题询问了他。
“这件事要是传开了,会牵连不少人。”
半田犹豫了一下说:
“人们都认为‘逆党叛乱案’是因为人心党徒刺杀高见内大臣而引发。但据我所知,此事属于无中生有,完全是官方捏造出来的理由。高见内大臣的死是自杀,我认识这件事的知情者。”
半田突然冒出的一番话令我十分意外。虽然早已耳闻高见内大臣实际是自杀而死,也听说过当局一手制造了所谓逆党叛乱一案,但半田的言之凿凿,还是让我吃惊不小。
据半田透露,这位知情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叔父。其叔父当年是高见府内的家丁。负责夜间值守,通常每天夜晚十点左右在高见府内巡视一周。那年的十月六日夜晚,其叔父按惯例巡查至高见府的茶室时,发现茶室的灯光还亮着。高见平常就有夜晚饮茶的习惯,其叔父当时并未觉得异常。但他突然发现主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房门的贴纸上,手上还拿着把刀正向自己胸口插下去,随后贴纸上的身影砰然倒地。其叔父惊骇不已,立即冲向茶室,推开房门一看,主人高见已倒在茶室正中,胸前插着一把利刃,已经奄奄一息。其叔父急忙大声呼救,可是等家人和医生赶到时,高见已经一命呜呼。
事发次日,半田的叔父就来到哥哥即半田父亲的家
,将昨夜自己所见告诉了哥哥。正巧让在房外玩耍的半田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时我叔父曾明白无误地说过,高见内大臣的确是自杀而死的。”
然而十天后,半田的叔父再次来访时却又改口说,前天所说的情况可能与事实不符。他当时亲眼见到门上的影子拔刀向自己刺去,可能是一时看花了眼所致。出事前高见就曾说过,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必定是遭人心党所暗杀。因而还是觉得被杀的可能性更大。其叔父的证词日后在审判“逆党案”时作为检方的重要证据而被完全采信。但半田却私下认为,其叔父两次说法不一,一定是官方施压让他改口,事实未必如此。
“可是你认为高见是自杀,那总得有个原因啊。”我问。
“原因十分简单,高见时任政府的内大臣,清除异党,镇压社会主义思想正是高见的责任。百姓认为高见在镇压中心狠手辣,其实未必如此。相反,政府内部甚至有人认为他心慈手软,处置不力。来自两方面的压力使得高见处于夹板之中,因而心力交瘁,身陷矛盾与痛苦中。每天夜不成眠,只能以茶解忧就是一个例证。这是叔父第一次来访时说的。”
半田据此推断,但马在发现妻子与御萩的私情后,不但追至两人相约殉情之处的蒲之原深处将二人杀害。杀人后仍不解恨,乃利用正巧发生的高见内大臣自杀一
事大做文章。凭空炮制出了骇人听闻的所谓“逆党叛乱”的惊天大案。
我想,半田既然有确凿证据认为高见不是被人所杀,他所说的“逆党案”的起因应该是对的。不过反复思考之下,此事仍然有某些蹊跷之处。
我见到艳时曾对她说过,夕与御萩相约自杀之日,但马曾寻踪追至蒲之原,这是我亲眼所见,当时艳听说了我的话显得十分意外。从她的表情中我暗暗觉察,艳对此事仍有相当多的内情未向我说明。因此有必要再次拜访她以询问此事。然而,由于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去拜访艳,此事又拖了近半个月。正在惶惑之间。正巧天遂人愿,艳倒主动找上门来。
一天傍晚,我正要去半田家串门,行至半路,突然想起遗忘了重要的东西,于是急忙返回住处去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正是艳。她似乎是特地来找我的,见我不在,正犹豫着是等我返回还是改日再来。
“正巧先生回来了。我当时问过先生的住址,就打算哪天前来拜访,好把当年知道的一些事向先生说明。由于未拿定主意,所以一直拖至今日。我有话想告诉先生。”
因我的住所实在局促不堪,因而约她到附近的一家较安静的咖啡馆叙一叙。
我领着艳转过屋后的河堤。无意中一回头,我发现艳已停住了脚步,像是急于要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在一棵樱花树下停
了下来。樱花刚刚开过,树上已经开始吐露出嫩芽。艳呆呆地望着河水,缓缓地对我说:“有些事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自从夫人自尽以后,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无法对人说,令我十分痛苦。前些日子见到了先生,听先生说起,夫人自尽的当晚曾在蒲之原遇见你,还救了你的命。看来夫人与先生一定有缘分。我想这些事情告诉先生应当无妨。以前我对先生有所保留,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我知道的秘密告诉你。”
我默默注视着艳,她正背向我,低领的和服上清楚地看得见她的脖颈。她已经不再年轻,但身上透着一股女人的成熟与沉稳的气质。我沐浴在五月的和风中,望着艳的背影,心底不禁涌起一个遐想,我们俩不正和当年热恋中的御萩和夕的年龄相仿吗?艳的容貌虽不能与夕相提并论,但从身材的丰腴和皮肤颜色来推测,比她小七八岁的男子爱上这个岁数的女人并非不可思议。更何况两人同处于那种境遇中。
“先生上次说过,你在蒲之原遇见夫人那天也遇见过老爷不错吧。听先生这么说,我对老爷的行踪越发不可理解。其实,夫人与慎之介相恋之事,在他们俩殉情自杀的一个月前,老爷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一个月前他就知道了?”
“是的,那年的九月,老爷就知道了。是我偷偷告诉他的。因为那时我私下
里爱着慎之介。”
我不由得越发吃惊,目不转睛地盯着艳的眼。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艳也爱着慎之介,并且为此把夫人与慎之介的私情偷偷告诉了但马宪文。这未免太出人意外。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夕和御萩相约殉死之前的一个月,但马就已全部知晓这一切了。
“慎之介根本没把我对他的感情放在眼里,但是我知道他和夫人相恋以后,心里便很难过。那年我才刚十七岁,心里藏不住事。一天晚上我在伤心之余,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通通告诉了老爷。”
据艳说,她在当年夏初就已经发现夕与慎之介之间的感情了。有一天晚上老爷没回家,半夜里她忽然想起炉子的火忘了灭,起床来到厨房时,猛然听见夫人在房里对什么人说话。她急忙闪进厨房的暗处向外张望,从门缝里刚好看见慎之介正靠在夫人房门上,搂着壁上夫人的影子正在悄悄说话。当时离慎之介近在咫尺,艳十分害怕,蹑手蹑脚地慌忙跑回住处,钻进被窝大气不敢出。因为那晚她听见的正是夫人和御萩相约在萩花盛开的季节一同去死。
艳当年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听了这番话也能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为自己的失恋苦恼难受了整整一个夏天,直到九月的一天,实在心里忍不住而告诉了但马老爷。
“那么你把夫人他们要自杀的事也对老爷说了吗?”
“说了。”
我
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难道老爷知道了两人要去死,还能装着若无其事?”
“老爷只告诫我,这件事我绝对不能跟别人说。我也一直十分疑惑,无法理解老爷是怎么想的。可是又过了十天,我无意中恰巧又听见老爷和夫人正提起此事。老爷跟夫人说,你和慎之介相好,我不想干涉你们的事。你们爱怎么办都行。我偷听到这话时,觉得老爷并没有生气,两人还很冷静,说这话的时候还相当平心静气。”
艳听到的话如果不错,那就意味着但马对夫人是这么约定的——“我对慎之介的所为并无责怪之意,而且同意你们相约殉死。作为条件,你不得告诉慎之介我已经知悉你们的秘密,你们还像以前一样照常来往。另外,你们相约自杀的那天,我会坐同一趟车跟着去,绝对不许跟任何人说。如果你答应这个条件,我可以一切不予追究,相反还会成全你们这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这太可怕了。
“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所听到的只有这些。哦,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心里藏了许久,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什么事呢?”我问。
“那天夫人曾跟老爷说,她和慎之介相约在萩花盛开时回自己的故乡去死,老爷听后回答,你们故乡的白萩花可是相当有名啊。然后他像是突
然想到,又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萩花要开得晚些。”
“你是说,当时老爷提到,夫人家乡的萩花开得晚?”
艳不解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听说那里的萩花是开得比一般地方的要晚。”
“可奇怪的是,这件事我从御萩那里也听说过。那天晚上他和夫人谈到殉死时说:‘你再不下决心,等到你说的十月底,就赶不上萩花时节了。那天你把茶碗还给我的时候是那么定的吗?’当时御萩的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十分激动。”
“你是说他们约在十月底?”
“对,约在十月二十八日。这天正好是我父亲死去的忌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两人最初约定的死期是十月二十八日。选择花开时殉情,倒是常有的事,寓意着他们有个圆满的来生。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殉情日期又改在了十月六日,是由于什么不得不改的理由?我在心里暗想。不,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