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不是约的明天见吗?因为今天是三津来找我的日子啊。”
听我这么一说,水泽赶紧站起身来嚅嗫地说:“是吗,那我记错了。真对不起。哦,想起来了,今天我还有件事,那我先告辞了。”
三津也跟着站起来,抢在水泽前面到门口替他摆好鞋,水泽刚一伸脚,三津手里的木屐已经套在水泽的脚上。虽然时间很短,我看见当时两人的手和脚一瞬间轻轻碰在一起。
水泽很快穿好鞋,笑着向我道别后走了。顿时,我的心头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似的不舒服。
他们的手和脚相碰也许是偶然,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在三津伸手时,水泽的脚趾故意利用了
这次偶然,滑进她的手里,还使劲按了一下她的手心。一般女孩子会下意识地闪开,而三津的手不但没有躲闪,还迎上去接受水泽脚趾的调情,似乎完全明白水泽动作的用心。
“哥,你咋了?”
“我确确实实是约他明天来的,水泽这家伙是故意的。”
“什么?水泽他是故意假装记错的?”
“算了,算了,没什么。”我连忙岔开话题。但我无意间回头一看,三津的脸竟然羞得通红。那分明是一张成熟少女的脸。
又过了五六天,我到花乃屋去看三津。不巧她不在,玉弥姐说也许是出去学小曲了,临别时她告诉我:“三津说过回来的路上会去找你。这孩子一天不见一回哥哥心里就不踏实。昨天刚到你那儿聊得那么晚,把出台的事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慌慌张张赶回来都来不及了。”
“昨天?”我听完不禁脸色大变。
“昨天怎么了?”玉弥姐奇怪地问我。我慌忙拿话搪塞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我猜水泽和三津一定偷偷背着我在哪儿见面。昨天三津根本没来找我。不但这样,连约好来找我的水泽,直到天黑也一直不见人影。第二天上午在大学里碰见他时,他说:“呀!骚瑞,昨天桐原老师突然把我叫去商量论文了。”看他边说边嬉皮笑脸地摸着腮帮子,我知道这家伙又在胡说。
到家不久,三津就抱着一把三弦来了,她告诉我:“
这是教小曲的师傅送俺的,这盒羽二重老店的点心留给哥吧,可好吃了。”明显像是有什么事讨好我。平日里从没见过她这样。虽然三津装作轻松地东拉西扯,但从她不大自然的笑声里,说过假话的心虚暴露无遗。
“羽二重的点心可是水泽最爱吃的。这段时间他没来找过你吧?”我装作不知地问道。三津猛然板着脸问:“水泽?他不是都订婚了吗?找的还是桐原博士的闺女。”
“怎么,你连这也知道?”
“嗯。”
“什么时候听说的?”
“就是水泽记错日子来这儿那天。——哥,这件事你怎么不跟俺说呢?”
“这又不是什么非得告诉你的事。怎么?这件事没告诉你有什么问题?”
没想到三津把身子侧向一边,像是故意躲开我的视线,嘴里喃喃地说:“水泽要是和小姐结婚了,肯定要跟桐原老师一家到美国去。就算是同学的妹妹,俺跟他这么有能耐的人来往,有点儿不合适,何况俺还是那个行当里的女孩。”
“这算不了什么事,以前跟你说过,桐原老师是个气量大的人,他不计较这些。而且水泽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他都知道,还把他招了做女婿。你大概没听说过吧,水泽那家伙跟不少女孩——”
“俺知道。”三津还侧着脸,可是声音却严肃起来。
“那天晚上头一回碰见他,俺就知道他是啥人,俺每天要陪多少男人,啥人俺没
见过?水泽尽管装得有多清纯,俺马上就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女人味。跟哥你不一样——哥,说这干吗?不管他水泽咋样,俺有哥在身边就行。哥,你不会也跟着去美国吧?”
“我可没那打算,等读完硕士,我只想找一家小点的研究所搞自己的研究。没法跟水泽那么聪明的人比。”
“才不是呢。听水泽说哥比他还聪明,外语又好,想做啥事肯定比他强。——可俺觉得哥没那么多想法更好。虽然俺盼望哥能做个大学者,可是俺怕你跑到美国去。美国在海那一头,得多远啊!哥要是走了,俺又该孤单了。水泽他爱去就去他的。说实话俺又不喜欢他,因为是哥的好朋友,给他点笑脸就是了。”
三津说着边露出笑容。可是我看得出,那笑容完全是装的。违心的话能说得这么像,我真替三津难过。看来在我们分别的几年里,她没少品尝人间的苦辣辛酸,沾上不少我不知道的毛病。我突然可怜起她来,就没再往下说。但是没想到,半个月以后,他们俩的关系却发展得更加亲密起来。
三津找我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从间隔一天到两天,三天。而且偶尔我到花乃屋去找她,她总是不在。一天正好玉弥姐出去有事,我悄悄地向干杂活的叫松的小姑娘一打听,松告诉我,三津每天都说出去找我。我想,她一定是借口去看我,跟水泽那小子在哪
儿频繁地偷偷约会。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的朋友竟和妹妹关系发展得这么快,我不免十分担心。我想,为了监视三津的活动,最好还是搬来跟她住在一起。这样,三津在眼皮底下就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年底前的一个寒风刺骨的晚上,家旁边的金箔店突然起火。正逢风干物燥,大火马上就把一片房子吞没了大半。幸好我跑得快,好歹从房子里抢出了论文和资料,连衣服和钱都顾不上拿,穿着睡衣就只身逃了出来。
水泽正好回家过年去了。没办法,我只能到花乃屋求玉弥姐收留我暂住几天。
玉弥姐很痛快地答应了。“没关系,你大学毕业前尽管放心住在这里。你搬来了三津也会高兴。加上最近治安不好,常常盗贼横行,有个男的住在这里我就放心多了。”
看起来,三津也像是真心欢迎我来。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正是我们兄妹俩多年分别后弥补感情的好机会,也许这场火灾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相依相伴的缘分。所以当天晚上就搬到二楼的三津房里,和她住在了一起。
从楼上的窗口望去,花扇町一排排的房檐尽在眼底,稀疏的柳树低垂着光秃秃的细梢,在风中摇荡。看上去和手艺人聚居的挽舟町完全是另一种风景。连天空的颜色也仿佛蓝得不一样,看上去就像水洗过似的碧蓝如玉
。白天这儿的高墙深院后面看起来是那么安静,但一到晚上,街灯和店头的灯笼洒下的光把街道映得通亮,灯红酒绿间随夜风飘来的三弦曲子,伴着轻快的木屐声,不由得让人心旌摇动。
大概由于这里住的是清一色的女人,连门前传来的走路声和说话声都显得格外温柔绵软。住在花乃屋对我完成论文来说,的确创造了难得的好条件。
然而搬过来的头几天,也正是正月初三过完以前,我晚上一睡下就情不自禁地做噩梦。梦见大火向我烧来,醒来就睡不着。时间一长,像是得了神经衰弱,我以为一定是被大火吓坏了。在那场火海里平安逃出来,身上一点没有受伤,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但火场的恐怖却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打下了烙印。这天晚上,我又梦见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线火光,很快大火就连成一片,四周哔哔剥剥蹿起大火,还夹着烧得通红的、石块一样的东西一起向我砸来。我痛苦地失声大叫着睁开眼睛,只见三津正站在床边,关心地问:
“哥,你没事吧。把这个喝了吧。”
说着她把手里的药瓶递给了我。
“这是治失眠的药,喝了就能睡踏实。”
“怎么?你还备着安眠药?”
“俺跟哥一样睡不着。赶上排练新曲子和舞蹈的头天晚上,俺都会兴奋得睡不着。客人里有个当医生的,给俺配的这些药。”
我照她所说的喝了几
次,果然十分有效,只过了两三天,睡眠就正常了。
我给回乡的水泽写了封信,告诉他住处失火后我搬到花乃屋住的经过。很快就收到水泽的回信,信中除了表示问候,还提到他的论文进展不顺,为此十分烦恼,有时甚至都觉得不如一死了之倒还得以解脱。信中的内容真实地反映了他的悲观和脆弱。
由于水泽不在,三津也极少外出。除了偶尔参加歌舞学习以外,都在家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生怕影响了我的功课。看得出,隔了多年后我们俩又生活在一起,三津打心里特别高兴。我把水泽的回信给她看,她读完后也没表示太多的兴趣。我想,前些天的事也许是场误会,她仅仅因为别的事出去几趟而已。
但是水泽从老家回来以后就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正是杜前町的神社每年开春的天神大祭。
我走出大学正门时,正好遇见了水泽。我想让他陪我去旧书店买本书,他却告诉我自己已经约好了里子小姐,无法奉陪。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小跑着走了。里子小姐正是桐原老师的独生女,也是水泽的未婚妻。奇怪的是,碰见水泽的前几分钟,我刚好遇见过里子,她正朝与水泽相反的方向走去,说是父亲约她一起吃饭。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忙跑回了花乃屋的住处。松看见我大冬天的还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告诉我:“三津出去了。玉
弥姐刚走,她就说要去看祭天神了。”杜前町的天满神社就在水泽住处的附近。我掏出点钱塞在松的手里央求她:“哥哥突然想吃软糖了,神社那里今天祭天神一定能买到。你能不能帮我去买点来?不过哥哥怕被三津知道了笑话,你见到三津千万不要告诉她。”松答应着走了。不到一个钟头,松回来了,说是路上见过三津。
“她是一个人吗?”
“不,还有一个学生跟她一起,还拉着手呢。”
“那个学生你以前见过吗?”
“见过,就是你碰见三津姐那天一块过来的那位。”
没错,那一定是水泽。我又给了松一点钱,让她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三津和玉弥姐。松像孩子似的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小时三津才回来,她对我笑着说:“哎呀,不知道哥今天又有空,要不刚才俺们就一起去了。俺还在那儿替哥许了愿,盼望神明保佑哥早早做大学者。”
看着她若无其事地撒着谎,我倒觉得像是我对不起她。我没再接着问下去。然而我惊讶地注意到,三津那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了女人独有的柔美,头发和肌肤也有了未曾有过的光泽。
又过了两天,我正在屋里为研究准备资料,听见玉弥姐正在楼下喊着:“喂!三津!我刚去过涂屋町的师傅家,她说你昨天怎么没来练习。那到底去哪儿了?”
“姐姐!真对不起
,因为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昨天俺去师傅家,半道突然肚子疼,就到旁边的茶馆休息了半天才回来。”
“以后这种事回来得跟我说。现在好些了?”
三津根本是在撒谎。但看起来玉弥姐信以为真,还在为她担心。联想到祭天神的那天,三津张口就编的瞎话,我感慨万千。不知道是人到了一定岁数天生就会撒谎,还是女孩跟男孩有了接触,突然就会换成另外一个人。三津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陌生,甚至变得让人害怕。
不光这样,从那以后三津经常一看玉弥姐不在,就会迫不及待地跟我说:“俺出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一去两三个钟头不见人影。
一月底的一天,正好玉弥姐又不在,三津还是老一套,说声“我买根发簪去啦”就一溜烟儿出去了。我急忙把松叫来,让她偷偷跟在后面。松出去不久我一转念,干脆自己穿上木屐也跟了上去。
只见三津进了一间街边的小店,没过多久腰上别着个小包又出来了。看来似乎确实买过东西了。我迎上前去,告诉她我只是随便出来走走。
“那太好了。第一次有机会跟哥一起遛遛。要不然俺们从河边绕回去?”
说着她高兴地挽着我的胳膊走起来。
河面上泛着落日的倒影,河水闪烁着点点刺眼的光芒缓缓流去。
三津突然猛地停下脚,我顺着她的眼睛抬头望去,只见桥面上走着两个人,身影
沐浴在夕阳的逆光里。我认出正是水泽和桐原教授的女儿。
“噢,是你啊。”水泽跟我打了个招呼。接着很随意地向三津点点了头。里子也大大方方地对我说:“村井君,有空常来我家玩。我奶奶都盼着你来呢。”看来里子一眼就看出三津是我的妹妹,轻轻点了点头,嫣然一笑就走了。
“这位就是里子小姐吗?”三津还呆立着不动,对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声音颤抖地轻声问我。
“噢,你还知道里子的名字啊!大概是水泽告诉你的吧?”
三津像是刚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使劲地摇着头。
“哥你经常说梦话提到她。……那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哥喜欢她吗?”
“说什么傻话,里子都跟水泽订过婚了。”
我无法理解三津为什么要编这种假话,里子是桐原教授的小姐,脑袋聪明,长得又漂亮。我难免和大多数男生一样,曾经在心里暗暗对她有过一点幻想,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想得在梦里能喊出声来。
也许,水泽在安慰三津时会说:“别看你哥平时老实,也还不是一样偷偷惦记着我的未婚妻。”我想水泽这小子极有可能这么说。
三津呆呆地站着,甚至连腰带上别着的小包掉在地上都没发觉。包散开了,里面露出一根用银打制的发簪,发簪是扁平的,上面刻着山茶花的图案。我低头捡起小包递给三津。她只是心神
不定地接了过去,说:“快到俺坐台的时间了,我先回去了。”说罢,逃跑似的转身急忙走开了。
晚上八点多,三津醉醺醺地被一群小姐妹搀扶着回到家。后来听玉弥姐说,当晚三津在出台时神态有些异样,不但爱说爱闹,还大口大口地喝了不少酒,小姐妹们拦都拦不住。
我让松帮我铺好床,然后把三津抱上二楼。
“你也睡不着?”
“哥刚治好病,又轮到俺睡不着了。……这段时间俺一直都在喝。哥你没事吧?”
“三津,你……”
“啥也别问……求你了,今天晚上啥都别问……”
她把解开的和服使劲扔在地板上,袖口掩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看来今天傍晚意外碰见了桐原老师的女儿,她美丽和优雅的笑容,给三津带来的冲击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虽然三津也有责任,但我对那位所谓的多年朋友,心里留下的却只有仇恨。
三
那是跨入二月后的一天下午。天上一直下着雪,突然桐原老师叫我上他那儿去一趟。
桐原老师的书房显得那样狭窄,看起来跟他国际知名的学术地位根本不相称。老师那肥硕的身子正哈着腰坐在炉火前,目光柔和地抬头看了看我。开口问起我论文进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