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这楼没电梯吧。”
“……嗯。”
杨昭:“我送你上去。”
陈铭生说:“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了。”
杨昭:“我也没什么事,走吧。”
陈铭生终于皱起了眉头,他低声说:“我自己回去。”说完他也不等杨昭回话,撑着拐杖转身就走。
杨昭听出陈铭生明显的不耐烦,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区,最终也没有跟上去。
回到车里,杨昭没有点火,反而是点了一根烟。
“有什么大不了的。”杨昭啧了一声,自语道,“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
十分钟,一根烟抽完,车子里已经满是烟味。杨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翻着自己的大衣兜,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她将内车灯打开,在灯下将纸展平。
上面模糊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杨昭盯着那破烂的纸看了一会,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最后她叹了口气,将纸丢在烟缸里。
就在转身的一瞬,她忽然看见后车座上的东西。
那一条假肢安安静静地躺在车座上。
杨昭看着那条腿,低低地笑了一声。
再转过头时,在车灯的最深处,一个撑着拐杖的人影正朝着她走过来。杨昭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倒着车出了巷道。
陈铭生怎么可能追得上她,他试着叫了几声,杨昭也装着没听见。
开着车回家的一路上杨昭心里舒坦极了。
“我就说吧,上赶着不是买卖……”


第9章
又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回到华肯金座,杨昭在车库里停好车,将那条假肢拎回了家。
这还是她第一次拎着一条人腿回家,一路上她也不禁躲着人走。
“居然这么沉……”杨昭拎了一会,觉得胳膊有些酸。“这什么材料啊。”她抬起另外一只手,在腿上敲了敲,声音闷得很,她觉得这假肢材

质不怎么样。
回到家,她将假肢立在墙角,放直之后她还较有兴致地站到一旁同自己的腿比量了一下,然后并不意外地发现这假肢比自己的腿长了不少。
比量了一会,杨昭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她透着迷蒙的烟雾,看着那条假腿,半眯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那天晚上,杨昭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梦里奇奇怪怪地出现很多东西,她醒过来的时候才凌晨三点多。
杨昭揉了揉头发,在黑暗中坐起身。
华肯金座平日就不吵,夜里更是静到出奇,杨昭迷迷糊糊地坐在空荡的房间中,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处身星空之中一样。
那个司机……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昭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陈铭生。
在他们短暂的接触中,留给杨昭印象最深的,是陈铭生的睡颜。
一次是在家里,他给她买完药,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次是在康复中心,他在挂吊瓶的时候睡着了。
还有就是她开车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在车上睡着了。
好像这两天里,陈铭生一直在睡觉一样。
“啊……”杨昭在黑暗中轻声道,“也许是话说的太少了……”
那次,杨昭一直坐到了天亮。出奇的是她一点也没觉得疲惫,反而精神充沛。
她在等。
等陈铭生。
杨昭知道陈铭生一定会来找她,他不像是有闲钱再配一副假肢的人,而不带假肢他根本不能出车。
她的确等到了。
不到八点陈铭生就到了。他没有门卡,也不知道楼门的密码,只有托保安联系杨昭。杨昭亲自下楼去接他。
下楼之前,她先把他的假肢收了起来。
“杨小姐……”
陈铭生换了身衣服,上身一件灰蓝的长袖卫衣,下面穿着麻布裤子,右腿的裤腿高高挽了起来,别在腰带里。
对于这个季节来说,陈铭生穿的有点单薄。
杨昭同保安道了谢,对陈铭生说:“上楼吧。”
陈铭生握着拐杖,对杨昭说:“杨小姐,我……”
“叫我杨昭。”
“……”
杨昭穿得很随意,脚上还踩着拖鞋,漆黑的头发顺肩披下,显得脖颈又细又白。
陈铭生微微低着头,跟在杨昭的身后。
进了屋,陈铭生没有往里走。
杨昭回头看他,“进来啊。”
陈铭生说:“我就不进去了,拿了东西就走。”
杨昭抱着手臂看着他,说:“不进来,怎么拿东西。”
陈铭生:“……”
杨昭没再理他,扭头进了卧室,陈铭生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进屋得脱鞋,他脱鞋没有那么简单,得坐到地上才行,可他不想这么直接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杨昭从卧室里出来,她换了一件裙子。这是一条墨绿色的长裙,一直垂到脚踝。样式很简单,可是十分衬托身材。
陈铭生双眸黑漆漆的,他静静地看着杨昭。
杨昭端着一杯水,喝了一口,淡淡说:“怎么了。”
陈铭生的声音沉得发闷:“我不进去了,假肢呢。”
杨昭放下杯子,对陈铭生说:“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你的病还没好,现在不能开车。”
陈铭生皱起眉头。
杨昭接着说:“等你把病养好,我就把假肢还给你。”
陈铭生看着杨昭,半响,低声说:“你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了。”
杨昭说:“随你怎么想。”
陈铭生脸上已然带着些微的怒色。
“假肢呢。”
杨昭:“你要找也得进屋才能找。”
陈铭生:“你到底要怎样?”
杨昭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陈铭生面前。
“进来坐。”
陈铭生凝眉看着杨昭,杨昭没有抹化妆品,纯正的素颜。她长的不算美,只是她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冰冰凉凉的,很拿人。
陈铭生握着拐杖,没有动。
杨昭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道:“不用脱鞋,直接进来就行。”
陈铭生:“东西给我。”
杨昭挑眉看他。
陈铭生脸上线条很硬朗,轮廓清晰。他看着杨昭,说:“东西给我。”
杨昭看着陈铭生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这人这么倔呢。”
陈铭生:“我不想跟你发火,把东西给我。”
杨昭抱着手臂,后退两步站定。
“不给呢,你打算怎么跟我发火?你打女人么。”
陈铭生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有病,你拿条假肢能干什么。”
杨昭:“能等你来。”
陈铭生豁然抬起头。
杨昭不管说什么话都是一副神态,一种腔调。她淡淡地看着陈铭生,说:“进来坐。”
陈铭生忽然不合时宜地想着,如果有一天两个神经病争论一件事的话,肯定是病重的那个赢。
他拄着拐杖进屋,在那条猩红色的沙发上坐下,杨昭转身进了厨房。
陈铭生干巴巴地坐着,他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假肢。
当然了,如果主人故意藏起来的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他看到。
又过了一会,杨昭还是没有出来,陈铭生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叫她。要叫的话喊她什么?杨小姐?还是杨昭?
哪个他都不愿意叫,他现在只想拿了假肢快点离开这里。
在陈铭生等的快不耐烦的时候,杨昭从厨房快步走了出来。她盯着陈铭生,后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
杨昭:“你怎么点火的。”
“什么?”
杨昭手朝后面厨房的方向比划了一下,说:“昨天,你怎么烧的水?为什么火点不着?”
陈铭生:“……”
杨昭:“是不是昨天弄坏了?”
陈铭生对这女人简直无话可说,他一手捞过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两步就迈了过去。杨昭惊讶地发现虽然陈铭生就剩一条腿,可他步子依旧很

大。
陈铭生进了厨房,杨昭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我点了好多次了,根本就点不着。也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铭生没说话,走过去在开关上拧了拧。
“是不是打不着?”
“……”
“你等着,我给厂家打电话,还在保修期。”
“你没开煤气阀。”
“嗯?”
陈铭生拿手指头点了点下面的橱柜。
“煤气阀没开,你点什么火。”
“煤气阀?”杨昭皱着眉头,眼睛在疑惑间有些严肃,“在哪?”
陈铭生手指头位置没变,又点了两下。
杨昭绕过他,把橱柜打开,猫着腰往里看。
“哪个是啊?”
陈铭生:“蓝色的,扳横过来。”
杨昭:“看到了。”她起了一下身,把裙摆提起来准备了一下,又猫了下去。重新下去后,裙子依旧铺了一地。
陈铭生叹了口气,拉着杨昭的手臂,给她拽了起来。
“嗯?”
陈铭生:“我来吧。”
杨昭被他拉到一边,陈铭生把拐杖随手一伸,杨昭下意识地接过来。陈铭生单腿蹲下,将手伸到橱柜里,半秒钟的功夫,看都没看一眼就站了

起来。
“好了。”
杨昭将拐杖递给他,陈铭生看了她一眼,说:“你点火做什么。”
杨昭:“热牛奶。”
陈铭生忍不住说:“你平时热牛奶么?”
杨昭:“不热。”她把厨台上的奶锅拿起来,举给陈铭生看。“昨天你不是找到一个奶锅么,我早上出去买了牛奶,试一下。”
陈铭生:“……”
杨昭回到厨台前,把一罐牛奶尽数倒到奶锅里,然后又一次开始点火。她在开关上拧来拧去,还是没有点着。
杨昭把橱柜打开,“没扳过来?”
陈铭生在一旁看得无言以对,他一手把橱柜关上。在开关上一按一转,火苗啪地一下窜了起来。
“哎?”杨昭看了陈铭生一眼,“怎么回事?你拧就好用。”
陈铭生:“按着转。”说完,他想了想,又对在试验的杨昭说:“你刚刚那样是放煤气,很危险。”
杨昭哦了一声,自己也把火点起来了。
“行了。”她端着奶锅,放到火苗上。
陈铭生自问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女人。他靠在厨台上,问一脸专注的杨昭:“你没进过厨房?”
杨昭眼睛盯着奶锅,答道:“没进过这个。”随后,她又补充道:“我会用电磁炉。”陈铭生问道:“那你装修这厨房干什么。”
杨昭:“不是我装修的,这是精装房,我是租来的。”
陈铭生:“你平时怎么吃饭。”
杨昭看了他一眼,“叫外卖。”
陈铭生点点头,不再说话。
没一会,奶要扑锅了,杨昭将奶锅抬起来放到一边,又将火关了。她去客厅拿了杯子,倒了半杯牛奶递给陈铭生。
陈铭生摇摇头,“谢谢,不用了,你自己喝吧。”
杨昭:“我不喜欢喝牛奶。”
陈铭生匪夷所思地看着杨昭。
“你不喜欢喝牛奶你买牛奶干什么。”
杨昭:“试锅。”
陈铭生:“……”


第10章
陈铭生接过杯子,不过也没有喝。他端着杯子,对杨昭说:“杨小姐,你还是把假肢还给我吧,我这样很不方便。”
杨昭淡淡道:“养好病就给你。”
陈铭生:“你得讲点道理吧。”
杨昭:“养好病就给你。”
陈铭生深吸一口气,看着杨昭。杨昭比他矮了近一个头,一直仰着头看他。杨昭的眼睛颜色有些淡,配上她那冷漠的表情和平淡的语气,让人

的火气往往没发出来就浇灭了。
陈铭生转头,将手上的杯子放到厨台上。“那我先走了,等病好了我来拿假肢。”
杨昭:“你这就要走?”
陈铭生点点头。
杨昭:“喝完牛奶再走吧。”
陈铭生:“不用了,我也不喜欢喝牛奶。”
杨昭看着被放到一旁的牛奶,杯子里还冒着热气。
“那好,你回去养病吧。”
陈铭生本想本能地说声谢谢,可是转念一想杨昭藏了他的假肢的事情,谢谢两字又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是点点头,撑着拐杖转身离开。
杨昭没有送陈铭生下楼,她在窗台上看着。陈铭生出门后,她就像闲得无聊的病人一样,在窗边默默地数数。
等她数到六十七的时候,看见陈铭生从单元门里出来,朝着小区大门走去。
杨昭换了个姿势,额头轻轻贴在落地的玻璃窗上,看着那个低头走路的背影,一直消失不见。
过了几天,杨昭一直没有等到陈铭生的电话。
不过她正尽心尽力地为薛淼干活,修补工作又是极需精力集中,所以她也没有主动打电话过去。只是偶尔,在工作之余,她坐在书房的书桌前

,看见墙角文竹盆栽旁立着的假肢,会想起那个男人。
她时常告诉自己,不应该总去想他,这样很奇怪。可她又会想,当她这样告诉自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在陈铭生离开后的第六天,杨昭的修复工作最后一个阶段进行得很顺利。下午三点的时候,她放下手中的工具,穿上大衣出门。
走廊里,她点了一根烟,快速地走向电梯。高跟鞋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她从打开门坐上车,到点着火出小区门,一路顺畅无比。杨昭是半个路痴,每次在开车前都要好好想一想要去的地方才能出发,这次是难得的

思路清晰。
七马路,老房区,五层。
杨昭开到目的地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多。她把车停在路边,自己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在下车前,她从包里拿出化妆盒,补了一个淡妆。
她看着小镜中的自己,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啪地一下扣上镜子,从车上下来。
外面的冷风让杨昭觉得脸上的皮肤瞬间紧实了不少,她拎着包,走进小区。
这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小区,杨昭看着那房子,觉得基本是八十年代末的造型。整个小区有三栋楼,包成品字形,中间是院子。
杨昭走进去,看见院子中有很多人,有聚在自行车库门口聊天的老人,还有追打玩闹的小孩。
她四周看了一圈,院子里被每楼一层的住户用木篱笆划分开来,地上没有铺水泥,而是松土,土里种着许多东西,只不过现在这个季节都谢的

差不多了,光看着树杈子,杨昭也分辨不出是什么。
她走了几步,看见几只猫翻着肚皮在路上躺着,要不是尾巴轻轻晃动,杨昭几乎觉得那是死了的尸体。她从猫身边走过去,野猫一点要动的意

思的都没有。
这里和杨昭平时住的地方相差太大,以至于她在院子里足足溜达了十几分钟,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