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人家零钱。
叮叮当,叮叮当。
一滴眼泪砸落在簸箕里,洇出一个规则的圆圈。
十五
林北起得比老鼠还早,踏上去小学的路上时,田里的蛙声都还依然嘹亮。黎明前的山野有湿答答的味道,鼻子一抽,就能含住一团清爽。
小学教员的心情很好,一路嘘风打哨。
到了学校,还不见人影。林北从黄挎包里取出来一张折叠好的塑料布,将塑料布展开,铺在空洞洞的窗框上比了比,用剪刀剪出一块正方形,找来一块断砖,从包里摸出几枚细铆钉,乒乒乓乓钉上了。太阳才冒出半个脸,两个教室的窗户已经钉完了。就剩一个教室了,林北站在操场上,得意地瞻仰了一下劳动成果。歇口气儿,在上课之前就能把一个学校钉得密不透风。
把剪裁好的塑料布铺上去,取下叼在嘴里的细铆钉,按好,举起砖头正准备敲打,身后忽然有人喊:
“林老师。”
林北转过头,熊老师正站在身后,腋下夹着一沓本子。
“哦!熊老师来了。”林北笑着招呼。
熊老师咳嗽一声,说林老师,先别忙了,我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林北说不忙不忙,只剩两扇窗户了,等钉完再说吧!
“怕不行,这事有些急。”熊老师说。
林北回过身,把砖头放在地上。塑料布只有一颗钉子挂着,一放手,就斜掉下来,闪出一个大洞。
拍拍手,林北说啥事你说吧。熊老师说还是到办公室说吧。
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林北刚坐下来,熊老师就端条凳子坐在他的面前,双脚并拢,两肩上抬,面部也绷得紧紧的,严肃得像开公社大会。
“嗯,这事啊,咋说呢?我啊!”熊老师样子很为难,报丧样的难以启齿。
林北笑笑,他从对面人的表情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知道即将揭晓的肯定不会是好事,但如果是坏事,他不知道能坏到什么程度。
“你说吧,没关系。”
“是这样的,公社书记让我给你传达一个公社的精神。”熊老师模样很难看,咬咬牙,他接着说,“公社研究过了,不让你再上课了。”
“为啥?”林北猛然起身,对着传达公社精神的同志一声大喝。对面凳子上的摇摇头。林北情绪激烈,吼着喊:“就算枪毙,也该有个罪名吧?这可不是运动那阵子,可以胡乱扣帽子、定罪名。”
“你不要激动,这是公社的决定,我只负责传达,我想,应该是那事儿吧!”
“啥事?”
“就是……就是那个事情。”
林北前倾的身子僵住了,像被冻在寒冬里一般。他的脸也由潮红变成了灰白,愤怒被抽空了,只剩下茫然。
屁股重新落到凳子上,林北怔怔地看了看对面的熊老师,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不该冲着你吼的。熊老师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林北站起来,拉开抽屉,取出属于自己的几本书塞进挎包,然后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从包里摸出一把细铆钉递给熊老师,说:“教室窗户还没有钉完,天气要转凉了,得给钉上才行,要不娃娃们受不了,剩下的就烦劳你了。”
上课铃响了,操场上一阵喧闹。林北靠在墙后,他没有穿过操场,等到操场上安静下来,他才顺着墙根走出了学校。学校后面的山坡是片茶场,茶树修剪得圆滚滚的。林北坐在茶林里,目光穿过茶树之间的缝隙,正好能见到他的班级,可惜窗户给钉上了塑料布,看不见里面的面孔。窗户虽然钉上了,但没能挡住琅琅的读书声: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又小,里边的水不多,它喝不着。怎么办呢——
林北忽然喉咙一哽,他哭了,先是呜咽,继而号啕。就是被绑走的那天他也没有这样哭过。上一次这样的号哭,还是六岁那年,母亲怀疑他偷了家里的东西,痛打了他一顿,他才这样惊天动地地哭过。
哭完了,他就躺在茶林里,闭着眼,聆听学校里点点滴滴的声息。打完最后一道钟,喧闹渐渐散去了,天地一下陷入了无边的沉寂。黄昏急不可待地爬上来,温暖逐渐退去,凉意顺着脊背钻进身体,那一刻,林北觉得自己如同一具已经完全僵硬的尸体。
十六
一进傍晚,乡村就被惬意和舒适包裹住了。吃完饭,男人们趿着两片拖鞋,松松垮垮摇晃到晒谷场,找一片舒适的地头坐下来,卷上一支烟,云山雾罩地吸;女人们手里总有活儿,纳鞋底的,缝缝补补的,最抢眼的就是那些哺乳期的女人了,怀里搂个嫩薹薹,屁股挂在晒谷场边的石凳上,撩开上衣,拉出白花花的乳房就开始喂奶。男人们的话题总是宏大,真三国,假封神,说起西游笑死人之类的。肚子里有典故的,还会说些薛刚反唐啊、薛仁贵征东啊这样偏僻的古事。争论是难免的,诸如三打白骨精的顺序、三英战吕布的地点等,轻则面红耳赤,重则日妈肏娘。
等月亮上来,晒谷场就聚满人了,东一摊西一摊。娃娃们在大人堆里奔跑,笑声、骂声、喊叫声此起彼伏,倒是不远处的庄子反而显得冷清了。
胡卫国是踏着月光来的。胡卫国能顺利地混进人群,并成功躲在老得连自己三个儿子都不太分得清楚的秦二爷身后很久而不被发现,就是因为月亮的昏黑。月亮终究不是太阳,虽说都盘子样大小,光亮却差得远了。所以要把伟大领袖比作太阳,而不是月亮。如果不是胡卫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想冒充知识分子,他也不会被发现。群众的眼睛再雪亮,在两眼一抹黑的状况下还是会暂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
当时讨论的是《三国演义》。东边一个说,论武功,吕布第一,接下来就该是关张赵马黄。大家都点头,表示通过。秦二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哼,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说,不要忘记了,许褚和马超可是大战了一百多回合未分胜负的,还有典韦、张辽、徐晃,哪个是吃素的?
众人回头,一下全愣住了,灰白的月光映着灰白的脸。本来大家以为,暴露了身份的胡卫国应该灰溜溜走掉才对,可胡卫国不,他大马金刀地把枯朽的秦二爷一拨,掀出一个空位坐下来,对着众人一板一眼地说:“说到讲三国,龙潭哪个敢和林北比?跟你们说,林北单独给我说过三国,算是嫡传了吧?所以我的这个才是正宗的。三国名将,光比干仗还不行,还要比带兵。说到带兵啊,就不得不说——”
给老子滚!人群中忽然有人说。
胡卫国把脑袋歪过去,说你说啥?我没有听清。
滚!滚蛋的滚!那人说。
凭啥?
凭啥?就凭你是个杀人犯。那人冷笑。
胡卫国把两条腿掰开,叉着胯,也冷笑:“我还跟你们说,老子是进过班房的,日子虽说不长,但也算背了这个名分。没听过那句话吗,‘不怕虎,不怕狼,就怕对方蹲班房’。就算我是杀人犯,能把我咋的?跟你们说,在班房里,老子是提起板凳跟公安干过的。”
又一个人冷笑:“真是吹牛不上税,跟公安干?被公安干还差不多。”
胡卫国一下站起来,呼呼喘了两口气,气势汹汹地指着那人说:“日你妈,有本事你起来,看老子不打你个红花朵朵向阳开。”
那人看了一眼胡卫国,没吱声。胡卫国一甩手,大踏步走了,走出去几步,就唱起了凯旋歌: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等胡卫国走远了,那人才低声吼:有本事不要走,回转来,老子照样揍你个狗日的乌蒙磅礴走泥丸。有人就奚落他,说要不我把他给你喊回来。那人慌忙扯住说话人的衣袖,说算了,我怕揍死他。
胡卫国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大家渐渐舒展开来,笑声又起来了。
生产队长萧明亮躺在床上,晒谷场上的笑声不时撞进屋来,撞得一盏油灯忽明忽暗。老太婆还保持着刚成亲时的习惯,轻易不出门,更不去晒谷场,她听不惯喷粪样的玩笑,总是床上那点破事儿。想想,老得连脱裤子都费死天力了,哪还有富余力气干那些闲事。生产队长喜欢老太婆这习惯。在乡村,女人喜欢乱串,叫摆寨,是个贬义词,好多是非都是摆寨摆出来的,还有摆到其他男人床上去的呢!萧明亮盯着他的老太婆,和刚结婚那阵子一个样儿,正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走。老太婆纳鞋底的功夫好得很,密密匝匝的,鞋帮都烂掉了,鞋底照样硬实。
“公社把林北的小学教员给抹了。”萧明亮忽然说。
呀!老太婆一惊,把针从脑门上拿下来,看着萧明亮问:“为啥呀?”
“还不是那事儿。”
“那事不是过去了吗?咋还这样呢?”
“过去?怕是一辈子也过不去了。”
唉!老太婆长叹一声。把缝衣针别在鞋底上,她幽幽地说:“造孽啊!听说张维贤熬了一锅麻糖,一块都没有换出去。”
萧明亮翘起身来,斜靠在床头,他正色地问:“你说,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坏人,有两个是好人,是该把他们都往好人里头扒拉呢,还是都往坏人里头扒拉?”
“好人有两个,占大头,我看该往好人里头扒拉。”老太婆说。
“可这样就便宜了那个坏人。”萧明亮心有不甘。
“按你这样说,都往坏人里头扒拉,那不是可怜了两个好人。”
“日他娘的,复杂啊!比结算一年的工分还要复杂。”萧明亮一声长叹。
不是所有人都像生产队长那样为难,他们用行动证明着自己归类得简单明了。
走在路上胡卫国就想好了,回家烫一个脚,灌二两酒,唱三首歌,然后就睡觉。胡卫国的理想很朴实,他憧憬过,等共产主义了,他也要奢侈一回,烫脚的水里得加几片生姜,喝酒每次半斤,睡觉得有床印着牡丹花的被子。
爬完一个斜坡,月亮隐到云层里去了,道路变得影影绰绰。不过还好,拐个弯就能到家了。拐弯的当口胡卫国果断地打乱了回家后的安排,还是先喝酒,唱歌和泡脚一并完成。云层很厚,道路变得更依稀了,只有些模模糊糊的白。刚拐进弯道,胡卫国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个麻袋兜头罩下,接下来胡卫国听见了噼噼啪啪的捶打声。从敲打的声音和疼痛的程度,胡卫国感觉击打他的凶器有锄把,有脚杆,对了,还有扁担。击打很有力,是敌我矛盾的打击法。胡卫国忽然觉得,泡脚和喝酒变得很遥远了,他很后悔,出门前应该先喝上二两的。
十七
天刚亮,赤脚医生萧德学打开门,看见院子的草堆里睡着一个人,血糊糊的,一动不动。仔细看,一条血线往外延伸,血已经凝固了,死黑色。萧德学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剿匪那阵子,他给解放军当过临时医护,断胳膊断腿见得多了,所以他没有慌。他先把披着的衣服穿好,才慢慢靠过去。草堆里的人面朝下扑着,只见着一个鼓鼓的后脑勺。萧德学并起两指,搭在耳根下探了探,然后站起来朝屋里喊:娃儿他妈,起来看稀奇了。
女人套着个肥嘟嘟的汗衫出来,站在大门边伸了一个懒腰,伸到一半就僵住了。半天,女人才像烤化的蜡像,两手垂下来,她问:死了?
萧德学站起来答:还有一口气。
谁啊?女人又问。
萧德学翻烙饼样地把地上的人翻转过来,转来转去打量了好一阵子才笑笑说:“原来是他。”
女人跑过来,仔细看了看也笑:“都成块血豆腐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你去通知萧明亮,我看着。”萧德学说。
女人睖了一眼男人:“莫非你想救他?”
男人白了一眼女人:“废话多,让你去你就去。”
女人甩着两扇屁股跑远了。萧德学蹲下来,给地上的把了把脉,眉头就蹙起来了。他先伸手把胡卫国的衣服解开,然后把裤子褪到膝部。
生产队长跑来院子,赤脚医生正坐在大门槛上看朝霞,满面的红光,像个镀金的乡下菩萨。
“你狗日的闲心还好呢!”萧明亮骂。论辈分,萧明亮是萧德学的叔。萧德学笑笑,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二叔你看,太阳带晕了,雨水怕是要密集了。”
萧明亮没有理会他,径直过去蹲下来,看了看转头问:“死了?”
“差不多!”
“死了就是死了,啥叫差不多?”
“如果不马上救他,他就完蛋;如果救得及时,他还有缓过来的可能。”
萧明亮叹气:“谁干的?”
萧德学也叹气:“谁都有可能。”
萧明亮抬起头,眼睛顺着血痕看过去,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狗日的是拼着最后的气力爬过来的,看样子是不想死啊!”然后他转过头问萧德学:“咋个才能救活他?”
“这个模样,要下血本,需要的家什都是宝贝。”
“哪些宝贝?”
“他这模样,首先要护住心,准确地说要护住心包,心包是心脏最重要的部分。打个比方,龙潭是个心脏,生产队长就是心包。”萧德学笑笑,接着说,“中医祖宗把心包比作宫殿,所以又叫心宫,像他这样严重的外伤,需要下药让心包不至于移位。”
萧明亮有些不耐烦,嚷着说:“不要和我念磕嘴经,老子懂不了那些弯弯绕,就说需要啥子药吧!”
“牛黄、犀角、黄连、黄芩、生栀子、朱砂、冰片、明雄黄、郁金。”一口气数完,萧德学斜着眼看着萧明亮,“少一味都不行,哪样不是金宝卵?”
萧明亮倒吸一口气,他挠挠头说:“犀角这一味最金贵,穷乡僻壤哪里有?看来狗日的是死定了。”
“也不一定。”赤脚医生叉着腰看着地上的活死人说,“我试过,可以用水牛角代替,药效几乎不受影响。”
这个时候,赤脚医生的院子里已经聚满了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一堆地说着悄悄话。最后,刘老把和刘小把父子俩也来了。小把扒开人群,过去瞧了瞧地上的胡卫国,还伸出脚踢了一下地上血糊糊的脑袋,地上的修养好得很,一点声息没有。报应啊!老把仰天长叹。
赤脚医生过来了,对着众人喊:“来两个汉子,帮我把他抬到屋里去。”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萧德学,但是没人动。萧德学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动。萧明亮站出来,伸手按图钉样地点了三个汉子,说你们过来帮忙。
三个人还没站出来,刘小把先站出来了,他横起袖子在鼻子上一拉,问:“想干啥?”
“干啥?救人!”萧明亮说。
刘小把脑袋一偏,吼:“杀人犯你们也救?”
萧明亮还没开口,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声音大的:“管他搓球,成龙上天,成蛇钻草。”
赤脚医生往前两步,蹲下来捞住胡卫国两条胳膊,准备将他立起来。
刘小把忽然冲上来,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篾刀,对着萧德学喊:“今天我刘小把放句话在这里,谁要敢救这天杀的,老子活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