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柔又轻,兄妹俩一人捧一只保温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都觉得难得的舒适放松。
庄筱婷出馊主意,“哥,你看要不要我和林栋哲假装吵一架,在菜地里扭打起来,你来劝,我们仨打着打着,一不小心就把灯管踩坏了。”
庄图南哈哈大笑。
笑完后,庄图南突然道,“筱婷,辛苦你了。”
兄妹间素有默契,庄筱婷道,“没什么,我可能夏天就要去上海了,现在帮爸妈多做点事儿,我心里踏实。”
庄图南点点头,示意妹妹继续说下去。
庄筱婷低头,不让哥哥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泪水,“苏大不让我今年考研,他们让我签5年的合约,说签了明年就可以考,留在学校读在职研……


庄图南放下保温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妹妹。
庄筱婷用纸巾胡乱擦了擦眼泪,“林栋哲……不能再等了,我也不能再等了,合约还有半年到期,我打算等合约到期后,把档案放在人才交流

中心,自己找工作。”
庄图南轻轻拍了拍庄筱婷的肩膀,表示安慰和支持。
片刻后,庄图南道,“筱婷,你没问题的,你这两年成长得很快。”
见庄筱婷困惑,庄图南解释,“西厢房,兵不血刃。”
庄筱婷“哼”了一声,“还真不是因为房子,吴姗姗让她婆婆白天过来带孩子,爸有时下午回家早,她婆婆就让爸帮忙看孩子,她回自己家做

饭或出去溜达,我要不赶刘健一家出去,爸就是他家的免费保姆。”
事过境迁,庄筱婷依旧愤怒,“我有次在附近办事,想顺便回家看一眼,看到爸在给他家儿子换尿布,我看盆里都好几块尿布了,我抱起孩子

就去敲吴家的门,吴家就在对门,欺人太甚了。”
庄图南先是竖大拇指赞,赞完后感慨,“以前你什么都不说,不满都憋心里,很难想象现在的你。”
庄筱婷微微一笑,“大学政工工作很锻炼人的,而且吧……”
庄筱婷道,“办公室里很多家属,系主任老婆、副校长妹妹都有,派系林立,无论是同事关系,还是学生工作,每个人的立场利益都不同,我

不说,没人替我说,我不表达,没人替我表达。”
庄图南笑,“近墨者黑,是被栋哲影响的吧?”
庄筱婷笑,“是,他一直鼓励我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
庄筱婷道,“很难,开始很难,必须逼着自己开口,慢慢地,就越来越习惯了。”
庄图南点点头,“爸妈知道你的打算吗?”
庄筱婷轻轻摇了摇头。
庄图南道,“哥下午就要回上海了,这次来不及了,过年时我帮你说。”
庄筱婷点点头。
空中突然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兄妹俩的视线都被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吸引,两人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天空。
飞鸟渐渐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庄筱婷眯起眼,努力辨认越来越模糊的黑点。
片刻后,庄筱婷收回视线,轻声道,“我还是很庆幸我回来工作了两年,妈下岗后很长一段时间心情都很差,我很庆幸我能陪陪她。”
庄图南充分肯定妹妹的陪伴和付出,“你非但陪了,还帮妈办起了‘小饭桌’,妈的性格哪适合在人群中吆喝着卖票,小饭桌很好,爸妈都很

开心。筱婷,谢谢你!”
抵达曲阳新村附近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庄图南饥肠辘辘,索性不急着回家,去了附近的东北小饭馆,想填饱肚子再回去。
他和余涛都是这家小饭馆的常客,老板热情地指向角落,“你朋友也在,你们凑一桌?”
庄图南沿着老板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相对而坐的两人——西装革履的余涛和穿正装化淡妆的李佳。
庄图南印象中的李佳一直很朴素,穿西装套装化淡妆的李佳冲击力堪比音乐彩灯装置,庄图南一下子愣住了,余涛已经看见了他,热情地喊,

“庄图南,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儿。”
余涛给庄图南挪出了点位置,两人挤坐在一起。
余涛递给庄图南一只饼,“我所里有个政治学习任务,派一名青年党员参加‘庆元旦、迎新年’青年党员座谈会,我老板说,让小余去……”
庄图南忍不住道,“你不是党员吧?”
李佳把脸转了过去,用一只手撑着脸。
余涛道,“庄图南,listen,我老板说,让小余去,座谈会年轻人多,让小余去找对象,我就穿成这样去了……”
余涛深沉地总结,“座谈会就是座谈会,按名字入座,不能自由活动,没机会随意认识其他人,1993年元旦,我坐硬板凳上听政府工作报告听

了5个小时。”
李佳肩膀一直在颤抖,庄图南笑得手里的饼都掉桌面上了。
余涛自己也笑,“5个小时就喝了一瓶矿泉水,班长可怜我,带我来吃口热乎的。”
一桌人没心没肺地笑完,李佳转过脸来,“组长,我以前在规划局参加组织活动都算工作时间的,今天是元旦……”
庄图南一口应下,“给你批一天假。”
余涛突然看到庄图南鼓囊囊的背包,“你从家里带啥好吃的啦,快拿出来安慰安慰我。”
庄图南摸出几只乌米饭团分递给两人。
李佳惊喜地“呀”了一声,“黑米,我们东北经常喝黑米粥,特别养胃。”
庄图南解释,“这不是东北黑米,就是一般的糯米,苏州人用树叶汁把糯米染黑,蒸晒之后就成了乌米,吃起来有清香味。”
余涛已经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半个饭团,“这家不是东北馆子嘛,怎么没黑米粥?”
李佳很惆怅,“熬起来比较费时,又卖不出价,饭馆都不做,我也很久没喝到了。”
余涛的BB机突然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我老板,他一定是想知道我座谈会有没有收获,有没有认识适龄女孩子。”
李佳又转脸,庄图南又开始笑,余涛没好气道,“笑什么笑,大哥莫笑二哥,咱们仨困难户,都是师父师母的眼中钉肉中刺,都是他们的心腹

大患。”
余涛抓起两个饭团,“我去回个电话,看能不能也要来一天假,明天还要上班,打完电话我就直接回去休息了。”
余涛站起身,“班长,庄图南,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大家都财源滚滚,顺利脱单。”
庄图南和李佳异口同声回复,“新年快乐!”
余涛走了,桌上只剩两个“心腹大患”了,气氛突然间尴尬了下来。
李佳道,“明天还要上班,我也该回去了。”
庄图南道,“我送你到公交车站。”
李佳没有拒绝,两人结了帐,一起走出小饭馆。
夜色被烟花、霓虹灯、远处的高楼灯光渲染成深浅不一的光晕色块,璀璨、妖艳、混乱。
夜空太绚丽,繁华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反而有了一份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两人走到十字路口,路灯由绿转红,李佳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庄图南,“庄图南,你别送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似乎是怕庄图南误会,李佳立即解释,“每年元旦,我都会在街上走走逛逛,看上海的新年,今年是我来上海第10年,我想多走一会儿。”
庄图南低声道,“我们已经认识10年了,李佳,如果我现在才敢追你,会不会太晚?”
路灯由红变绿,摩肩擦踵的人群经过两人。
路灯再次由绿转红,来不及过马路的人群在两人身边停下,喧嚣嬉闹。
路灯不停变幻,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停停走走,一拨又一拨地经过两人。


第五十九章 屈服
青年篇
车水马龙,耳畔是嘈杂的喇叭声和谈笑声,川流不息的车灯在庄图南身上投下摇晃、扭曲的光束,明亮到刺眼。
人潮间暗流涌动,庄图南似乎是不敢直视李佳,低垂眼睑,李佳仿佛看见了本科时期的庄图南,平和、含蓄、隐忍。
车灯摇晃闪烁,记忆中含蓄隐忍的少年庄图南和眼前看似圆融平和,骨子里却强势,甚至隐隐带着攻击性的青年庄图南渐渐重叠融合。
李佳一阵头晕目眩,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一夜的心情,回想起那一夜跌宕起伏的心情。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听着庄图南狂奔出会议室、跑下楼梯,心中生出无尽的难堪、羞愧和愤怒,但片刻后,她又听见了一记“咚”的闷

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叫,她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跌跌撞撞跨过地上的椅子——庄图南冲出会议室时撞倒的椅子,踉踉跄跄跑到三楼的楼梯间,

扑到窗前向下张望。
她模糊地看到庄图南瘫坐在地上,保安把他扶了起来,慢慢走远,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庄图南休假的那一周,她在人前若无其事,甚至还可以和同事们一起八卦“组长加班跳楼”这一奇闻轶事,但在人后,她无法自抑地肆意痛哭


为达到“一家人回上海”这一夙愿而掩盖了多年的遗憾、委屈、迷茫、不甘、疲惫……,抑制了多年的七情六欲统统被庄图南那句粗暴无礼的

“欲望”和幼稚冲动的纵身一跳唤醒。
猝不及防地苏醒,不容抗拒地奔腾生长。
鲜活,澎拜,汹涌,
横冲直撞。
……
有行人不小心撞了李佳一下,两人同时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李佳收回了翻滚的思绪,“庄图南,你一定有要求。”
李佳用的是肯定句。
庄图南的语气更加不容置疑,“李佳,我要对等的感情,我会全心全意对你,我可以接受你暂时把我放在比较低的位置,但只能是‘暂时’。


李佳道,“还有其他要求吗?”
庄图南道,“分歧或矛盾必须由双方沟通解决,任何一方不能单方面决定。”
李佳道,“好。”
庄图南道,“我没其他想法了,李佳,你也可以提要求。”
李佳道,“恋爱是两个人的共识,分手只需要一个人决定,任何一人都有权随时分手。”
庄图南点了点头。
李佳道,“如果我做不到你刚才说的那些要求呢?”
庄图南不假思索道,“我们无法再共事,我会把你调到其他组。”
李佳直视庄图南,她不无悲哀地心想,无论是从前含蓄隐忍的庄图南,还是眼前成熟强悍的庄图南,都一如既往地吸引她。
或许是新年气氛太好,又或许是10年这个特殊的日子让她软弱,李佳决定放纵自己一次。
李佳决定向自己的欲念屈服,一如庄图南向他自己的欲望屈服。
李佳道,“好!”
远处时不时传来鞭炮声,人群依旧络绎不绝,说说笑笑地从两人间经过,李佳重复道,“好,我答应你。”
.
1月15日,枯枝,残雪,天地间一片萧杀枯败。
清晨,庄筱婷一如既往地提前到了办公楼,她在走道里就听见了自己办公室里的电话正在响,她想开门进去接电话,可手被冻僵了,怎么也扭

不动锁眼里的钥匙,她往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正准备再一次开锁时,铃声停了。
室内好几张办公桌,同事们都还没来,庄筱婷先起好了炉子,再在自己的桌前坐下,正准备从抽屉里拿出尚待整理的助学金名单时,电话又响

了。
电话在另一位同事的桌上,庄筱婷从座椅和铁皮炉间绕了过去,拿起话筒。
林栋哲的声音响起,“请问庄筱婷…….”
庄筱婷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栋哲”,几乎在她发声的同时,林栋哲就听出了她的声音,“筱婷,办公室是不是就你一人?”
林栋哲的声音微微颤抖,语无伦次地说,“筱婷,我给你念一段新闻,今天早上刚登出来的,上海各大报纸都登了…….”
听筒中传出纸张翻动的簌簌声,林栋哲的声音再次响起,“浦东面向全国公开招考党政干部,一,报考者不受地域限制,不具有上海户口的全

国各地人士都可以报考,二,对报考者原来单位的所有制性质和本人行政隶属关系、身份、编制等完全没有限制,择优录取……”
林栋哲又道,“40名,共招40名干部。”
庄筱婷看向窗外,窗玻璃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霜雾,朦胧且模糊,朔风在楼前呼啸盘旋,卷起一堆堆雪沫,庄筱婷似乎听见了寒风卷残雪的簌簌

声响,她听见自己问,“怎么报名?”
.
1月20日,上海海运学院。
寒冷的冬日,寒冷的城市,浦东干部选拔报名处前人山人海,热火朝天。
政府工作人员,电视台记者,报刊记者,应聘者,应聘者的亲友团们簇拥一处。
浦东开发处的工作人员正在接受访问,他对着带着“上海电视台”标记的麦克风侃侃而谈,“……向社会招考录用干部,实行公平、公开的自

由竞争和择优录用的制度,形成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风气和环境,将激励促进浦东人才市场的发展……”
报名处摆着两张大桌子,向长蛇般的应聘者队伍发放准考证。
工作人员检查了庄筱婷的身份证、学历证和工作证后,递给她一张准考证,并友善提醒,“28日就是第一场考试,知识笔试,姑娘你放松心情

来考试。”
另一名工作人员探头看了一眼表格上庄筱婷填写的个人信息,“这学历结棍,工作单位也老好。”
庄筱婷鼓足勇气问了一句,“我看报纸上说‘打破身份编制限制’,我个人理解是如果考上了,档案不受现单位的限制或约束,不知道我理解

的对不对?”
工作人员解释,“‘打破地域界限,打破身份编制限制,打破学历限制‘,你只要凭真才实学考上了,无论你是社会青年,还是私营企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