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南提供了理论数据,“上城市建筑课时,老师在课堂上科普过相关数据,上海人均道路面积全国倒数第一,人均居住面积全国倒数第一,

1980年,上海人均居住面积4.3平方米,60%的住户人均居住面积在4平方米以下,现在是88年,人均也不到6平方米。”
黄玲道,“我看报纸上说,拥挤的居住环境是甲肝快速传播的重要原因。”
向鹏飞道,“图南哥,毕业了就回来吧,咱家现在有林家两间房,自家一个院子,安逸得很。”
新闻里的记者正和专家讨论上海交通问题、住房拥挤等现象,庄图南想起冯彦祖和王尚文提到的黄浦江大桥工程,凝神细听新闻,没注意向鹏

飞这句话。
向鹏飞转向庄超英,“我遇到宋向阳了,就是李一鸣的表叔,他说国家允许、允许……”
庄图南缓过神来,“对,上个月国家专门出台了文件,允许科技干部兼职。我在同济校报上看到的,上海市正在大力鼓励高校的老师们到附近

的县镇的乡镇企业兼职,‘科技下乡’,我们系的老师们都可以名正言顺接活了。”
庄图南沉默了一下,“我当时看到这条新闻,就想起了林叔叔。”
庄筱婷一边剥橘子,一边静静聆听。
庄超英问,“宋莹还想回来吗?”
黄玲冲丈夫一瞪眼,佯装愤怒,“你咋只问宋莹,不问林工?”
庄超英道,“林工被亲近人捅了一刀才走的,他面上不显,心里是很难过的,再说,林工在广州有正式工作,他多半不会想回来,退一万步说

,广东引进人才,他从苏州调到广州容易,调回来就难了。”
庄图南赞同父亲的意见,“林叔叔在广州的工资应该挺高,我看栋哲不缺钱,我每次去交大,他都穿得人模狗样的,鞋是迪娜或老人头,我问

他是不是要去舞会或是去追女孩子,他说不是,我信他个大头鬼。”
黄玲茫然道,“迪娜?”
向鹏飞道,“运动鞋,最便宜的也要200多。”
庄超英问黄玲,“厂里看上这两间空房的人不少吧,我都纳闷怎么现在还没人搬进来。”
黄玲道,“宋莹工龄长,上了20年班,厂里正在拼命鼓励职工‘留职停薪’,不好就这么收了宋莹的房子。”
庄超英道,“空着好,实话实说,现在习惯了一家人单独用厨房厕所,真不想再和人合住了。”
黄玲一直在笑,向鹏飞纳闷,“大舅妈,你笑什么?”
黄玲回想起林栋哲小时候内衣裤上的“含氮量超过40%”,忍笑道,“我笑图南那句‘人模狗样’,栋哲打小皮,身上的衣服经常是破的,还脏

,他来咱家玩儿,筱婷总嫌弃他脏,不许他坐床上,只许他坐小板凳上。”
庄筱婷低头,轻轻笑了笑。
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大约两、三平方米的小阁楼,黑暗、低矮、逼仄,庄图南再一次充当解说员,“人均四平方米以外的住户算困难户,困难

户才有可能允许搭建阁楼,这叫‘搭搭放放’。”
镜头摇晃到公共厨房,小小的隔间里塞了七八只煤球炉,地面桌面上堆满了锅碗瓢盆,人在里面别说做饭了,落脚都困难,庄筱婷道,“我听

上海同学说,老房子最怕‘挂火腿’,公共厨房这么小,是挂不了火腿。”
庄图南一本正经道,“你理解错了,‘挂火腿’是指楼板太旧太薄,楼上的住户一脚踏穿楼板,楼下的住户看到一只脚从天而降,这种情况俗

称‘挂火腿’。”
向鹏飞一口水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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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要听到向鹏飞那句“你们从小就被庄筱婷训练好了”,一定感激涕零,他回广州后,高中同学拒绝了他参加同学聚会,尽管只同窗共读

了一年,林栋哲还是愀然不乐了好几天。
宋莹暂时性失业了——餐馆听说宋莹儿子从上海回家过年,暂停收宋莹做的鱼丸,说等林栋哲回上海后,宋莹做了体检后再收——母子俩只能

在家大眼瞪小眼。
儿子回家过年,宋莹认认真真地做饭,一家人围着桌子用糯米粉搓团子。
宋莹嘀咕,“武峰,报纸上都登了,科级干部可以在乡镇企业兼职,栋哲也考上大学了……”
林武峰闻弦歌知雅意,“我看你现在和街坊邻居们处得都挺好,还这么不喜欢这儿啊?”
宋莹道,“气候太不好了,一年要下九个月的雨,一下雨满地水蚁,夏天又闷又热,汗都出不去,火气只能憋在心里。”
林栋哲搓好一个团子放在盘子上,“您可没憋在心里,您都冲着我和爸发出来了。”
林武峰温言劝慰,“争取夏天买个空调。”
宋莹怅然若失,“我当时和厂里签了两年的‘留职停薪’,夏天就要到期了,必须回厂里一趟。”
林栋哲去上厕所了,林武峰沉吟道,“你和领导好好说说,送点礼,看能不能再延两年,如果厂里要你交钱保留职位,你就交。”
林武峰道,“沿海工资高,栋哲毕业后如果想在广州或深圳工作,我们留在广州,是他的后盾。”
宋莹想到黄玲在信里说,棉纺厂的效益越来越差,她知道林武峰的顾虑有道理,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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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两家父母千叮嘱万叮嘱后,不得不让儿女们扛着板蓝根回了上海。
甲肝的阴影依旧笼罩在上海上空,鉴于公交车过于拥挤,是传染病毒的温床,庄图南不再去交大了,只能偶尔地打个电话给庄筱婷,关心一下

她学习生活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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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为了解决价格双轨制下的腐败问题,国家放开了猪肉、蔬菜、豆制品、糖等绝大多数商品的价格,由市场调节价格,启动了价格闯关。
闯关从上海开始,上海的商品零售价最先上调,280个种类的商品零售价依次上涨,物价飙升。
庄图南最先感受到了“价格闯关”带来的变化——冯彦祖人不常在宿舍,但他特意让王尚文在宿舍里提醒了一句,“设计院的工作人员都在囤

积米面油等生活用品,研究生吃食堂、住宿舍,影响应该不大,但听说闯关从上海开始,你们可以打电话通知一下家人。”
庄图南和余涛听到这个嘱咐时,还觉得冯彦祖大惊小怪,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了师兄的高瞻远瞩——上海的猪肉价格上升了50%以上,其他日用品

价格也一路飙升。
王尚文连连感慨,“听说火柴厂几千万盒的库存都被抢光了,有些市民家里囤了上百盒火柴。”
庄图南去学校电话班,往巷口小卖部打了个长途电话。
黄玲接的电话,“苏州价格也涨了。栋哲早就打了电话回来,让鹏飞给家里买米买面,鹏飞告诉了钱进,他们车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专门开

了一辆车去农村集市上买了很多米、面、油。”
庄图南心中纳闷林栋哲居然这么有良心,“栋哲打的电话?”
黄玲道,“是啊,栋哲说他先给他爸妈打了电话,接着给咱家也打一个。”
黄玲继续道,“刚开始你爸还觉得我多事,我说反正筱婷的房间暂时空着,买几袋米囤着,总能慢慢吃掉,现在好了,卫生纸、小家电……,

什么都涨,连咱们厂的滞销布料都被一抢而空,毛线也涨价了,我最近连毛线都买不到,没法接单。”
黄玲环顾四周,看小卖部里没人留心她的通话,她压低声音道,“鹏飞有车,消息也灵通,他四处跑,囤积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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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各大城市陆续放开商品价格,通货膨胀越演越烈,各地都出现了挤兑和抢购潮——民众纷纷涌入银行取款,囤积商品;商店、集市的商品

被哄抢而空,价格再次上涨。
在“钱不值钱”的恐慌之下,人们疯狂抢购,米、面、油、毛线、洗衣粉、家电……,所有商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任何商店只要一开门,人

们就蜂拥进店,毫无理性地哄抢一空。
商品价格上涨导致抢购,抢购进一步导致商品价格上涨,恶性循环下,市面上绝大部分商品的价格一路飙升,全面失控。
物价闯关的风波也吹进了学校。
学校、研究所工资微薄,一些老教授被迫上街摆摊卖茶叶蛋等贴补家用,庄图南的导师周常义教授后知后觉,赶紧给手下的研究生们发了补贴

,“去给自己买些生活日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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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还是来了,风不那么硬了,和煦湿润。
经济风潮已经吹进校园,经济取代了诗歌和文学成为了学生们最新的关注点,学生会时不时地通过关系,进一些土特产在校园里兜售,小打小

闹买进卖出的经济模式已经在校园中萌芽铺展。
尽管黄玲一再声明家中经济情况无忧,庄筱婷还是想勤工俭学挣点钱,她和林栋哲商量,林栋哲去商品一条街华亭路观察了半天,从此以后,

每周日,街溜子林栋哲就带着庄筱婷去华亭路卖货了。
华庭路上有很多日用品或外贸服装的小店,囤货大潮下,火柴盒、洗衣皂、文化衫、老头衫等都供不应求,很多人走过路过,看到有人排队或

抢购就自动加入,跟着一起购物。
货卖得多,店铺塑料袋的消耗量就大。
林栋哲卖塑料袋,他从城隍庙批发了几大捆塑料袋,装在大包里背在背上,一家家商铺问,“老板,你生意好额,要马甲袋不?50个起批。”
商铺生意好,大多数老板不愿再耗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去城隍庙批发塑料袋了,见林栋哲和庄筱婷上门兜售,就直接加点钱从他们手里购买了。
庄筱婷生性腼腆,但她自幼和林栋哲搭档,合卖牙膏皮、作业本等废品,去租书摊和摊主讨价还价,早已被培训为熟练工,她几乎是毫无心理

障碍地跟在林栋哲身边一起兜售。
开始以为只能挣点零花钱,但他们上午就卖完了两大背包塑料袋,中午赶紧又去城隍庙批发了几大捆塑料袋,下午又去另一条街的商铺沿街兜

售。
一个周日下来,两人都惊了,这一天利润高达二百多元。
两人面面相觑,林栋哲提议,“中午只吃了一个烧饼,街口有家KFC,我们去KFC,好不好?咦,那位阿婆在卖白玉兰,这么早就有白玉兰了?


路边有位阿婆在卖用铁丝和细线串好的栀子花或白玉兰花,林栋哲从篮子里挑出一个坠子,一串手环,阿婆笑眯眯地把栀子花轻轻挂在庄筱婷

上衣扣眼里,再帮她带上手环。
栀子花清香幽幽,阿婆笑得和蔼,“囡囡带上花,更嗲了。”
明明是小时候常有的情形——每到春夏,黄玲和宋莹都很喜欢给庄筱婷买栀子花别在纽扣眼里,但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脸都红了。
林栋哲立即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再给老大买个汉堡,送到老大宿舍,我们下周要不要叫上老大一起来卖?”
庄筱婷想了想,“下周日要去复旦,我们下下周再去找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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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天,一则新闻让庄图南精神一振,北京、上海各高校开始实行“供需见面、双向选择”的分配方式了。
四月中,众多用人单位在同济大礼堂摆摊设点,和毕业生零距离接触,以最直接、最高效的方式让学生们了解单位企业和单位企业的用人需求


人头攒动,不仅仅是毕业生,所有感兴趣的学生们都来了大礼堂,浏览企业要求,面对面直接和招聘人员交流。
庄图南也不例外,在大礼堂里泡了大半天。
庄图南参观完同济的招聘会后意犹未尽,听说复旦的学校招聘会也即将举行,同济复旦两校相距不远,复旦偏文,庄筱婷学文科,庄图南打听

了复旦招聘会的时间地点,决定去复旦帮妹妹看看文科的招聘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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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招聘会在学生活动中心召开,人潮中,庄图南意外遇见了王尚文。
王尚文连连感慨,“我考大学时,文学、历史、哲学都是考分最高、最吃香的专业,我刚才转悠半天了,就没看到几家单位要这几个专业的,

基本都是要经济、管理、金融这三个方向的。”
王尚文感慨,“社会发展真快,这才几年工夫啊,斗转星移,日新月异。”
庄图南道,“新闻,新闻专业也很受欢迎。”
王尚文看庄图南还在笔记本上记录各单位的具体要求,“这些专业和建筑差了十万八千里,看看就可以了,不用记,哦,哦,想起来了,你妹

妹是文科生。”
庄图南道,“对,她读管理,交大离复旦太远,我既然来了,顺便记几笔,回头给她看看。”
边上一个学生无意间听到了只言片语,插话道,“交大也有招聘会,这些单位在各个高校轮流跑,到处收简历,最后择优录取。”
庄图南高情商回复,“复旦是江南第一学府,有机会看看复旦的招聘会总没错。”
学生听得高兴,“你们是……”
王尚文道,“隔壁的,同济。”
学生抱拳咧嘴一笑,“隔壁的兄弟,幸会幸会。”
王尚文慢条斯理地一张张桌子看过去,逛完一圈后,他轻叹了一口气,“有很多乡镇企业。”
庄图南一时没明白,茫然道,“啊?”
王尚文解释,“我是85年毕业的,我毕业时,教育部有明文规定,大学生只能分配到国家机关和国企,不能分到乡镇企业。”
庄图南“哦”了一声,“我不清楚我毕业时还有没有这条规定,不过我们班绝大部分人都是分到国家单位的,学校、研究所、建筑院,确实没

谁去乡镇企业。”
王尚文兴致勃勃地问,“我看你一路走一路记笔记,你都记了些啥?”
庄图南不好意思地笑,“我是替我妹看的,所以记了些招收女生的单位和职位,我发现用人单位更愿意要男生,要女生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