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超英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喊,“不去了,不去了。”
庄筱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失望、愤怒,屈辱混杂在一起,庄超英只觉得一阵阵地昏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也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或物,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

指向庄筱婷,“滚,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庄图南还愣着,厨房里的林栋哲听见了声音,拿着锅铲就从厨房冲了出来,“图南哥,快快,把庄筱婷拉走。”
林栋哲边喊边冲进东厢房,他见庄图南还在发愣,立即用空的那只手拽住庄筱婷的胳膊,想把她拉出屋。
可已经晚了,庄筱婷一把甩开林栋哲,大声哭喊,“对,我们就是不想去爷爷奶奶家,你非逼着我们去。”
林栋哲徒劳无功地喊,“图南哥,我们把她拉出去。”
庄超英伸出手指,恶狠狠地指着女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给我再说一遍。”
庄筱婷尖叫,“爷爷奶奶压根不喜欢我们,他们只喜欢我们成绩好,我们去了,他们在邻居面前有面子。”
庄超英怒极,“你再说一遍!”
庄图南终于反应了过来,挡在庄超英和庄筱婷之间,试图隔开两人。
庄筱婷歇斯底里地哭喊,“奶奶说过好几次,我要是成绩不好,你早和妈妈离婚了,我和哥哥要是不孝顺他们,你就会和妈妈吵架,她说得对

,你明知道我压根不喜欢去爷爷奶奶家,你还是强迫我去……”
庄超英咆哮,“我强迫你?我问你去不去,你总说去。”
庄筱婷尖叫,“我说去,你就高兴,我说不去,你就阴着脸,你压根不在乎我真正的想法,你和他们一样,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成绩好,听话。


庄超英怒极,冲到庄筱婷面前,一只手掌高高扬起。
庄筱婷看到父亲狰狞的脸,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突然静止,她再也听不见父亲的怒吼声、林栋哲的喊声,她清晰地看见了几年前爷爷扇了她一耳

光的那一幕。
爷爷的脸庞和父亲暴怒的脸庞重合,两只高高举起的手掌重合,庄筱婷盯着父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每次去爷爷奶奶家,我回来后都要花

好几天时间平复心情,我不喜欢去爷爷奶奶家,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庄超英的巴掌重重地扇了下去,屋里响起了“啪”的一声巨响。
林栋哲眼疾“脸”快,硬生生地伸长脖子,用自己的脸替庄筱婷挨了一耳光。
这记耳光极重,林栋哲被打得晕头转向地转了半圈,停下后一脸懵地横在父女之间。
庄图南这才反应过来,大步跨出,也拦在了爸爸和妹妹之间。
庄筱婷一把推开身前的林栋哲直视庄超英,她的眼中满是轻蔑和憎恶,“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奶奶不做饭,让妈妈做,妈妈做完饭,奶奶就

让我们回家,都不给我和哥哥吃饭,只有你想去爷爷奶奶家,我们都不想。”
庄筱婷说完这句,转身向外冲。
林栋哲情急之下,把锅铲一把扔在地上,伸出两条胳膊搂住庄筱婷的腰。
庄筱婷突然奔溃,歇斯底里地尖叫挣扎,林栋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抱住她,“图南哥,还愣着干啥,一起把她扛到我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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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阵雨瓢泼而下,雨水从屋檐滚落,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水幕。
庄超英鞋都没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身上腿上刚才溅到不少西瓜瓤汁,现在这些瓤汁都糊在了大红牡丹床单上,染出一种暧昧不清的肮脏


向鹏飞小媳妇般低眉顺眼地清扫地上的西瓜残渣,扫干净之后反复用清水拖,以免水泥地变粘。
林栋哲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个小板凳出来,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房间门口。
庄图南守在厨房里眼观八方,预备着万一哪里出了意外情况,他好立即赶过去救火。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关注着林栋哲房间中的动静——庄筱婷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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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惠”的向鹏飞扫完地,从院子地上捡起了锅铲,进了厨房,洗锅铲,下面条。
庄图南扬起眉毛,啼笑皆非看向向鹏飞。
向鹏飞不为所动,专心下面条,“图南哥,咱俩先吃。吃完了,我再下一锅,我端一碗给大舅舅,你去把林栋哲换回来。”
林栋哲刚才已经切好了五香牛肉、煎好了蛋,向鹏飞很贴心地在庄图南碗里加了几块牛肉、一只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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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渐小了,庄图南打伞,向鹏飞端碗,把牛肉面送进东厢房。
庄图南示意向鹏飞把面放在桌上,默默坐在桌边,无声地陪伴父亲。
庄超英突然开口,“奶奶真得这么说过?”
庄图南木呆呆地道,“啊?”
庄超英道,“奶奶真得说过‘你们要是成绩不好,我早和你妈妈离婚了‘这种话?”
庄图南尚不知如何回复,向鹏飞回答了,“肯定说过,我妈带我来苏州那次,姥姥姥爷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说了很多‘婆家条件不好,

不要连累娘家’,’带着外姓人啃娘家‘这种话。”
向鹏飞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是以前说的,姥姥现在不说这种话了,她现在想和我们处好关系。”
庄超英坐起身来,紧紧盯着外甥儿,“你也知道姥姥现在对你们好,可你们就因为她以前说过几句难听的话恨她?我也骂过你,你是不是连我

一起恨?”
向鹏飞道,“当年我妈说把她所有的工资都给姥姥姥爷,只求他们在客厅给我一张床,他们都不答应,骂那么难听。大舅舅你每晚检查完我的

作业才睡觉,大舅妈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和庄筱婷做饭,你们骂我和他们骂我不一样。”
庄图南听得目瞪口呆,本想让向鹏飞别说了,但转念一想,没吭声。
向鹏飞继续竹筒倒豆子,“那天在宿舍楼,有人问哪个是外孙,姥姥说,‘都是孙孙,都是孙孙,都是我们庄家的。’,我爸在大太阳底下弯

腰清理枕木下面的碎石,一干干半天,回家腰都直不起来,涂了药酒才能躺平了睡觉,就为了多挣点加班费给我寄来,姥姥以为她说几句好听的,

我们就和她亲,她想屁吃。”
庄图南听到这句直白粗俗的“想屁吃”,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要是黄玲在家,看到林栋哲替妹妹挨耳光,听到向鹏飞替妹妹说话,以后这俩

活宝在家能横着走,吃香的喝辣的。
庄超英也被向鹏飞的话惊住了,呆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就这么恨爷爷奶奶?”
向鹏飞毫不退缩,“我们不恨,只是和他们不亲。”
庄超英喘着粗气怒视向鹏飞,向鹏飞毫不畏惧地瞪回来。
庄图南小心翼翼地插嘴,“爸,面都要坨了,鹏飞特意给您下的,怕您饿着。”
庄图南一边说着,一边拽了拽向鹏飞的胳膊。
向鹏飞软了下来,“我去看看林栋哲,他也该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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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待了好一会儿,见庄超英情绪相对稳定,但始终不肯吃面,只能又回到厨房。
他一进厨房,看到了更魔幻的一幕——林栋哲在吃面,向鹏飞在帮庄筱婷缝凉鞋带。
林栋哲一边“呼呼”地吃面,一边征求向鹏飞的意见,“一会儿要给庄筱婷也端一碗吗?”
向鹏飞想了想,“你带她出去走走,在外面吃吧,顺便劝劝她。”
林栋哲放下筷子,“我来缝凉鞋,你带她出去吃。”
向鹏飞道,“我不好背后说大舅舅,你可以说,还是你去劝吧。”
林栋哲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干,这是你家的事。”
向鹏飞冷笑,“你小子故意磨磨蹭蹭切牛肉,煎鸡蛋,不就是想馋我们吗?今天的事儿,你也有份。”
庄图南站在门边听了个清清楚楚,半天才问,“今天的事情,家里经常发生吗?”
向鹏飞道,“不经常,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筱婷发这么大的脾气。”
林栋哲道,“学习压力大啊,老大,你的照片在光荣榜上挂了一整年,庄筱婷的压力很大的,她经常为测验分数不开心。”
庄图南冷笑一声,凝视林栋哲。
林栋哲顶不住了,“我说,我说。我妈原本想把两间房的钥匙都给你妈,你妈不肯,说如果多了两间房,你爷爷奶奶肯定就要住进来了,只肯

拿我小房间的钥匙给向鹏飞住,你妈我妈说这事的时候,庄筱婷正在我房间里帮我改卷子听到了,当时她脸都变了。”
庄图南沉默了一下,“你觉得她今天是借题发挥?”
林栋哲斩钉截铁道,“不,庄筱婷在害怕,你爸妈经常为你爷爷奶奶家的事吵架,她怕你爸妈又吵,她一直在害怕,而且她有什么心事从来不

说,憋在心里自己吓自己,越想越害怕。”
林栋哲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我以前总觉得她心思重,小测验没考好就胡思乱想,如果是因为以前你奶奶吓唬过她,我就有点理

解了。”
庄图南心中又泛上那股奇怪的感觉,他紧紧盯住林栋哲,“今天的事儿,我和鹏飞还没反应过来,你就知道她情绪不对了。”
林栋哲坦坦荡荡道,“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现在知道了。我爸刚被举报时,我妈和我非常害怕,怕他被抓去坐牢,尤其我妈,她到现在

心里还在害怕,所以那天你妈我妈讨论房子,我一眼就看出庄筱婷在害怕,你爷爷奶奶恐吓她,还有那次你爸离家出走,都把她吓坏了。”
向鹏飞也道,“哥,我第一次来苏州,心里也是害怕的,我也觉得筱婷最近情绪不对。”
庄图南先瞪了林栋哲一眼,本想骂他多嘴,但想到他是为妹妹打抱不平,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扭头瞪着向鹏飞。
向鹏飞丝毫不惧庄图南的死亡凝视,“筱婷也真能忍,憋了这么多年,要我的话,早就嚷嚷奶奶恐吓她,嚷到全家人都知道。”
向鹏飞把凉鞋往林栋哲手里一塞,“你赶紧先带筱婷出去,一会儿大舅妈回来……”
向鹏飞抬头看了一眼庄图南,庄图南想起父母之间关于爷爷奶奶的争吵冷战,打了一个寒颤,他当机立断,“就说妹妹想宋阿姨哭了,林栋哲

带她出去吃冷饮。”
林栋哲没好气道,“那你怎么解释你爸生气?他想我爸想到生气了?”
庄图南和向鹏飞互视一眼,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庄图南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栋哲,带她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我在家慢慢劝我爸妈

,等他们都冷静下来,你们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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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店的灯光很亮,电风扇摇来摇去地吹风,空气里是粥和发糕的香气。
林栋哲像卡壳的磁带,翻来覆去地说,“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是气你哥和向鹏飞,也怪我,我知道他们想抢我牛肉吃,我故意慢慢切,想馋

死他们,都怪我,不该买牛肉。”
“向鹏飞把你爸爸说了一顿,我今天才觉得他有个哥哥的样子,可关心你了。”
……
庄筱婷就着林栋哲的叨唠,慢慢吃完了一块发糕,林栋哲赶紧问,“还要不要?你哥给了我六块钱呢,我给你叫碗冰酒酿?”
庄筱婷点点头。
林栋哲去窗口要了碗冰酒酿,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林栋哲继续絮叨,“你啊你,不开心的事情早点说出来,何必到了忍不了的时候才爆发。”
林栋哲不管庄筱婷听不听,叹了口气道,“你爸爸知道你们都不想去,你哥是大人了,向鹏飞说过好几次他不喜欢去姥姥姥爷家,你从没说过

,所以你爸爸不敢对你哥和向鹏飞发火,只敢对你发火,你以前干嘛不直接说你也不想去呢,非要到忍不了了才说。”
庄筱婷用勺子慢慢搅动酒酿。
林栋哲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发了脾气也挺好的,总比一直憋在心里好。”
林栋哲道,“像我和向鹏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发泄出去就完了,不会一直闷在心里反复想,越想越难过。我是看小黄……我是看书,向

鹏飞是去蹭钱进的车,跟着跑一趟车,我们都有办法转移自己的不开心,你也该想想,找个让自己开心的方法。”
林栋哲凝神思考,“我帮你想啊,你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吃零食。”
庄筱婷道,“我不吃话梅了。”
林栋哲尬笑,“看小说?”
庄筱婷摇头。
林栋哲道,“写诗?学校里那么多诗社,投稿给杂志还能拿点稿费。”
庄筱婷认真想了一下,还是摇头。
林栋哲道,“跳舞?算了,当我没说,你不会喜欢迪斯科的。”
……
林栋哲打了个响指,“有了,你一不开心就立即想一个让你开心的人或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情,反复想,反复想,一直想到你开心起来。”
庄筱婷张了张嘴,嘴型轻轻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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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一回家就觉察到了不正常的气氛,庄图南和向鹏飞支支吾吾地说了中午发生的事,黄玲沉默良久。
黄玲并没有很愤怒,甚至没有谴责庄超英,她只说了一句,“筱婷会发脾气了,是好事,女孩子太善解人意、太习惯忍让是不行的。”
黄玲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悲哀。
庄图南问,“林栋哲带筱婷在前面那条街的粥店吃东西,我要不要去把他们叫回来?”
黄玲摇头,“让筱婷多在外面待一会儿,回来了,她和你爸爸都尴尬。”
向鹏飞早已做好晚饭,小心翼翼地把饭菜端上桌,沉默不语地和大舅妈、表哥一起吃了晚饭。
晚饭后,黄玲自顾自进了小房间休息。
庄图南时不时地进一次东厢房,看看庄超英有没有什么需要。
桌上始终有一杯凉开水和一碗素面,杯子空了之后,庄图南会再满上,面凉了或坨了,庄图南会再换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