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莹道,“我以前可爱逛街了,街上新开了什么店都知道。这次要不是小敏推荐,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小资冷饮店,‘小资’,她们说的是这

个词吧?”
宋莹轻叹,“有时候觉得自己还年轻……”
黄玲接了下去,“但已经是为了孩子们升学、分配工作去求神拜佛的中年妇女了。”
说到孩子,张阿妹取笑宋莹,“你今天请我们吃冷饮,没带栋哲,回去栋哲不会哭天喊地怪你不讲义气吧?”
宋莹淡定道,“没事,他知道我们出来,他和图南正看奥运会转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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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还没买电视,林武峰把电视搬到了林栋哲房中,方便庄家人、尤其放暑假回家的庄图南过来看奥运。
中场休息,林栋哲去厨房冰箱里拿健力宝了,庄图南无意间一扭头,瞥见书架和墙壁之间夹了几本杂志和薄薄的书册,他以为是不小心掉进去

的,把书架向外挪了挪,把杂志和书拽了出来。
庄图南看着他拽出来的书和《家庭医生》杂志,啼笑皆非。
林栋哲拿了两瓶健力宝进屋,庄图南抬眼看了看,才发现屁股后面的小跟班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不知不觉长大了,个子高瘦,五官也长开了,剑

眉星目,颇为英俊。
庄图南拿起《家庭医生》揶揄道,“栋哲,我居然不知道你对医学感兴趣。”
林栋哲不吭声。
庄图南打开《家庭医生》,刷刷刷地翻到《性启蒙》专栏,又翻到《新婚必知》这一页,指给林栋哲看,“栋哲,这些东西看看就行了,不要

多看。”
庄图南好奇,“哪儿来的?”
林栋哲打开健力宝,喝了一口,“还能是哪儿?书摊老头呗,他摊上很多这样的书。”
熟悉的摊主居然拓展了新业务,庄图南叹服,“我还以为他挣不到你的钱了,想不到他还挺有生意头脑。”
林栋哲不服气,“我和鹏飞合买的,你别光说我。”
庄图南听到向鹏飞也有份,愣了一下,不由得严肃起来,“鹏飞房间里也有?”
林栋哲摇头,“我们不敢放你家,都放在我屋里。”
庄图南正色道,“即使在大学里,这个话题都不宜讨论,公开或私下都不可以。栋哲,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万一被一中知道了,记在档案上,

你将来考大学都会受影响。”
庄图南沉默了一下,“实在要看也藏好点,书架后面不行,换个隐蔽点的地方藏。”
林栋哲抓住了庄图南的话头,“图南哥,你说大学里不可以讨论……’这个’,那么可以谈恋爱吗?”
庄图南被“谈恋爱”三字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但他马上镇定了下来,警觉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林栋哲连连否认,“我偷听你妈我妈说张敏好像在处朋友,我就是好奇大学可不可以谈恋爱。”
庄图南斩钉截铁道,“大学不能谈恋爱,确实有人私下谈,会被通报,甚至行政处分,取消奖学金,影响毕业分配。”
林栋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庄图南心有所思,他叹口气,似乎是对林栋哲解释,也似乎是说服自己,“大学恋爱成功率太低,还有毕业分配这一关呢,国家包分配,男女

朋友很难分在一起。”
林栋哲更懵懂了,“毕业分配?”
庄图南似乎在自言自语,“大学毕业前,学校公布分配方案后,据说没分在一起的恋人百分百都分手了,分在同一个地方的师兄师姐很快就谈

上了,很现实。”
林栋哲很敏锐,“老大,你才上大学就知道这么多,你打听过?”
庄图南苦笑,“还用打听?指导员说的,以此告诫我们不要谈恋爱。”
奥运节目又开始了,两人一起继续吹电扇喝健力宝看电视。
庄图南突然又道,“只许藏你家,不许藏我家,不许带坏筱婷。”
林栋哲没好气道,“老大,我傻呀,我们想方设法瞒的就是她,被她知道了不就等于两家爸妈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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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结束后,林栋哲回老家福建探亲了,暑假快结束前,向鹏飞从贵州回苏州了。
回上海前,庄图南把向鹏飞、林栋哲叫在一起,耳提面命。
庄图南苦口婆心,“我也不说不让你们看了,你俩天不怕地不怕,我说了你们也阳奉阴违,我就是把利害关系和你们说清楚,你们还小,不要

因为一时好奇毁了前途。”
向鹏飞和林栋哲互视一眼,同时心道,“庄家新一代教导主任出现了。”
庄图南嘴皮都说干了,“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至少不要把这些书带到学校,不要借给其他同学看,被人告发或是被学校

抓住了,处分都是轻的,开除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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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少,庄家必须把几个孩子时不时地乾坤大挪移——向鹏飞回来了,庄图南和向鹏飞暂时睡小卧室,庄筱婷又睡回了大卧室里的小隔间。
庄图南的卧室和林栋哲的卧室就隔一堵墙,一天晚上,林栋哲在墙壁另一面咚咚咚地敲,向鹏飞站在窗口吼,“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了?”
林栋哲也扑到窗前吼回来,“打蚊子,马上就好。”
幸亏两个窗子上都装着纱窗,不然这两人估计就要伸拳招呼对方的脸了。
庄图南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和李佳在弄堂老宅的那一幕。
这几个月来,他不仅反复回想起那时那景,更是经常不自觉地思量俩人相处的所有细节,路上“偶遇”、上课讨论,甚至李佳给他发生活补助

时的几句说笑——李佳的好朋友是生活委员,负责发放全班同学的补助和各种票证,李佳经常在一旁帮她数钱数粮票,他朦胧地觉得,李佳知道且

并不反感他的心动。
庄图南把他劝林栋哲的话在心中反复默念,“大学严禁恋爱,抓到了一定会上报,轻则点名通报批评,重则行政处分,取消奖学金,影响分配

。”
想到毕业分配,研究生师兄的那句叹息似乎在耳边响起,“现实也是大问题,我那一届的几对,毕业前基本都分手了,还有两对,劳燕双飞,

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不得不分。修不成正果的感情,还是埋在心底的好。”
庄图南再一次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情愫。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弄堂春雨中那一瞬间的欢喜,延绵到了灼灼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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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夏,太阳特别大,天气特别热,蝉鸣声特别呱噪,小院里有了三位准高中生,林栋哲和庄筱婷升入一中高一,向鹏飞升入附中高一。
庄超英看女儿、外甥都进了高中,决定报读成人高等教育,争取拿一张函授大专的文凭。
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下一代学历的庄超英,开始游说院中的成人和他一起报名函授课程。
林武峰见了庄超英就绕路走,他怕庄超英督促他去读研究生。
黄玲摇头,“拿文凭要念好几年,就算拿了文凭提了职称,一级工资七块钱,我种菜打毛衣远不止这个钱,家里花销大,念书的时间还是打毛

衣吧。”
宋莹很诚恳,“读书是为了进步,庄老师,我不喜欢读书,不求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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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莹着实不求进步。
每年国庆前,棉纺厂都会评选红旗手和劳动积极分子。二车间主任几乎每年都要和宋莹谈话,“小宋,这次群众投票你又差了两票,你业务能

力强,以后只要稍稍控制一下脾气,看不惯的事情少说两句,积极分子就没跑了。”
主任苦口婆心,宋莹嗤之以鼻,“不就六块钱奖金嘛,为了几块钱憋屈一年,不值。”
刺头宋莹不在乎积极分子的荣誉,但自从庄图南考上同济后,她有了个梦想——在附小教务处门上挂上“热烈庆祝林栋哲考上xx大学”的红绸


寒山寺师傅听宋莹诉说她屡屡为孩子成绩生气暴怒后,教了宋莹一个简单的制怒法,“女施主你想发火前,先在心中默念100个数字。”
梦想的力量是无穷的,主任多年谈话没达到的效果,中考达到了——在林栋哲备考这半年中,宋莹收敛了脾气和锋芒,在家尽量不发火,在外

春风细雨般地对待同事们,群众关系大为好转。
国庆节前,宋莹被群众评选为劳动积极分子了。
被群众评选为劳动积极分子了
劳动积极分子,
积极分子,
分子,

……
一车间组长黄玲一如既往地被评为红旗手,除了奖状和六元奖金,还表彰一袋十斤装的糯米,一盒荤麻糕。
获奖者要上台领奖,不知道是不是今年秋老虎天太热,厂领导突发奇想,别开生面地要求获奖员工领奖后跳集体舞。
庄超英和林武峰都是老派人,坚决不肯陪妻子上台跳舞——庄超英的原话是,不想为了几斤米丢人现眼,林武峰说得直白,大老爷们绝不上台

扭腰——爸爸们不肯上台,“校际劲歌热舞大赛一等奖获得者”林栋哲临危受命,带着妈妈们练舞。
国庆前夕,棉纺厂表彰大会上,红旗手们手拿奖状、拎着米袋拍完集体宣传照后,林栋哲白衬衫黑长裤黑皮鞋地闪亮登场,虚搂着黄玲中规中

矩地旋转完一曲交谊舞后,高高兴兴地帮忙拎着米袋下台了。
劳动积极分子们随后上台领奖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林栋哲又“蹭”地上台,甩开大长腿和宋莹合跳了一曲火爆热辣的探戈。
主任连连感慨,“宋莹儿子的腿就像没长在身上一样,想咋扭就咋扭,咋扭咋好看。”
边上的同事连连点头,“就冲这支舞,选宋莹不亏,明年积极分子还选她。”
黄玲和宋莹手持奖状的照片贴在了厂办楼前的光荣榜上,新一代厂花冉冉升起——厂花这顶桂冠再次花落林家,林栋哲成为了棉纺厂开天辟地

第一位男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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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小院中多了三位高中生。
刺头宋莹经群众评选,当上了劳动积极分子。
林家又出了一位厂花。


第二十七章 蛇瓜成精
大学篇
1985年春节,苏州城里兴起了传统婚礼,新人们不再新事新办,而是“土洋结合”,穿着婚纱在老字号酒楼里摆婚宴,黄玲和宋莹四处参加婚

宴,心疼不已地给出红包。
3月,国务院下文,企业在完成国家计划指标后剩余的生产资料和超产部分可自由议价,国家不加干涉。
价格双轨制启动了,
安厂长又喜又忧。
喜的是订单增加了——江浙两省引进了众多家电生产线,冰箱线就有十几条,生产线增多,制冷压缩机的需求自然水涨船高,他的企业规模不

大,只要抢到一点点市场份额,就足够厂里加班加点地生产了。
忧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林武峰所在的压缩机一厂突然严禁技术人员在外兼职,安厂长失去了最大的技术支持。
第二件事情更麻烦,原材料更贵更难搞到了。
乡镇企业拿不到计划价格的原料,只能从“倒爷”手中购买,倒爷猖狂,原材料往往要倒上不止一手才能进入市场,温州的零器件价格也跟着

一路上涨,安厂长看着订单,再计算原材料涨价后的利润,只能叹气。
年中,因为缺原材料,企业时不时地被迫停工。
安厂长拎着公文书,在各部门和全国各地的原材料厂之间奔波,计划内价格也好,市场价格也好,只要价格不高到亏本,安厂长秉着“捞到篮

里都是菜”的思想来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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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缩机一厂突然严禁技术人员在外兼职的原因是,全国各省市都在轰轰烈烈地引进进口设备或先进生产线,苏州市也不例外,压缩机厂引进了

德国的生产线,需要全体技术人员加班加点啃下新生产线。
尽管是德国的过时设备,技术人员依旧需要消化相关的技术,工程师们年龄普遍偏大,当年在大学时学的是俄语,现在只能靠着翻译,一点点

地看翻阅资料、学习新设备。
几位老资格的工程师基本了解了新生产线和国际上同类产品的性能参数后,一致得出结论,无论如何提高技术研发,这条生产线也生产不出国

际上需求的高端产品。压缩机一厂只能靠这条生产线提高生产效率,靠持续扩大生产抢占国内市场,提高市场占有率。
国内家电市场正处于需求爆炸性增长期,厂领导立即采取了工程师们的建议,扩大生产。
新生产线需要大量技术工人,几位工程师在熟悉设备、开发生产线生产能力的同时,同时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培训工人,提高技工素质。
技术、管理、市场……,新生产线带来的工作千头万绪,而且都是毫无前例可参考、可遵循的新问题,只能花时间慢慢摸索,逐步推进。一时

间,林武峰几乎泡在了厂里,用宋莹的话说,“已经不是早出晚归了,是披星戴月,栋哲起床后、睡觉前很少能看到他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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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棉纺厂也从国外引进了新生产线。
棉纺厂斥巨资引进设备,原计划利用新生产线完成产业升级,生产仿制高档棉纱和化纤混纺纱,但生产线安装完毕后,厂领导赫然发现厂里的

电力设备不够,无法运转新机器。
书记和厂长跑了好几趟苏州供电局,但局域电网无法立即升级,新设备只能被迫闲置,棉纺厂把车间里的新生产线又装回了箱子里,把拖到库

房里的旧设备又拖了出来,重现安装。
一顿操作猛如虎之后,只能继续用旧设备生产,职工们谈起此事不住摇头感慨,“太魔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后,棉纺厂发不出奖金了,甚至有两个月都发不出工资,被迫用产品抵了工资。
市面上早已不缺布料,职工们拿到大量花色单一、结实耐糟的布料都不知如何是好。
宋莹长叹,“如果是栋哲小时候,他成天到处滚爬废裤子,我还能用这布给他做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