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7路公交车回了学校。”
庄超英猝不及防听到爆炸性消息,惊得张大了嘴。
向鹏飞回忆,“长途汽车站是7路车始发站,有座,我和图南哥坐一起,林栋哲和那个女孩子坐一起,林栋哲和她聊了一路,她是图南哥的同班
同学,姓李,叫李佳,上海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弟弟好像在念初中,很快要考高中了。”
黄玲哭笑不得,“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向鹏飞一脸的不忍回忆,“林栋哲话多,他把咱家和他家的情况都说了,图南哥拦他几次都没拦住,他说得多,李佳也跟着说了几句。”
向鹏飞一本正经道,“到了学校分开前,林栋哲还硬塞给她几个苹果和几包茶干。对了,李佳说他们下学期学建筑设计基础,有可能来苏州看
园林,研究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向鹏飞去厨房刷牙洗脸了,庄超英长叹,“建筑设计基础’,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庄超英像是磁带卡带了的录音机,又抑扬顿挫地念叨了两遍,
“建筑设计基础,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建筑设计基础,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重复播放了三次,庄超英总算继续说“人话”了,“我反复教数学定理,鹏飞就是记不住,他听人聊天,居然能记住建筑专业术语,任何只要
是和学习无关的事儿,他脑子可好使了,记得可牢了,你说他这心思要能放在学习上多好。”
黄玲好笑道,“栋哲和人坐了一次公交车,把人的家庭背景调查了一遍,鹏飞听了一耳朵,记了一肚子小道消息,你去一趟同济看到啥了?”
庄超英道,“正想和你说呢,图南说他期末功课紧,你和筱婷去了他也没时间陪,让你们别去了,反正他很快就要放寒假回家了。”
庄超英沉默了一会儿,“图南带我和宋莹,当然,还有两个兔……皮猴,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参观了教学楼,去了外文书店……”
庄超英道,“我经过食堂时,看到食堂前的黑板上贴了很多讲座通知,都是专家名人的报道讲座,四块大黑板上贴得满满当当的,图南的眼界
见识,和我们不一样了。”
庄超英顿了一下,低声道,“我当然想图南上最好的学校,不过去年我也是有点怨你的,觉得你对图南的高考太偏执,我现在很感激你,替图
南感激你。”
黄玲心中酸涩,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翻滚,但她没有吱声,只是沉默。
庄超英等了一会儿,见黄玲始终不搭腔,知道她不会回应了,起身出屋,去厨房熄了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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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庄图南在长途汽车站等候的女孩子是班长李佳,辅导员传达的不是很清楚,庄图南和她都不是很清楚两个弟弟是自愿还是被“拐”到了上海
,她怕庄图南对付不了“人贩子团伙”,所以一起去了汽车站,万一双方起了冲突,多一个人也能多一份力,至少她能在一旁打电话回学校求助。
周日中午,李佳看着庄图南揪着两个弟弟的领子,把他们拽进了校园后,她转身又去了公交车站,坐上了去奶奶家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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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是输出知青最多的城市。
50年代起,上海市就根据“紧缩人口和加强战备”的政策,陆续将大批工厂、企业和人口迁往了内地,50年代末,由于就业和升学的压力,上
海市中学生已大规模第前往新疆、黑龙江、江西、湖北等地支援建设,李佳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二,李佳从黑龙江考回上海后,偶尔去奶奶家吃顿饭
。
弄堂口有电话书报亭、牛奶供应点、大饼油条摊、剃头摊……,弄堂里烟雾滚滚,各家的煤球炉都在生火烧饭,头顶是乱七八糟的电线和“万
国旗”床单衣裤,几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正打着哈欠、拎着痰盂去公共厕所里倒痰盂。
李佳走进七拐八拐、迷宫一样的弄堂,找到奶奶家所在的小院,侧身走进院中——楼梯走道里杂物太多,必须侧身才能通过——看到了正在洗
衣服的奶奶和婶婶。
院子里住了十来户人家,院中排着一溜洗衣机,天气好,各家各户都在洗衣服,奶奶和婶婶正合力拧床单,李佳赶紧上前,帮着奶奶使劲拧干
床单。
婶婶抬眉看了一眼李佳,李佳赶紧表态,“婶儿,我一会儿就走,晚上睡宿舍。”
婶婶道,“不是不留你,家里挤煞人,你回来也只能在厨房打地铺,哪有大学宿舍舒服。”
一个拎着热水瓶的小女孩从屋里走出来,“姐,我要去老虎灶打开水,你去不去?”
李佳放下床单,“好,等我放下书包,一起去。”
院外有人大声吆喝,“绿豆冰棒,赤豆冰棒,牛奶冰棒……”,“削刀磨剪刀,削刀磨剪刀……”
婶婶道,“正好,菜刀钝了,你们把刀带出去磨一下,伞也坏了,拿去鞋摊修一下。”
奶奶道,“囡囡今天为什么回来啊?”
李佳笑起来,“有个小孩子,给了我几个苹果和几包茶干,说是苏州最好吃的苹果和茶干,我带回来和大家一起吃。”
第二十三章 山高路远人穷
大学篇
班上男女同学之间互不来往、迥异分明,因为这段插曲和苹果茶干——苹果清脆香甜,茶干酱香浓郁,家人们很喜欢——李佳和庄图南路上遇
见时开始点头示意,但也就是点点头,仅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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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生间的迥异界限很快被打破了,期末,学生们都聚在了通宵教室里赶图。
经过了一学期的识图、测绘、制作模型等表达训练后,教授布置了期末作业,“这一学期集中学习了各种设计基础的课程,线条、色彩、模型
等表达训练也做了不少,现在用两个大作业看一下你们学得怎么样,作业一,用瓦楞纸板做把椅子,注意平立转换和空间限定的表达。”
教授合上教材,“作业二,测绘学校图书馆。”
两道迥异不同而又天马行空的作业让全班都愣住了,教授拍了拍手,“给你们一点提示,第一道作业要求设计,要‘放’,第二道作业要求严
谨的空间表达,要’收‘。不过无论是’收‘还是’放‘,都要求你们发挥对空间的想象、连绵的想象。”
老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孩童般狡黠的笑容,“设计很重要的一点是‘想象’,‘想象‘就是‘玩儿’,你们放开玩儿,开开心心地玩儿。”
全班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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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们第一次受到来自专业的蹂躏,集体发疯。
教室里群魔乱舞、哀嚎遍野,所有人围着纸板绞尽脑汁,刚从严格的高考制度下逃生出来的学生们完全不适应这种作业要求,不知道该如何“
玩”,如何颠覆多年学习培养出来的刻板思维去“玩”,如何运用设计原理、透视原理等技巧去“玩”。
毫无头绪的同学们顾不得男女界限,围在一起借鉴讨论,几天之后,大家都熟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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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完了两份大作业,第一学期也结束了,庄图南回家过寒假。
庄图南到家时是下午,庄超英在学校,黄玲在上班,家中只有庄筱婷一人。
庄图南见向鹏飞不在家——寒假时间太短,春运潮太可怕,向鹏飞没回贵州,就留在苏州过年——纳闷了,“鹏飞呢?这么冷的天还出去玩啊
?”
庄筱婷忙着帮哥哥规整行李,“他去林栋哲家做作业,去了好一会儿了。”
庄图南想了想,蹑手蹑脚走到西厢房门口,猛地推门。
门是锁上的,推不开,林栋哲喊了一声,“谁?”
他从窗帘缝隙里看到了庄图南,惊喜地喊了一声“老大”,踢踢踏踏地过来开了门。
庄图南冲到电视机前,二话不说掀开电视机罩,伸手模了模电视机机壳。
果然不出所料,机壳滚烫。
向鹏飞、林栋哲一起扑过来,向鹏飞拱手做哀求状,林栋哲臊眉臊眼地认错,“图南哥,我们错了,你不要告诉我妈。”
向鹏飞、林栋哲对视一眼,一起喊,“图南哥,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庄图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了俩人一人一个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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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鹏飞和庄筱婷都是初三毕业生,为了保证学习环境,庄家一直没买电视。
84年大年三十晚,两家人挤在西厢房,热热闹闹地一起看了春晚。
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条》让一屋人笑得前仰后合,林武峰取笑向鹏飞和林栋哲两个皮猴,“这俩将来要是读书不好,可以去演小品。
”
宋莹道,“大过年的说点吉祥话,咱们院的孩子成绩都好,跟着图南一个接一个地上大学。”
黄玲也道,“林工这话要罚三杯。”
林武峰笑,端起桌上的酒杯示意庄超英父子,“图南也是大人了,一起干一杯。”
林武峰和庄超英碰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庄老师,这酒不错啊。”
庄超英也抿了一口,“钱进从外地带来的。”
宋莹转头问黄玲,“你们两家就这么来往起来了?”
黄玲点点头,“他侄女学校不好,超英正好认识那个学区的负责人,帮他家里牵线换了个学校,他前天带了两瓶酒来拜年。”
黄玲看了一眼正在笑闹的几个孩子,低声道,“他说明天一早开车送人去寒山寺烧新年头香,超英是党员,不去,车上还有一个座,你去不去
?”
宋莹斩钉截铁,“去,当然去,去给栋哲考高中上柱香,求菩萨保佑他能进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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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林两家按老规矩互派了红包。
庄家只需要给林栋哲一个红包,林家要给庄家三个红包,黄玲本来说互免了,宋莹执意要给,黄玲知道林家现在经济富裕,也就恭敬不如从命
了。
物价涨了,红包也由一元涨到了二元,但庄图南打开他的红包时,赫然发现里面是三张大团结。
国家每个月给庄图南十四元的大学生补助和定额粮票,宋莹一出手,就是庄图南两个月的补助。
黄玲知道金额后也吓了一跳,她想了想让庄图南收下,“你爸爸经常给栋哲讲题,这钱你收下,爸妈会还这个人情的。”
林栋哲从向鹏飞处知道了庄图南的红包金额,非常羡慕,“我妈妈一直喜欢图南哥,第二喜欢庄筱婷,第三……”
林栋哲看了看向鹏飞,嘿嘿一笑,“第三喜欢我。”
向鹏飞不以为意,“我有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喜欢我就够了。”
黄玲正在一边桌上包馄饨,猝不及防听到这句“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她愣了愣,微微笑了。
庄图南看着三张红彤彤的大团结,决定背信弃义,出卖林栋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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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放假七天,林武峰只休息了三天。
初三凌晨,小院里的大人孩子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林武峰拎着一只旅行袋匆匆赶到火车站,和安厂长一起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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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兼职的乡镇企业每年交一笔钱,挂靠在苏州某元器件厂名下,原材料通过元器件厂购买,生产出的制冷压缩机自主销售,但随着企业原
材料需求的骤然扩大,元器件厂不再对企业出售原材料了。
元器件厂的负责人说得很客气,“我们厂能进的原料是有定额的,你们的需求实在太大了,原料要都卖给你们了,我们自己就无法完成国家的
计划了。”
乡镇企业的安厂长只能四处求人批物资,他跑遍了苏州大多数相关厂家,但都碰了壁——国营厂的原料和产量都有定额,不能随意调配。
大年初二,安厂长提了两盒茶叶林家拜年,坐下和林武峰小酌。
宋莹端来零食盒,安厂长抓了把花生,“林工,你只负责技术,但我知道你心细,肯定知道厂里现在的原材料情况,我今天和你交个底,有人
看我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私下告诉我温州可以买到漆包线,有些家庭作坊还可以根据图纸要求,定制模具生产活塞、曲轴,我琢磨着,既然温州能
生产,就必须有原材料,我年前去了趟温州,想挖出他们的原材料进货渠道……”
宋莹端了两杯热茶过来,安厂长接过茶杯,连声道谢,“我坐一会儿就走,别忙了,别忙了。”
安厂长放下茶杯,魂不守舍般怔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结果我到了温州一看,他们加工好的产品,比我从元器件厂拿钢板、塑料等原材料的价
格还便宜。”
安厂长顿住了,他端详林武峰的脸上的神情变化,知道林武峰听懂了,“林工,图纸是你设计的,活塞、曲轴的尺寸是你实验出来的,如果要
在温州找厂家打模定制,你是唯一懂行的人,我知道现在过年……”
安厂长对林武峰一贯礼敬,他这段时间为了原材料而焦头烂额的困境林武峰也是看在眼里的,林武峰道,“我也就过年有几天长假,真有什么
事还真只有趁着这几天做。老安,我和我爱人先商量一下,商量出结果就给你打电话,应该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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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和安厂长先去了上海,去了几家商城看压缩机型号和价格,再坐海轮,经过一晚上的风浪颠簸后,抵达了浙江温州的安澜码头。
一晚上的颠簸和海轮发动机的柴油味让林武峰胃中翻江倒海,他在码头边的一个大石块上坐下,深呼吸顺气,安厂长也不比他好多少,他不肯
坐,蹲在地上歇息。
林武峰眯着眼端详周围,瓯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码头上行人络绎不绝。
安厂长好一些了,他站起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工地,“林工,第一次来温州吧,那就是东瓯大厦的工地,据说明年就盖好了,听说会
盖十几层高。”
林武峰也站起身,“400多个商品交易集散地,我们先去柳市镇?怎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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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柳市镇的交通非常不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