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筱婷依旧站在院门中间,没有让,她脚边的地面上滚落了一颗颗晶莹的泪水。
庄桦林自然看出了庄筱婷的拒绝和庄图南的犹豫,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兄妹俩态度的改变,她谢绝了庄图南的建议,转身离去。
庄图南犹豫着要不要追出去,庄筱婷轻轻扒开哥哥扶在门边的手,轻而坚决地关上了院门。
庄筱婷看向庄图南,她的眼睛红彤彤的,但她的语调清晰而坚定,“我也希望鹏飞表哥能住咱家,但妈妈为了我们和爸爸吵,我们必须站妈妈

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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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桦林知道事情不可能再有转机了,她无法可想,无处可去,只能在娘家附近的街道上徘徊。
人行道上载着一行行的梧桐树,绿荫下摆了很多小摊,冰棒摊,租书摊,象棋摊……,街边有几家小吃店,店铺里吊扇哗哗地转,吹出店中面

条和包子的香气。
几个穿着海军衫、绿军裤的孩子挥着书包追逐打闹,一位小贩推着驮着两个木桶的自行车擦肩而过,小贩边走边大声叫卖,不远处一扇玻璃窗

被推开,有人在窗内喊,“酒酿咋卖?多少钱一斤?”
生机勃勃的叫卖声和络绎不绝的欢笑声中,庄桦林心中一片死寂麻木,这座热闹繁华的城市是她魂牵梦绕的故乡,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


庄桦林定定地看着河边两排房屋和几棵柳树,杨柳树,河边屋,石驳岸,河埠头……,这是她小时候经常和朋友们玩耍的地点,是她对家乡最

深刻的记忆,更是她离开苏州后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
树下有几个石凳,似乎她小时候就有了,但是她记不清了,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家乡了。
庄桦林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走遍了大半个苏州。
天黑后,她去火车站排队买了回程车票。
三天后,庄桦林带着向鹏飞离开了苏州,离开了弃她如敝屣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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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气氛低沉压抑,庄家兄妹变得沉默寡言,宋莹和林武峰商量,“听说庄老师就睡在学校办公室,我们要不要去一趟,把庄老师拉回来。


林武峰坚决不同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千万别多事。”
宋莹道,“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图南这两天避着玲姐,我听栋哲说,是因为鹏飞和他妈妈回贵州了,图南心里在埋怨玲姐。”
林武峰沉默,宋莹道,“兄妹俩都是闷葫芦,心里有事不说,总闷心里,图南是男孩子,你找个机会和他谈谈。”
林武峰长叹,“我和图南谈什么?怎么谈?”
宋莹有气无力道,“你以为我想多事?我也不想,但咱们小院不能像隔壁一样,天天乌鸡眼似的,人人拉个脸,总得想个法子劝劝。”
没等林武峰“想个法子劝劝”庄图南,隔壁“乌鸡眼”一样的王家出事了。
王家的上海女婿周志远来苏州了,他告诉妻子王芳,他的兄嫂被停职了,他们夫妻什么时候回新疆,上海市就什么时候恢复他兄嫂的工作,他

来苏州是来带妻子回新疆,并恳求岳父母和大舅子一家照顾女儿周青。
王家的儿子王勇和王勇媳妇不答应,一家人先是吵闹,然后打成一团。
争斗中传出周青凄烈的惨叫声和哭喊声,王芳拿菜刀划伤了自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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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芳的伤势并不严重,她也不是棉纺厂的职工,但涉及回城知青,棉纺厂和知青办都非常重视此事,书记、厂长和知青办负责人一起来了小巷


知青办听说周青已经以“插班生”的身份在棉纺厂附小上了一学期的课,立即慷棉纺厂之慨,“孩子暂时就先留在苏州上学,一边上学一边等

政策。”
书记看了小院的布局,“可不可以和隔壁家商量一下,让他们把围墙向里缩一点,让王家在院里加盖一间小小的卧室?”
厂长和房管科科长的脸色同时变得古怪,“隔壁家不好惹……”,“隔壁两户人家,都是老职工,其中一户是二车间宋莹。”
书记头皮一紧,被林栋哲一嗓门嚎到家宅不宁、私房钱不保的恐惧迅速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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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超英不在家,林武峰召开了小院会议,庄图南代表爸爸出席。
林武峰言简意赅,“咱们院子右边是一小块烂泥地,我看了看,可以夯实,如果把右侧院墙外扩,左侧院墙确实可以向里挪一点。”
林武峰继续道,“左侧院墙挪过来,菜地就没了,煤堆、自行车要挪到现在烂泥地的位置,每次端煤要多走几步路,院子里的光照、通风也会

受影响。隔壁家确实有困难,但我们这房子也要住很久,搞不好住一辈子,挪墙会造成很多不便,大家要考虑清楚。”
庄图南率先投了赞成票,林武峰、宋莹和黄玲反复商量后,黄玲和宋莹一起去了房管科,向房管科提了个条件,如果厂里同意小院右侧院墙外

扩,小院左侧院墙可以让出两平方米。
黄玲和宋莹的要求合情合理,小院必须向右侧外扩,两家才有地方堆煤和停放自行车。
庄林两家的小院是小巷中最后一家,右侧院墙外是一小块烂泥地,再向右是条小河。那块烂泥地毫无用处,房管科慷慨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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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管科批准王家加盖房屋了,但除了女婿女儿着急,王家其他人都不急,王家二老沉默是金,王勇夫妻按兵不动,试图拖延。
林武峰率先行动,他专门请了一天假,请棉纺厂房管科的职工在院子里沿墙量出了两平方米,并请他们在地上用石灰划好了白线,然后抡起大

锤砸墙,在墙上砸了一个大洞。
周志远反应了过来,如法炮制请房管科在王家院里划出了两平方米。王勇试图把白线向右侧挪,自家院子少出一点地,庄林两家院子多出一点

地,被宋莹怒骂了回去。
宋莹的背后是胸有成算的林武峰,是两个半大小子庄图南和林栋哲,王勇不敢造次了。
周志远、王芳深恐夜长梦多,分头行动,周志远留在家中守护白线,王芳出门求助。
苏州市返城知青们有自己的组织,定期聚会,守望相助,王芳向其他知青们求助,知青们立即凑了一笔钱,买了两车砖头,再组织了人手来王

家帮忙盖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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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头堆在了小院门口,开工前一晚,林武峰把庄图南叫了出来,围着房管科划下的白线转了两圈。
林武峰道。“图南,你妈妈和阿姨这几天会轮流请假,监督隔壁盖房子不能越界,不能越过房管科划下的线。图南,你要护着你妈妈和阿姨,

情况不对,马上让栋哲去巷口打电话,我立即回来。”
庄图南点点头。
林武峰冷不丁道,“听说鹏飞回贵州了,图南,你是不是在怨你妈妈?”
庄图南愕然看向林武峰。
林武峰也很囧,硬着头皮故作轻松道,“图南,你是大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叔叔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可阿姨非逼我和你谈谈,她说该说

的话要说,该吵的架要吵,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
多日的失望愤慨终于有了出口,庄图南不再掩饰自己,他站定了直视林武峰,“林叔叔,我想知道,如果没有那块烂泥地,如果房管科不同意

扩院,你们会不会为周青家让出这块地?”
林武峰微微蹙眉,他听懂了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让出了很大的利益,小院以后光照和通风都会差不少,生活也会添一些麻烦。图南,你觉得

这还不够?“
林武峰道,“图南,这个世界的规则,你说了不算,你失望也好,愤怒也好,你自己想法适应。”
林武峰犀利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重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狠狠扇在了庄图南脸上。
庄图南涨红了脸想反驳,但他很快发现,他居然完全无法反驳林武峰这句简单直白的话。
宋莹在厨房喊了一声,“我切了西瓜,大家洗个手,来吃瓜。”
天边的红烧云妖艳如火,月亮似乎也被染成浅红色,在夜空中发出微弱而怪异的光茫,林武峰凝视着庄图南,用手电筒照向地上的白线,“图

南,这就是规则,下面几天,我要你守好规则。”
庄图南满腔悲愤。他不认可林武峰的话,但他无法反驳。
林武峰意味深长道,“图南,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泉州上寄宿高中,每年春天,我都要向学校请几天假,回村带着我两个弟弟和村里人

一起去和邻村争水源。我们没长大前,是我母亲抡着扁担去争水,她不去和邻村人拼命,村里就少给我家水,我们兄弟姊妹就没饭吃。”
林武峰沉声道,“图南,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你现在还没法完全理解你妈妈,但你记住,你爸爸、你姑姑可以怨你妈妈,鹏飞可以怨你妈妈

,你不能,你妈妈争的,是你和筱婷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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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有劳作经验,队伍里还有三人在兵团、农场盖过房子,几位知青齐心协力,加班加点地搬砖、砌墙,几天功夫就盖好了一间四平方米的小

屋。
小巷里其他住房紧张的人家受了启发,纷纷向房管科申请在院中加盖小房间,很多人怕房管科不批,索性先下手为强,从市场买点砖头就在院

中加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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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小院大兴土木时,中考、高考的分数下来了。
吴家小院隐隐传出争吵声和哭泣声,若有若无的几声呜咽飘出院墙,立即淹没在了王家小院里热火朝天的吆喝声、号子声中。
晚饭前,吴建国敲响了小院门,问吴姗姗在不在。


第十六章 林叔叔,谢谢你
江南小巷
小雨,街上的行人大多没带伞,好在雨势不大,温热的雨丝飘落在身上并不很恼人,大多数人没有选择驻足避雨,而是加快了脚步匆匆向前。
吴姗姗蹲在街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边穿过,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双肮脏、匆忙的脚。
吴姗姗盯着一双双脚,盯着鞋面上的污渍或是赤裸脚背上的泥点——尽管在下小雨,但夏天日头长,天色还很亮,这些污渍显得那样的清晰鲜

明。
吴姗姗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她突然觉得头顶的雨丝似乎少了一些,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浑身半湿的林栋哲正举高了双手悬空放在她头上,想

替她挡雨,庄图南站在一边。
林栋哲咧开嘴笑,“珊珊姐,我们也没带伞,我们一起回家。”
吴姗姗依旧蹲着,没有起身。
庄图南见状,也默默伸出双手挡在吴姗姗头顶,
吴姗姗抬头对庄图南一笑,“庄图南,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以后想看杂志只能向你借了。”
雨珠从她的刘海上淌下,汇集了眼周的水光,肆意滑下。
林栋哲实心实意地安慰吴姗姗,“中专挺好,我爸大学生,我妈初中生,他俩工资一样高,我爸天天被我妈欺负。“
庄图南瞥了林栋哲一眼,林栋哲不明所以,他知道庄图南是让他闭嘴,心中不服,但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吴姗姗勉强笑了笑,“中专挺好,我爸爸也这样说……”
说到“我爸爸”三字时,吴姗姗心中泛起了极端的失望和几分隐秘而不可深思的怨恨。
长久的努力和期望突然间落空,失望、痛苦,愤怒、怨恨如潮水般在心中汹涌起伏,吴姗姗再也无法抑制住强烈的不甘和极度的痛苦,她迅速

低下头,泪如泉涌。
庄图南和林栋哲用双手替吴姗姗挡了很久雨,这个举动幼稚而徒劳无功,吴姗姗浑身上下还是都被细雨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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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院内的小房间加盖好了。
周志远和王芳特意来感谢黄玲和宋莹让出了两平方米的面积,并请大家去新屋小坐,黄玲蔫蔫地没有精神,不愿去,林武峰也不想去,但怕宋

莹口无遮拦,不小心介入隔壁家的家庭矛盾,还是一起去了,庄图南默不作声地也跟了过去。
房间里一张上下铺,一张桌子,床底有两个箱子,桌底有两只锅。
王芳注意到宋莹的眼神,无所谓道,“我们一家和我爸妈哥嫂分开做饭,各做各的,各吃各的,我哥嫂不让我在厨房放锅,只能放自己屋里了

。”
王芳说得漫不经心,其他几人听得尴尬不已。
周志远岔开话题,“小青和她妈妈能有自己的房间,真得要多谢你们,特别是林工,没林工的动作我们还反应不过来。”
周志远很欣慰,“比在上海条件好多了,在上海,周青白天只能在马桶间里做作业,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厨房搭铺睡觉。”
这半年来,王家院内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附近邻居听都要听吐了,一贯大大咧咧的宋莹斟酌半天,小心翼翼地开口,“孩子还小,为了

一纸户口离开父母未必值得。”
在外人面前话不多的林武峰也说,“政策的事情不好说,有时候一等就是好几年。”
周志远沉默不语,王芳直视宋莹,“你没下过乡,挑粪、挑灰、犁田、锄草、收割……,从早干到晚,住‘地窝子’,吃米糠,手脚都累肿了

还吃不饱,我们被迫‘非转民’,我们这辈子就是农民了,不能让孩子也是农民。”
王芳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说服宋莹,也似乎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绝不能让周青也留在农场,一辈子在土里刨食。”
房子盖好的第三天,周志远回了新疆,王芳留在了苏州,陪伴女儿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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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的院墙砌好了——严格的说,左侧的院墙现在是王芳、周青母女那间卧室的墙,小院里杂乱不堪——菜地毁了,煤堆零乱地堆在厨房外,

胡乱搭着一块塑料布;自行车也被迫停在卧室里。
小院必须要向右扩张,房管科同意了,但迟迟不派人来维修。
院中都是杂物,已经没法落脚了,林武峰让黄玲和宋莹去房管科交涉,说定了房管科出砖出人砌墙,并从房管科借来了木夯,林武峰开始打夯

院外的烂泥地。
黄玲还是想种菜,所以一半泥地不夯,打算以后种菜,另一半泥地夯实,等房管科铺上砖块后堆放煤和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