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就是郑主叶平时住的小隔间,门也虚掩着。柏霖一不做二不休:“老妖婆,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收集在我家里,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推开门潜入这狭窄的小空间,里面东西很少,收拾得也比储物间干净多了。
一张床一个尺寸迷你的小桌加上一个最简单的书架,上面放着一堆旧书。柏霖看了眼,尽是些荒谬的书名:《如何结交人生伴侣》《婚姻家庭幸福大全》《中华长生不老菜谱》《养生就吃这些》……书桌上则放着一本看上去又大又厚的笔记本,尺寸都要赛过柏霖小时候见过的电话黄页了。
“什么玩意儿,《葵花宝典》?”柏霖忍不住好奇拿起来慢慢翻看。
这是由许多本老式工作手册黏合在一起的本子,从前往后翻,也是从新到旧的顺序。里面大多是手抄的各种菜谱和药方,也会忽然出现几页买食物的账目。越往后的部分还有一些陈年剪报,几乎都是家庭食物及药品小知识,比如《这些食物不能一起吃》《肠胃炎急救三部曲》《春季吃湖鲜小心病从口入》等。经年累月地,有些纸页粘在了一起,柏霖翻着有两页粘得好像特别厚的,里面像是有张叠起来的图纸。她用力一抠,把里面的东西撕出一道口子,这是一张用来做中医针灸用的人体肌肉经络全图,柏霖刚好把那全裸男人的头撕下来了一半。
“哎呀,倒霉倒霉。”柏霖定了定神,把那张图胡乱整理好又塞回去,把本子合上,再也不想看了,“走了,变态。”
今日,两位母亲大人都各怀心事。何微从裘家出来,便开车去了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她坐在那里焦躁不安了约一小时后,有人走进来,坐到了她面前。
“怎么这么晚?”
“我妈一定得让我吃完午饭再出门。”郑迟端坐在何微对面,有点疑惑的样子,“妈,发生什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刚才在家里跟我说吗?”
“你别叫我妈。”何微一脸不耐烦,“咱们还是长话短说的好,你也不用装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郑迟似乎是痛苦地思考了一会儿,迟迟不说话。
“因为你背叛了柏嘉。”何微忍不住说了出来,一双凤眼,严厉地盯着郑迟,等他开口。
“妈,我不能否认,但我已经对柏嘉坦白这个事了。”
“你坦白任何,解释任何,都不能改变你这个人本来的样子。我已经想好了,这几天,我给你找个地方,你跟你妈尽快搬出去。离婚手续,我也希望越快越好。这是本着,我作为一个母亲,不想让我女儿再受到更多伤害。”
郑迟听何微一口气说完,依然慢吞吞地回应着:“可能这话说得不是那么合适,但是妈,这不应该是我和柏嘉两个人一起解决的问题吗?”
“你错了。这种有明显对错的事情,快刀斩乱麻,不管是谁下刀,都好过让柏嘉受长时间的折磨。”何微顿了顿,“柏嘉她前几年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大的了。”
郑迟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丈母娘:“您其实一直觉得我跟柏嘉不合适吧。”
何微冷笑了一声:“这要是追究起前史来,那就更没完没了了。”
郑迟低头不语。咖啡店服务员拿着一张菜单过来,刚要笑容可掬地问话,何微猛地一挥手,做出拒绝的样子。小服务员吓得赶快离开了。
“可无论您信还是不信,我已经跟柏嘉,就这件事和解了。我们有真感情,都希望重新开始。”
何微继续猛烈地摆着手,表示她完全不想听:“你别跟我说这些鬼话了,我了解自己的女儿。你们在一起不合适,她也不可能长久地喜欢你,就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何微刚停下,又觉得自己还没说完,便又加了一句,“你出过一次轨,也不可能停下来的,这都是骨子里的习惯。”
郑迟微微有点愠怒,他控制了自己一会儿,把这不快变成了一脸嘲讽般的笑容:“妈,我就想问一句。您今天单独找我,柏嘉知道吗?在您心里,真正尊重柏嘉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是真的在爱她吗?”
“你别扯远了。”
“我只能跟您承诺,这件事我错了,之后会好好处理。”
郑迟语气一转,又摆出了低姿态,但何微仍不依不饶:“你别处理了,现在就是我在替她处理。这事儿我说了算。”
这话激起了郑迟的怒火:“这不公平,妈。怎么是您说了算呢?!您知不知道,柏嘉一直有个心结,她因为您的缘故,一直很没有安全感,经常对自己充满了怀疑,还不是因为您把她跟柏霖区别对待。”
何微一下愣住了:“你别搞错了,现在我们说的是你伤害了她这个事情。”
“作为一个母亲,您就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孩子吗?”郑迟不知哪来的勇气,站起身走了。
郑主叶出了小区,过了条马路,走进了一个街心花园。她东张西望了半天,忽然有个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
戴着帽子穿着黑衣的陈雪枫,笑眯眯地看着她,幽幽叫了声“妈”。
郑主叶一脸愤怒:“你疯了吗?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我来看看你,也没错吧,妈。”
郑主叶有点抓狂:“那你也不能来这里,这是我儿子的家。”
陈雪枫围着郑主叶踱了一圈步:“那是那是。我看他住得不错呀,难怪愿意当上门女婿。”
“胡言乱语你!”
陈雪枫看着她跳脚的样子,笑了起来。他越是笑得欢畅,郑主叶越是内心发毛:“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陈雪枫一手搭上了郑主叶瘦弱的肩膀,“咱们去吃个饭吧,老站在这里,也会被你小区的人看见的。”
陈雪枫面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基本没怎么动,只是吭哧吭哧地吃着一碗面。
这个家乡风味的小馆子,是郑主叶在裘家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的,想不出去哪吃饭,只能暂时先把陈雪枫带到这里。郑主叶坐在对面,心里七上八下,这几年最大的心头之患,莫过于这个犯了事的继子。自他刑满释放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做足了打算,不仅亲自跑去接他出狱,还把陈家桥留下的大半钱款都给了他。本想给陈雪枫在平风镇老家找个工作,让他安生地待着就别出来了,但陈雪枫不愿意,非要来上海。郑主叶眼一闭心一横,又贴了他一点钱,支持他在市南开货行做自己的小生意。那几年,陈雪枫应该是真的相当努力,一心扑在赚钱上,郑主叶慢慢松了口气,一点点断了跟他的联系。直到郑迟把她接来裘家一起住,她还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怕陈雪枫又重新来找她。后来听老家人说,陈雪枫也只是回镇上的老宅看过一两次,发现她悄无声息搬走了,也没再多打听,似乎也认命了。此时郑主叶彻底心安了,曾经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无论他再怎么辩解是失手,是年轻气盛,或是“为了她”,这样的人,她是断断不敢再有来往的,下半生能全无牵扯就是最好。
万万没想到,冤孽就算蛰伏了,还是会现形的。
郑主叶不知该说什么好,看陈雪枫这几年也老了不少。从初见时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到现在已是四十大几的中年人,脸上的褶子、两鬓冒出来的白发,她也看着有点不忍:“吃点菜啊,都是你爱吃的。”
陈雪枫抬头看了看她,笑了笑,各种菜都夹了几筷子,塞到嘴里嚼几口又停下:“你别说,这么些年,还就是你做的菜,最得我心。这种什么狗屁东西,料也不足,也没油水,里面还放那么多姜,天打雷劈!”
郑主叶对于这样的赞美很惶恐,她想了想,又问:“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这几年做生意,人头广关系多,找到你还不是小事一桩。”陈雪枫笑道,“再说我弟弟现在是作家,是名人,名人更好找。”
“他哪里算什么名人,事业刚起步,你可不要捣乱他。”郑主叶忧心忡忡。
“是吗,刚起步就住别墅了。”
“是女方家的别墅。”
“哦……”陈雪枫拖长了声音,“我就说了,我弟弟这么精的一个人,在结婚这件事上,绝对不会吃亏的。”
“不吃亏也不想占人便宜,”郑主叶弱弱地辩解,“你别来管这种事,别说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
“你放心,我不会去攀亲的,我现在自己也好得很。倒是你,别把一颗心都掏给儿子。”
陈雪枫用筷子戳着空气,郑主叶更加害怕了,她拿出一个存折:“这是我这几年的一些积蓄,都给你了,求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们了。”
陈雪枫不客气地接过来,翻了两下子:“哟,我老爹留下来的钱,你还没用完啊,真够省的。”他把存折又扔回桌上,“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到底要什么?”
“就是想走动走动,一家人嘛。”陈雪枫笑嘻嘻地说,“你现在圆满了,住着大房子,儿子媳妇都孝顺你,我也需要有点家庭的温暖。”
郑主叶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陈雪枫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扒了几口面:“你别哭丧着个脸,我这个儿子,跟你的亲生儿子不同,我是最看重家人的。你别以为我是想来为难你的,恰恰相反,你要有什么麻烦,你就找我。”
陈雪枫吃完了面,一抹嘴,站起身来挥舞着手叫买单。他走到郑主叶身边,顺势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郑主叶猛地一躲,陈雪枫又拽住她肩膀给拉回来:“咱们就像从前一样,妈。”
“放屁!”郑主叶愠怒了,“除了你,我能有什么麻烦?”
“那说不准。比如你儿媳妇现在在学厨,据说是为了挽回郑迟的心啊。”
郑主叶一惊。
“在外面偷吃这件事上,他倒是挺像我爸的亲儿子的。你也要看好你的儿媳妇,别让她走上你的老路啊。”
陈雪枫大摇大摆走了,这无心的最后一句,让郑主叶感觉心被深深刺痛了。


第十章
久违的一家人其乐融融早餐的饭桌,今天郑主叶做饭做得特别卖力。
可不是吗,人聚得简直比年夜饭还齐全,裘晏伟在桌边刷着手机看新闻,柏嘉和柏霖两姐妹说着悄悄话,郑迟隔着桌子歪头看她俩笑着。唯独少了何微,那也真是如了郑主叶的愿,自上回上门送了柏霖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不用面对这个女人畏畏缩缩说话,郑主叶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胸怀。她想着,其实柏霖也挺可怜的,跟着这么一个妈,总也吃不上热饭,就算找了个保姆天天上门做又如何,那也是外人做出来的饭,没有掏心窝子在里面的。这不,又快要临近手术了,这几年隔段时间就得受上手术台的罪,还好据亲家公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亲家公会亲自上阵,她亲姐姐柏嘉也会一起,那到时候手术成功了,少不了还得恢复一阵子,更得滋补。郑主叶想着,如同自己被滋补了一般,精气神都聚到了一起,她有信心,无论如何都得让这女孩子也享受到关爱。
郑主叶把一桌子早饭都凑齐了,才搬上桌:现磨的五谷豆浆、撒着葱花的绉纱小馄饨、加了山里菌子的蒸鸡蛋羹、手做的荤三丁包子和素三丁包子、刚炸的油条配皮蛋粥,最后还有一个大砂锅,里面浓白的鱼汤冒着热气,是郑主叶一早刚去买的新鲜河鲫鱼,里面还下了细纱面。
柏霖看着桌子对面的郑迟,压低声音问柏嘉:“怎么了,姐,你是打算不跟姐夫计较他出轨的事了吗?”
柏嘉脸上带着笑容,也轻声回道:“我还没有想好,眼下,有另外的事情让我很烦。”
“是什么?”郑主叶变魔术一样地上菜打断了柏霖,“哇,这是开早餐店了吧,这个阵仗。”
“今天人齐,就多做了点。”
“这都是您自己做的?”
郑主叶胜利地点点头,得意地笑了。
“妈的手巧得很,这些小包子小馄饨都是自己做的,馅儿也都是自己调的,油条不光是现炸的,连菜籽油都是自己在老家榨的呢。”柏嘉补充说明了一下。
“哦,我知道,”柏霖想起了什么,“这些方子都记在那个本子上。”她说到一半,又忽然觉得失言了,“嗯,我就看到婆婆一直在上面记什么。”
“这就是你说得不对了。”郑迟给柏嘉盛了粥送到她面前,“你怎么叫我妈婆婆呢,论辈分,你可以叫阿姨,是吧柏嘉?”
柏嘉接过粥喝了一口:“嗯,我记得妈还比我妈小个两岁。”
“乡下人,操劳得多,又不懂得保养,就显老。”
郑主叶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桌边,给一直沉默不语的裘晏伟盛了碗鱼汤,又用筷子挑了面,但被裘晏伟伸手挡住:“说了多少遍了,亲家母,我不吃鱼。”
“但这……”郑主叶有点尴尬又有点委屈,“鱼汤最有营养了,再说刺儿我刚才帮您挑干净了,一定不会吃出刺来。”
“嗯嗯,那先放这里。”
裘晏伟一手抓了个三丁包一手仍在划手机屏幕,头都不抬一下。面在碗里慢慢坨起,郑主叶也不好说什么。
郑迟打破了僵局:“我们继续来玩海龟汤吧。”
这是郑迟和柏嘉结婚以来,一直玩的一个小游戏,有人先说出“汤面”,即案件情况,另外的人则要猜“汤底”,即案件真相。出汤面的人要回答别人提的各种问题,但只能用是或否回答。刚结婚的时候,两人可以玩一个晚上,兴奋得在床上都睡不着,有时他们也会在家庭聚会上拽着大家一起玩,但郑主叶总推说自己玩不了年轻人的猜谜。后来渐渐兴趣变淡,也就不玩了。这会儿郑主叶听到郑迟又提出要玩这个游戏,不禁心头一热,赶快解下围裙一屁股坐下说:“我也来。”
郑迟扑哧一声笑了,场面多少有点尴尬:“我还没想好汤面,让我思考一下。”
柏霖一下被吊起胃口,一下又被浇灭了热情:“那你瞎提议什么,我可是都准备好了。”
“今天我来说一个吧。”出人意料地,裘晏伟放下了手机。
“那太好了,”郑迟感激地望着岳父,又带点惊奇,“爸可以出汤面,那可太难得了。”
裘晏伟笑了笑,缓缓地叙述起来:“有个领导出轨了,家里那口子闹着要离婚,于是着急赶回家安抚。没想到路上车抛锚了,他自己修不了,只能把司机叫来修车,第二天,大家发现这司机死了。”
桌上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问题纷纷抛了出来。
“这司机知道领导出轨的事?”
“是。”
“车抛锚是领导自己弄的?”
“是。”
“领导想杀了这司机封口,以防他告诉身边的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