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子又落回米苍穹手里。
他的神色很奇特。
他像一个“接棒子”的人:既然接下了棒子,就任重道远,责任在身,放不下了,也不能再放下了。
他既然已接了棒子,那么,就得为这棒子做些叫棒的事,才能对得起这棒子。
他已与棒子合而为一。
他就是棒子。
棒子就是他。
他捧棒子在手,神情变了。
他须发贲张,整张脸像一头狮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来:
——那是老人味?还是杀人的气息?
这刹时间,他已不但是在内廷里唯一可留有须髯常在皇帝身边服侍、在京华武林举足轻重位高威重的一名老太监,而是像一个:
魔。
——一个杀尽天下敌/友/神/鬼的魔。
他此刻是魔性大发,甚至比全身漫发着魔气杀气的关七还魔!
棒在手。
棒一在手人便狂。
棒在米苍穹手里。
他变成狂。
狂月满天。
狂棍乱舞。
棍舞人狂。
——棒和棍是不一样的:至少,棒头是平、扁、尖的,棍头却大都是方、圆、钝的。
不过,米苍穹却把手上棒子舞成了棍,而且那棒子还越舞越大,越舞越长,趁舞越凌厉,越舞越凶。
到头来,不止是“凶”,而是成了:
好大的空!
好狠的凶!
空就是凶!
凶成了空!
米苍穹步步进击、反守为攻,对关七发动了狂风暴雨、天风海雨、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攻势。
这肯定是关七鏖战以来,最难以取胜、制胜的一战。
一时间,关七竟穷于应付。
一时手足无措。
竟无法反攻。
咬牙苦战。
只苦守。
闪躲。
退。
——好一个战神关七,居然给米苍穹的“朝天一棍”震慑住了,半顷间无法作出他一向威力无匹的攻击来。
大家都叹为观止,暗中喝彩。
却有三人,神色、脸色、气色都甚凝重。
一个人是狄飞惊。
他神色不好。
——一个米苍穹武功已如此了得,看来“有桥集团”确是强敌,不可轻忽。
他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敌对集团的强弱与他有切身关系,他一见米苍穹的武功棍法,神色难免变了。
——敌人强大,就显得自己脆弱。
另一人是杨无邪。
他脸色也下好过。
——他的情形与狄飞惊相近,他听说过米苍穹的棍法,曾一气打杀温宝和张三爸,而今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可是,敌人,“名不虚”就是自己这边的危机;他眉头紧蹙,一时间,竟想不出在“金风细雨楼”内有谁可以对付米有桥而稳操胜算的。
——要是楼里无人可牵制米苍穹,那这老太监再加上个足智多谋、如日方中的方小侯爷,这还了得!?
还有一名是朱月明。
他不但神色不对劲、脸色不好看、就连气色也败坏得很。
——原因无他:他本来就是要借关七之手除掉米苍穹这一大宿敌,可是,事与愿违,现在看来,米苍穹凭了他手上一支魔棍,居然足占了关七的上风。
万一,米苍穹得胜,打败或杀了关七,他自己跟米有桥这深仇可是结定了,日后,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暗底里,姓米的会放过自己吗?
——换作自己,也定报此仇。
所以朱月明越想越心悸/寒/惊,想趁风转舵,只怕也来不及了。
何况,他与关七对了一掌,那“无指掌”毒劲未了,他还想吐要呕,浑身不自在、不舒服,气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反而像戚少商、孙青霞等人,观战看得意兴遗飞、神驰意快。
孙青霞本身就好战、好斗、好打架,他原就爱与人比剑争雄,只不过,他不好权位而已。
他刚才与关七一战,就是莫名其妙的,给一种斗志和杀意所带动,因而先与戚少商放手一搏,旋又与戚少商联合跟关七大打一场。
反正他无所谓。
他对能光明正大的打赢他的人,由衷佩服。
所以他佩服关七。
而今,看来米苍穹居然仗手中一棍朝天,震住了关七,他也自然佩服起米有桥来。
戚少商也对米苍穹生起了敬仰,但他的感受与孙青霞显然有点不同。
他跟米苍穹有点仇:
他逃亡时,曾受过张三爸之助,但米苍穹杀了张龙头。
何况,米苍穹还是敌对派系“有桥集团”的主脑人之一。
他本来就憎恨这个人。
如果没有他,“有桥集团”单凭方应看,还不致壮大得如此之速,要不是忌讳他在朝廷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也不致迟迟不敢发动歼灭“有桥集团”的主力了。
一一铲除“有桥集团”,形同斩断朝中“六贼”梁师成、蔡京、童贯、朱、李彦、王黼等人的羽翼,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嚣张,亦不致把魔爪伸入江湖。武林来攫取民利。
他心里也厌恶这个老人:
——年纪已那么大了,又是个大监,还恋栈权位,搞风搞雨,跟方应看这等心狠手辣的年轻一辈混在一起,尾大不掉,造孽武林、残害同道。
要是没有他,大家就没了顾忌,况乎闻说长空大侠方歌吟近日对其义子方应看所作所为也甚厌憎,只要方歌吟一旦严惩方应看,他便可以一举摧毁“有桥集团”,京师里敌对派系若只剩下“六分半堂”,那就容易对付多了。
不过,而今,他一看米苍穹出手,心中不禁产生由衷的敬佩:
那真是不容易啊!
一个太监,能有这么好的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才份和毅力,才能修炼得成的基础!
一个老人,怀有如此一身绝艺,要他郁郁终老,不求闻达,那也真是不可能的事!
——当人逢如此时势,壮士遭弃,烈士遇唾,贤臣良将,尽皆遭废,像米苍穹这样一个书空咄咄、志大才高的人,若不谋求另辟蹊径、别出心栽,那岂非负了他一身难得的好本领!
这时刻里,戚少商都领悟了、明白了:
没有办法。
——在这时势里,要作大事,要展抱负,要遂平生志,总是要得罪一些人,讨好一些人,诽谤误解,在所难免。
他忽然很了解米苍穹的处境和心境,甚至生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惜英雄者重英雄。
他是一种纯粹的惜重,这想法接近纯真,甚至还超越了世俗的藩篱,完全没有隔碍和猜忌,只有一种英雄对英雄的体味和体认,一点也没有人间的利害关系。
他回到当年唯才是用、唯情交心、唯大英雄能本色的戚少商,遇挫不折,遇悲不伤,遇大风大浪人在陋巷不改其志的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