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老李接着说:“我还有个儿子,现在仍关在里头,要不是小潘,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会死在里头的。”
然后,老李对杨筱光讲了一段很简短的往事。
十六岁的潘以伦,因为故意伤人,被判进了少教所管制。他在少教所里遇到被他打伤过的小偷,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唇边青涩的汗毛还未褪去,说话都带着童声,却因为年少的冲动受到了惩罚。
潘以伦在少教所里比任何人都沉默,他认真地劳动或者学习。他的母亲并不来探视他,只是每个季度都会托人捎带一些吃穿用度,但并不丰富,而且简单得过分寒酸。
少年知道他的母亲要为另一个被打伤的同伴支付赔偿的医药费。他非常害怕,怕潘以伦再次为父报仇,他说一切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第一回跟着大哥放风,他说真正动刀子的大哥跑了,去了甘肃或者内蒙古,总之没有了踪影。潘以伦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少教所里的潘以伦并不与人多来往。
但是,少教所里有小大哥说潘以伦是条汉子,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一些钦佩口吻的。他们或多或少认为潘以伦这样为父报仇、身手又不错的少年很帅、很上道。
潘以伦的学习好,数学学得尤其棒,在少教所的最后一年甚至开始看高等数学了。这点也让其他不良少年很是佩服。
后来少年才知道,他们买潘以伦的账。他的身手好,不比年长他们的带头小大哥差劲。
少年看到过潘以伦和其他少年掰手腕,潘以伦聪明,知道用巧劲儿,胜的次数挺多。
潘以伦和他们的关系愈加融洽,他就会愈加担心。他平时就是一个懒惰又胆小的人,涎着脸讨好潘以伦,还把父母送来的吃的用的与他分享,可他全不要。
某一日,他看见一个少年的家人送了一台新型的Game Boy。教官允许他们每个礼拜玩一天。
这机器很精美,游戏也很刺激,但是轮不到他来玩的,他心痒难熬,小偷的瘾又犯了,偷了这个机器藏到了五楼窗户铁栅栏上头。因为偷偷摸摸,难免心慌意乱,不巧有人跑进来,他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吊在了铁栅栏上。这样五楼高的地方,摔下去也会被人当做是越狱未遂。
闻声赶来的是先行上课的少年们,他们个个幸灾乐祸,说他贼性不改,活该摔死。有个小老大对潘以伦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
他们都哄堂大笑,但是潘以伦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吓得闭上眼睛,只是感觉到一只手把他拉出了这个危险的地方。那只手上有条深深的疤痕,那是当初和他们缠斗的时候,被他们划伤的。
这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教官和老师很快赶来,他被关禁闭之前问潘以伦:“你为什么要救我?”
潘以伦仰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鸽子在云间自由地翱翔,他专心望着,没有答理他。
老李从儿子口中知道了少教所里的事情,他深深自责和内疚,无法释怀。在潘以伦被提前释放的那天,他领着妻子去了潘家,扑通一下跪在了潘家母子面前。
潘以伦烧了水,家里没有茶叶,他就倒了两杯白开水,端到老李夫妻面前,他:“叔叔,你们喝茶。”
潘母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让我怎么能怪你们呢?孩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老李说着,用手指在眼角印了印泪,对杨筱光说:“小潘说,在里面也吃过咱们送去的点心,就这样没骂咱夫妻也没打咱,更没要咱赔钱。倒是他们为了赔另一个人的医药费,潘嫂子累出这一身病。”
杨筱光走着走着,不由得就停在了走廊边上。她气闷,胸口起伏得凶,有一种情绪在缓缓酝酿和激荡。
“小潘这孩子不容易,本来夜大念得好好的,考什么专升本都能做大学生的,可**妈这一病,念书的事情也暂缓了,去四处打工赚钱。就这样我上回腿摔了,他都能帮衬帮衬我媳妇。我家的房子还是他们介绍租的,这么好的人,小潘不出头简直没有天理。”
杨筱光抬头,这端看到远处,夕阳染红了半边的天,美妙又苍茫,阳光一寸寸收到了云里去,她心里慢慢地亮起来。
老李说:“杨小姐,你看我把这段说给电视台好不好?潘家嫂子没意见的。”
杨筱光摇摇头:“不好。”她严厉地说,“你们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进过少教所。”
老李难得见她这样义正词严的样子,倒一下被唬住了,说:“前两天有电视台的人看过潘嫂子,说是要咱们也拍个片子支持小潘。小潘知道以后不愿意,和**说了很久。我想潘家嫂子身子不好,我可以代劳出力。”
原来也是淳朴老实的心思。杨筱光微笑,想起刚才潘母的神色,她问:“阿姨是不是没有意见的?”
老李只是叹:“小潘固执起来很吓人。”
她想,她是知道的,于是点点头,与老李在住院大楼门口道别。
老李一瘸一拐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杨筱光看着欷歔了很久,才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潘以伦。
她说:“你是风华正茂一枚花样美少年,我真的很有压力。”
潘以伦的电话两分钟后就打了过来,他说:“杨筱光你又怎么了?”
杨筱光“嘿嘿”干笑两声,扯开话题:“礼拜六你唱歌可别走音了啊!上周表现不好,你怎么就没一次唱得比海选的时候好了呢?发挥太不稳定了。二号太**了,一上台就对着男人抛媚眼,尤其是对你,现在多少耽美狼看到俩男的合拍就拼命YY,你和个女的传绯闻也就算了,千万别和男的传。对了,他还跟你同屋,你得当心。”
潘以伦啼笑皆非,呼道:“杨筱光—”还是没能截住她的话痨。
杨筱光就是很想同他说俏皮话。
“你的粉丝又在网上发疯了,说要为你去南京路拉票。你知道你有多少个粉丝群了吗?连江浙沪分舵、京津分舵、两广分舵、港澳台分舵都有了,那群小妞儿整天在群里乱叫‘我家小孩’身材怎么怎么样,面孔怎么怎么样,恨不能扒光你的衣服把你从里到外全部看清楚才满意。”
潘以伦忍不住笑:“你在QQ群里叫什么?”
“什么叫什么?”杨筱光这才发觉说漏嘴了。
潘以伦说:“小姐姐,你能不能少八卦一点?”
杨筱光偏要说:“不八卦不成活。”
潘以伦只是说:“别混在九零后堆里,他们都是孩子。”
杨筱光叹息:“我老了。”
“你又来了。”
杨筱光最后说:“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妈妈。”
潘以伦没插嘴,也许是感到意外,只是听她接着说。
“你妈妈,是很好的妈妈。”她想,她可真不会说话。
潘以伦说:“杨筱光,谢谢你。”
“正太,你别老谢我,仿佛你真欠我什么似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太。”
杨筱光的眼里,不知怎的竟然酝酿了点滴的泪,泪是带点儿刺痛的。就在这一刻,她心中某处原本似乎最坚实的东西轰然倒塌,她曾经向往过的某种感觉到达了这个位置。
她像老李一样,用手印去点滴的泪,嘴角是上扬的,她说:“等你比赛好了,再吃三明治啊!”
潘以伦也许正笑着,他说:“说得这么不离不弃,我就当你是这个意思啊?”
“哎,别用这么缠绵的词,我不想被你的粉丝大卸八块。”
潘以伦无可奈何:“你还真能扯,败给你了。”
杨筱光用正经的口气感触地说:“原来我以为谈恋爱是演偶像剧,结果怎么搞得像动画片?”
潘以伦“嗯”了一声,说:“你是真够卡通的。”
杨筱光好笑地想,把他们俩比做卡通片,那也是樱桃小丸子和青蛙王子,多怪异的组合!她想想就笑得前俯后仰。
潘以伦在那头说:“你的发散性思维又发散到哪里去了?”
杨筱光只是觉得恋爱的感觉太美好了,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曾经她以为她会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人生,未必圆满,但很安全。如今她很赞同方竹的态度,一个人一生不热烈爱一次,是很亏本的。
她也笑了个热烈,完了清了清喉咙,说:“以伦,我的积蓄貌似还成,公司里虽然风起云涌,但是我跟的老大似乎有升职的可能,他一旦升职了,我也就有升职的可能了,所以……”
她没有说完,他那里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心,截断她的话头就说:“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会向你报告。”她轻轻叫他:“以伦。”随即扬扬嘴角,笑着轻快地说,“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能让自己过舒服的日子,别顾忌我。”
潘以伦说:“嗯,我知道。”
杨筱光捧着手机,就如捧着自己一颗热乎乎的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迎风坦诚过。
她愉悦地把提包甩到身后,准备回家再好好奋战工作,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了她:“阿光,你怎么在这儿?”
二十 为你用尽我心机
杨筱光回头,看见是方竹,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让杨筱光不禁惊呼:“莫北,你的脸怎么了?”
莫北的左脸颊贴了纱布,眼镜是不好戴了,头发也有点儿乱,但胜在精神状态良好,竟然还是倜傥的派头,真难得。看见她就笑了:“人倒霉的时候处处被人撞见。”
方竹一副惋惜的样子:“律师在法庭上也得完整无缺啊!脸上多条疤,多可惜。”
杨筱光问:“怎么回事?”
原来莫北最近为一间家电公司做顾问,对方相中一块地皮要建厂房,那边尚留一间小学未拆迁,校长聚众闹事,这边派出所律师团出去了两三个,做出的是要镇压的态度。
莫北笑称:“坏事做多了会倒霉。”
倒霉就倒到了他头上,那里四处都是拆迁危房,小朋友在危机四伏的操场上踢球打球,他当即就把校长训了一顿。可一个小朋友脚下一快,把球踢到了门房屋檐上,莫北反应不够快,上面的零碎砖瓦砸了下来。
杨筱光听了差点儿笑得抽筋,骂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
莫北回骂她没同情心。
方竹补充:“孩子的家长要赔钱给他。”
杨筱光立刻说:“你怎么可以要?”
莫北说:“当然没要。”
这头说好,他的目光飘向不远处,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杨筱光看过去,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拉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儿。
杨筱光用手比了比小男孩儿的高度,直纳闷:“乖乖,这小孩儿有多大的力啊?”
“少儿足球队种子选手。”莫北讲。
方竹和杨筱光都笑起来。
莫北对方竹说:“行了,你陪你爸去。”
杨筱光惊喜地叫起来:“竹子,你和你爸和好了?”
方竹很释然地笑了笑,杨筱光为她高兴。
方竹说:“我爸晚饭还没吃,正巧碰到莫北来看病我就陪了一阵儿,现在看这个病号也没什么大碍,我就先撤了。”
莫北说:“好了,别说得我跟一儿科病号似的。”
方竹瞅瞅杨筱光,又瞅瞅莫北。
莫北又说:“你别这样,我总归会送她回去的。”
这下杨筱光倒尴尬了,忙说:“哪能好意思啊?病号大人。”
莫北哧地一笑:“还同我客气。让我一病号独自开车回家,太没人道主义精神了吧?”
方竹听了只是笑,也不好说什么。
杨筱光也只好跟在他**后头走了,边走边风趣地道:“哪有哪有,小妹我一向有国际人道主义精神。”
他们同方竹道了别,杨筱光一路跟着莫北走到医院的停车场拿车,一路无话,杨筱光也想不出要说什么。
上了车,莫北没有及时发动车,他研判地看看她,她也研判地看看他。
莫北说:“你爸可不是住这里。”
杨筱光“啊”了一声,脸兀地红了。
莫北靠到椅背上,问:“去医院?”
杨筱光“嗯”一声,心想还是沉默比较安全。
莫北半笑半正经,说:“我就这么被三振出局了。”
杨筱光见躲不过了,干脆叹气,直白:“你根本就没有上场好不好?而且哪有什么比赛啊!”
“这样倒算我活该了,没认真对待比赛。”
杨筱光看看他,她想是不是可以多说一点,最后决定多说一点:“莫北你是个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姑娘。”
莫北撇嘴哈哈笑起来:“我的老天,曾经被你拒绝的我亲耳听到这样的话,约等于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
杨筱光正色道:“莫北你不要漏油,话说我有拒绝过你吗?”
“国际原油价格都跌了,我也只好漏油了。”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中国石油价格死也不跌,储备起来,还能升值。”
这话说得让莫北笑得开不了车,直说:“你这个活宝,我绝对遗憾我的动作慢了一拍。”他发动了车子,又说,“算了,请我吃饭吧!”
杨筱光答允得很爽快:“行啊,给你预算人均五百以上,随便你选哪家店。是我麻烦你了,我要谢谢你,就让你狠狠宰我一顿好了。”
莫北本来想弹她脑门,手微微一动,毕竟没有伸出去,他说:“得了得了,你随便找一间吃点心的好地方,小一点的,我现在这模样,去人多的公共场所会吓坏小朋友。”
杨筱光弹弹手指:“莫北你总是这么体贴过人,帮我省钱。”
莫北在那头爽然一笑:“怎么听怎么像广告词。”
他才讲完,手边的手机就响起来,他听了一会儿,面色就凝重起来:“方竹在医院里看见弄伤她的人了。”
杨筱光一惊,忙说:“你叫她别傻,别去跟踪嫌疑犯,赶快报警。”
莫北将杨筱光的话传了,并说:“你等等我,我们陪你去公安局。”
方竹在那头说“好”,莫北便把车掉了个头。
杨筱光赞他:“莫北你对朋友没说的。”
莫北回赞她:“彼此彼此。”
两人回到医院,方竹已回到父亲的病房里,服侍父亲用完晚饭。莫北发了一条短信招她出来。
杨筱光见方竹出来时面色如常,晓得她是不欲让父亲担心,赞道:“竹子到底是竹子。”
方竹先说:“莫北,这事情先别惊动我爸。”
莫北说:“我知道。”
杨筱光问:“你真的看清楚了?”
“我见过他两次。”方竹努力在回忆,“应该有三次。”她问杨筱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古北的夜总会巧遇的那件事情?当时我是去做援助交际少女的暗访,在那间夜总会遇到一个酒保,他愿意当我的暗线,我当时还塞了钱给他,他给了我几个**少女的联系方式。”
杨筱光没太多印象,只记得在那儿遇见了潘以伦。此刻被方竹一提,她回想了一下,点头:“是看见有这么个人。”但她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方竹说:“那天晚上我被伤了,那人是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虽然灯光很暗,但是我认得那帽子。今天和那个人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他没戴口罩但是戴着帽子。”
莫北拍拍她俩:“我们先去公安局。”
到了派出所,莫北和方竹一起找到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对方没有怠慢,竟把副局找了出来。来人一见方竹就问:“方师长最近身体怎么样了?”见了莫北又笑,“小莫,多久没见你了?神猴儿似的,见首不见尾。”
莫北与他握手,笑道:“这不就来了。最近跑检察院呢,有一阵子没关注打架斗殴事件了,下回一定注意。”
副局笑说一句“瞎扯”。
原来这里的副局和方父是旧识,也是受了方父的托,万分关照这个案子。副局领着方竹去录了口供,并做了一个拼图辨认。杨筱光第一次看到罪犯肖像拼图,觉着有趣,待那肖像渐渐清晰,她也惊呼出来。
莫北问:“怎么了?”
杨筱光指着图片:“我也见过他,就在那家医院里。”
警方亦是有些线索的。负责这案子的干警和副局都皱了眉头,副局严肃地告诉他们,这个嫌疑犯有案底,缉毒大队的人也在盯着他。
方竹蹙紧眉头,说:“我想我可能明白为什么他会找上我,应该和我报道的**少女的新闻有关,当初有线人介绍我找他拿线索,我以为他收了钱应该会办好事的。”
干警也查过相关资料,说:“因为你的这篇报道,扫黄大队关注的几个嫌疑人物都隐蔽起来了,这些人又通常和贩毒组织有瓜葛,十分复杂。但是被我们盯上以后,很久没有出来犯案了。如果确系他们指使,动机应该是对你的打击报复。”
杨筱光问:“可他为什么好几次都在医院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