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以后在牢狱中的难友们就替他起了个外号,大家都叫他“怪脸”。
杨铮看着他叹息:“我实在希望你能照你答应我的话去做,可惜我也知道你决不会那么做的,你已经陷得太深了。”
一直在低头磨刀的老人忽然也叹了口气,说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他忽然叹息着道:“杨恨的儿子果然不愧是杨恨的儿子。”
杨铮转身,吃惊地看着这个佝偻衰老瘦弱的跛脚磨刀老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就和我见到他时完全一模一样。”老人说,“连脾气都一样。”
“你几时见过他?”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磨刀的老人说,“那时候他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还在学剑,学用剑,也学炼剑。他的师傅邵空子剑术虽不佳,炼剑的功夫却可称天下第一。”
老人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父亲志不在炼剑,所以邵大师的炼剑之术也就从此绝传了。”
杨铮拜倒:“家父也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为憾,常常对我说,他学的如果不是搏击之术而是炼剑之法,这一生活得必定愉快得多。”
老人也不禁黯然。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他说,“就好像剑一样。”
杨铮不懂,老人解释:
“剑也有剑的命运,而且也和人一样,有吉有凶。”老人说,“那次我去访邵大师,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炼成的利剑灵空。”
“灵空?”杨铮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因为那是柄凶剑,剑身上的光纹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是柄大凶之剑,佩带者必定招致不祥,甚至会有家破人亡的杀身之祸。”老人说,“所以邵大师立刻就将那柄剑毁了,再用残剑的余铁炼成一柄其薄如纸的薄刀。”
“那柄刀呢?”
“听说是被应无物用一本残缺的古人剑谱换去了。”
杨铮的脸色忽然变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一件又神秘又奇妙又可怕的事。
“据说那本剑谱左面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练成剑术。”老人说,“可惜我未见过,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杨铮忽然说:“我知道。”
磨刀的老人显得很惊讶,立刻问杨铮:
“你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那本剑谱就在家父手里,家父的武功就是以它练成的。”
“我知道后来杨恨以一柄奇钩纵横天下。”老人更惊讶,“用一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怎么能练成那种天下无敌的武功?”
“就因为那本剑谱的招式已残缺,用剑虽然练不成,用一柄残缺而变形的剑去练,却正好可以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的。”杨铮说,“所以它一招发出,很少有人能抵挡。”
“残缺而变形的剑?”老人问,“难道就是蓝大先生以一方神铁精英托他去炼却没有炼成的那一柄?他也因此而以身相殉。”
“是的。”
老人长长叹息:“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才会有这柄残缺不全的剑,难道这也是天意?”
杨铮无法回答,这本来就是个谁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看透了一件别人看不见的事:
“也许这并不是天意。”他说,“也许这就是邵大师自己的意思。”
“怎么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为他已经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所以才故意炼成那一柄残缺不全的剑,留给他惟一的弟子。”老人长叹,“他自己的剑术不成,能够让他的弟子成为纵横天下的名侠,他也算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所以他才不惜以身相殉。”
杨铮悚然,连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过了很久才说:“那柄薄刀的下落我也知道。”
“刀在哪里?”
“一定在应无物惟一的弟子手里。”
“他的弟子是谁?”
“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他用这把刀杀过一个人。”杨铮说,“用这种刀杀人,如果动作够快,外面就看不出伤口,血也流不出来,可是被刺杀的人却一定会因为内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毙命,必死无救。”
“你知道他杀的是谁?”
“他杀的是万君武。”杨铮说,“就因为谁也看不到他刺杀万君武那一刀的伤口,所以谁也不知道万君武的死因。”
杨铮接着说:“但是我知道,因为家父曾经告诉过我,世上的确有这种其薄如纸的薄刀。”
磨刀老人的脸色忽然也变得像杨铮刚才一样,忽然问杨铮:
“你知道是谁托邵大师炼那柄‘灵空’的?”
“是谁?”
“就是万君武。”老人说,“那时他还在壮年,他的刀法已练成,还想学剑。他知道那柄剑被邵大师毁了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相信那是柄凶剑,而且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把鱼鳞紫金刀。”
“但是他却不知道邵大师又用那柄剑的残铁炼成了一柄薄刀。”
“他当然更想不到自己后来竟会死在那一柄薄刀下。”老人又问杨铮,“这是不是天意?”
“我不知道。”杨铮说,“我只知道现在我要做的事也是应无物绝对想不到的。”
“你要去做什么事?”
“我要去杀狄青麟。”杨铮说,“用应无物向邵大师换那柄薄刀的剑谱招式,去杀死他惟一的弟子。”
他也问老人:“这是巧合,还是天意?”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澄蓝。
他憔悴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又虔诚又迷惘又恐惧的神色。
“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老人说,“是天意借人手做出来的。”
——天意无常,天意难测,天意也难信,可是又有谁能完全不信?
屋子里还是一片雪白,没有污垢,没有血腥,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一身白衣如雪的狄青麟盘膝端坐在一个蒲团上,对面也有一个蒲团,上面必定还留着应无物的气息,可是应无物这个人却已永远消失。
他的尸体并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但是现在却已永远消失。
如果狄青麟要消灭一个人,就一定能找出一种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门外的长廊上已经有脚步声传来,是三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却很不稳定,可以想像他们的心情也很不稳定。
狄青麟嘴角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外面的三个人如果能看见他这种表情,决不敢踏人这间屋子的门。
可惜他们看不见。
第九回 侯门深似海
门是虚掩着的,三个人都走了进来。
王振飞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裘行健的眼睛却有点发红,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酒喝得比平常多了一点。
只有花四爷还没有变,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不管要去做什么事,他看来总是笑嘻嘻的一团和气。就算他要去勾引别人的妻子、抢夺别人的钱财,而且还要把那个人的咽喉割断时,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子的。
他们一直没有走,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等消息,等小青的消息。
他们已等得很着急,却还是在等,因为他们相信小青是决不会失手的。
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门外阳光灿烂,这个空阔干净洁白如雪的屋子里,却仿佛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肃杀之意。
花四爷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一走进来,就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因为他不愿让狄青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无论谁忽然看见一个自己本来认为已经死定了的人时,脸色都难免会变的。
幸好狄青麟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只淡淡地说了句:
“请坐。”
来的有三个人,屋子里惟一可以让人坐下来的地方就是那个蒲团。
以他们的身份,坐在地上总有点不像样的。
王振飞看看另外两个人,正想占据这个惟一的座位,狄青麟却说:
“花四爷,你坐。”
花四爷看看王振飞,王振飞掉过脸去看白墙,花四爷慢慢地坐下。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奇怪?”狄青麟说,“我明明已经应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话就像他杀人一样,直接而有效。
裘行健的脸绷紧: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懂。”
“很好。”
“不懂为什么很好?”
“懂也很好,不懂也很好。”狄青麟说,“懂不懂反正都一样。”
他看着裘行健,平平淡淡地问:“你喜欢怎么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