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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会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不太好。”

  “哪一点?”

  “你杀错了人厂花四爷说,“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决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票来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子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也像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一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人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像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心里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人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老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起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而且还可以赊账。如果这里没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气,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

  “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多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又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的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给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的。”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替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让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说:

  “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为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去送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她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像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斤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地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

  “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舔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又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

  “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你就请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

  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真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力不是白练的,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微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