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
“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人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的一响,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随风从远处传来。
他人仿佛已经在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我会再来找你。”
杨铮全身都是冷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
“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们在我这里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就算我活该倒楣。”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
“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确实是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想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强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来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
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长,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色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像是传说中的剑气。
剑气迫人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只听见“喀嚓”一声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腰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着,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
古剑发寒光,蓝大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吟,杨铮忍不住脱口而赞:
“好剑。”
“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柄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遇到对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不想学你剑法,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
“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镶满宝石的蓝色玉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
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像掉了下来。
她喜欢穿这套衣裳,她喜欢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她才会流泪。
她的眼泪总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鸡,今天早上特地用鸡汤替你煮了蛋,还留了个鸡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鸡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推拒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
“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莲姑头垂得更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她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像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像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抽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如宝石,莲姑脸上的眼泪就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
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卧房里的床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了,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白,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乱,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么长,她的身子那么柔软,她的腿却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的成熟妩媚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
她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床边,像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忽然发现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满了温柔和怜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说:
“你累了。”她让出半边床,“你也来躺一躺。”
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藏的情感,有时已足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欲念,只觉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屈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