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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人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玉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

  “哎呀,可怜的小伙子,他为什么要贪睡呢?”

  她低低地哼着,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过床前,随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呢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段玉道:“当然。”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苍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中沁人心里。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瑕疵。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了,花夜来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阴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欢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决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这船家非但一点也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强盗?”